·王 玨·
內容提要 從“白蛇傳”故事里涉及到的地名可以看出江南大運河兩岸的市鎮為了商業、生活和交通的便利選擇了依水而建,商業中心通常設在城市內河與運河的交匯處。許宣從杭州到蘇州航線夜間通行與明清環太湖地區發達的桑蠶業緊密相關。許宣生藥鋪主管身份的設定有利于展現出大運河帶來的便捷物流,便捷物流促進了江南經濟的快速發展。故事里提及的寺廟都位于城市的經濟中心,廟會的市俗化造就了廟市經濟的繁榮,廟市成為江南市場的重要補充形式。從小說《白娘子永鎮雷峰塔》和傳奇《雷峰塔》結局的區別可以看出,明清發達的商品經濟以及科舉定額導致了許多生員棄儒從商,但科舉入仕仍然是江南商人的理想目標。
明清小說戲曲的魅力之一,在于這些作品向今天的讀者展現出了一幅幅鮮活的社會生活畫卷。“白蛇傳”故事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白蛇傳說”起源頗早,源遠流長。宋代的《西湖三塔記》、明人田汝成的《西湖游覽志》、吳從先的《小窗自紀》等話本小說、文人筆記里曾多次提及相關內容。但是這些作品和記載與后世的“白蛇傳”故事相比,主要地點僅限于杭州,社會環境描寫較少,故事甚至可以模糊背景而存在。直到馮夢龍編寫了《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白蛇傳”故事的主要人物與情節才豐滿起來,故事發生的空間也擴大到了蘇州、鎮江兩地。此后清代的黃圖珌與方成培又分別在此基礎上改編成了昆劇《雷峰塔傳奇》和《雷峰塔》,繼續豐富了故事內容和人物形象。
自《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起,“白蛇傳”便是一個具有多功能性的民間傳說,故事的情節發生與發展和當時的社會環境緊密相聯。江南的城市在經歷元末戰亂后,經濟蕭條。依靠著京杭大運河這條經濟大動脈帶來的商業貿易,自明中葉起,這里的經濟得到了恢復和發展,市鎮日益繁榮起來,成為明清兩朝最重要的財賦區。隨著經濟的發展,江南的文化與風俗也漸漸刻上了運河的烙印,京杭大運河對江南人民生活的影響滲透在各個方面。“白蛇傳”故事涉及到的杭州、蘇州和鎮江恰恰都坐落于京杭大運河上,這個故事展現出了明清時期江南大運河兩岸社會生活的風貌。創作者之所以會選擇以杭州、蘇州和鎮江為故事發生地,也是為了討好來往于江南的客商以及生活在這里的百姓。江南經濟繁榮,是通俗文學重要的消費市場,以這里人們熟悉的大運河兩岸重要的貿易城市為背景創作出來的故事,更易拉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博得他們的好感。
“白蛇傳”故事發生的歷史背景假托于南宋,反映的卻是明代中晚期以來的市井生活,因此“白蛇傳”故事對研究明清江南大運河兩岸的城鎮社會具有極高的歷史價值。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杭州李將仕的生藥鋪開在三橋街,制傘的老實舒家在清湖八字橋,許宣住在過軍橋邊的黑珠兒巷,白娘子住在箭橋雙茶坊的巷口,蘇州王主人的客店開在吉利橋下,鎮江李克用的生藥店開在針子橋下,許仙在鎮江的生藥鋪開在了渡口碼頭上。顯而易見,故事中無論住宅還是店鋪都建在水邊。
這樣的設計并不是巧合。不似別處的運河常常因淤塞而斷流或泛濫,杭州至揚州段的京杭大運河又寬又深,長年通航。江南航運暢通,這里的運輸和貿易都高度依賴水網。為了交通、商業和生活的便利,城內會有多條水系與城外運河主干道相聯。城市往往沿內河形成,重要的商業街均是以內河橋市為中心而建,并向兩岸伸展,城市的街道也多以沿內河走向或通往河岸的長街與短巷為主,市鎮的商鋪和住宅也多順著河的走向鋪陳。這些沿運河或運河支流發展的市街構成了城市的大致框架。
為了更好地利用運河水系,明清時期的杭州有過重筑城墻的歷史。最初杭州城有鳳山、候潮、艮山、武林和慶春五座水門,明成化十一年(1475)又新開一個涌金水門,以方便城市內河與運河主干線相連。馮夢龍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許宣游湖乘舟時吩咐搖船的張阿公上岸的涌金門,指的便是這座涌金水門。涌金門位于西湖東面,杭州城的西側,西湖與城內水系在此交匯。清順治初年,朝廷曾在杭州建立了駐防城,此駐防城便位于當時杭州城的西部,涌金水門在這座駐防城的最南面。涌金水門在當時被視為出入杭州城的重要關隘。
明清時期,蘇州城內河與運河主干道的聯系線路有兩條:一條經城西北面的白公堤匯入大運河,另一條從城西面的楓橋匯入大運河。這兩條水路分別在閶門附近的虹橋和渡僧橋與大運河交匯,因此明清時期蘇州的商業鬧市區主要集中在城西閶門至胥門一帶。明萬歷年間的牛若麟在其《閶門重建虹橋記》中記錄當時每天進出閶門的人流非常密集,虹橋已是“跨濠以通行旅,錯趾駢肩,無間昏旦”。正是因為商業繁盛,閶胥商業街區漸漸沖破了城垣的限制,向著蘇州城外更西部延伸,慢慢形成了“自胥及閶,迤邐而西,廬舍櫛比,殆等城中”的局面,城外的商業集市與城內的閶胥商業中心由此連成了一個長長的帶狀商業網。這條商業網又分為兩條線,都是以閶門的虹橋為起點,一條由西北至虎丘,一條由正西方向直通楓橋。從閶門到楓橋中間的商業綿延二十里,其中南北濠、上下塘、楓橋、山塘涇都是當時非常熱鬧的商業區。
方成培的《雷峰塔》第十九出《虎阜》里的【黃鶯兒】便寫道:“爽氣四郊浮,向山塘正仲秋,綠云金粟濃如酒。王孫浪游,山僧倚樓,衣香一陣飄紅袖。”家住吉利橋的許宣要去位于蘇州城外西北方向的虎丘賞桂花,走的就是山塘街這一線。山塘街是連接閶門至城外虎丘的一條繁華的商業街,該街沿山塘河而建,長約七里,被稱為“七里山塘”,街上店肆林立、會館齊聚,人流如織,相傳北京頤和園后湖的蘇州街便是模仿的山塘街。
杭州、蘇州等城市的商業區沿運河一線分布,城市與運河主干道的連接處通常才是商品貿易高度集中的區域,因此這些城市就形成了經濟中心在城市一角而非中心的格局。這些城市也沒有像大多數古代城市一樣呈現出橫平豎直的整齊街巷布局,這種依水而建的布局在江南的工商業城鎮普遍可見,越是河流的交匯處往往商業貿易越發達。
憑借著大運河便利的交通帶來的快捷物流,明清時期的江南經濟發達,市場發育程度較高,商業活動頻繁,是全國各區域中一個重要的市場。“白蛇傳”的故事不僅表現出了江南經濟繁榮的一面,也展現出了江南市場的一些特色。
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明清時期,蘇杭并舉,皆為著名的工商城市,也是全國絲綢業的交易中心。蠶桑的養種是江南環太湖地區最重要的副業。“白蛇傳”故事里也能窺視出這一時期蘇杭間蠶桑貿易的繁盛。
在《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里,許宣因官府庫銀被盜案發配到蘇州,后又因典當庫被盜案從蘇州發配至鎮江。對兩次發配,原著中分別是這樣描述的:“許宣……離了杭州到東新橋,下了航船,不一日,來到蘇州”,以及“許宣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鎮江”。從中不難看出,許宣兩次發配都是沿京杭大運河走水路前往的。然而不同的是,從蘇州到鎮江,文中強調了“夜住曉行”,也就是說船只在這一段水路夜間是不航行的。古代出于安全及人工的考慮,夜晚一般不會輕易行船,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里李甲和杜十娘沿運河行至瓜洲時也寫道:“大船停泊岸口……約明日侵晨,剪江而渡”,由此可見一斑。



“白蛇傳”故事中許宣于清明節和白娘子相識,過了兩日從白娘子處得到了官銀,后一天事發,緊接著沒幾天許宣便發配蘇州。可以推算出許宣離開杭州的日子正是江南地區桑葉貿易最為繁忙的時候,所以許宣乘夜行船來到蘇州的情節也是合理的了。

藥材生意和別的相比,自有特色。一方面,藥材如衣食一樣,是與人民生活緊密相關的物資;另一方面,藥材講究產地,如懷慶地黃、銀夏柴胡、甘肅枸杞、杭州白菊等,都要冠以地名。還有一些藥材是特產甚至來自海外,如犀角、安息香、沉香等。藥材是生活的必需品,可是在本地往往并沒有替代品,因此藥材生意對商業的流通依賴性尤其高。



清代江南運河沿線藥材生意的興盛是杭、蘇、鎮三地更是整個江南地區經濟繁榮的象征。江南藥材貿易的基礎是運河帶來的便捷物流,依靠著四通八達的水網,國內外的藥材才能源源不斷匯集于此,為這里的商人們帶來豐厚的回報。
“白蛇傳”的故事中有很多情節都發生在廟會之時。以《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為例,就明寫了蘇州的廟會兩次,鎮江的廟會一次,暗寫了杭州廟會一次。蘇州的兩次廟會分別是二月半看臥佛以及四月初八釋迦佛的生辰,鎮江的廟會是七月初七英烈龍王生日,杭州廟會也是釋加佛的生日。






江南地區作為傳統的科舉之鄉,對科舉一直都非常重視。江南學子在會試中表現優異也與大運河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一方面,依靠著大運河,江南成為了當時全國最為富庶之地,以經濟為支撐可以讓更多的子弟接受教育;另一方面,借大運河之便,江南學子可以通過水路前往京城和省城應試,不僅交通便捷而且花銷較小。大運河的存在,是江南學子能夠參加科舉特別是會試的一個重要條件,優秀的科舉成績又吸引著這里更多的家庭走向科舉之路。
明清時期的江南商業高度發達,商賈勢力大,商幫眾多,商人地位有所提高,經商可以帶來獲利,解決生存之道。與此同時,明代為了國家的穩定,對各地區的科舉人數進行定額錄取,雖然明朝江南諸省科舉定額數最多,但占比相對較少。因此到了晚明,讀書人不把科舉考試當作唯一的出路,選擇從商作為生存之道的人也越來越多。
中國有句老話“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中藥直接脫胎于中國傳統文化,醫藥行業的從業者無論看病還是抓藥都要能斷文認字,他們往往具備一定的文化水準。《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許宣曾經兩次題詩,足以見其所具備的文化水平并不只是為了能做生意這么簡單,他一定受過較為正規的教育,放棄科舉,實為無奈。清朝初年,蘇州著名藥店雷允上的創始人雷大升(1696-1779)也是數次參加科舉考試落第后棄儒行醫的代表。明清兩朝江南地區很多生員為了維持生計而選擇了經商。

需要強調的是,雖然許宣從事的醫藥行業與人民的生活息息相關,藥材貿易是江南商業的重要組成部分,許宣又是醫藥世家,但是許宣的藥鋪生意想要順順利利經營下去,官商二維一體依然是許宣的必然歸宿。

許宣兩次發配皆由姐夫李仁將其托付于人,第一次是托付給了開客店的王主人,第二次是托付給了開生藥鋪的李克用。值得注意的是,李仁在介紹李克用時強調了他是自己的結拜叔叔。李仁常去蘇州公干,王主人的客店大約是他每次落腳之處,所以他與王主人相熟。但是李仁與李克用的結拜就有了更多的功利色彩。前文分析了李克用應該頗有些錢財,他要與李仁攀交情,多半也是看上了李仁宦家的身份。清末杭州胡慶余堂的創建者是紅頂商人胡雪巖,他也是依靠著自己的特殊身份,才將胡慶余堂經營成為與北京同仁堂并稱的有規模有影響的藥店。許宣自己沒能參加科舉走上仕途,可是他如果想將自己的生意維持下去,還是需要來自官方的保護。與其依靠達官權貴,不如自己躋身官場,所以商人的子弟還是會盡一切可能走上科舉之路。


方成培的《雷峰塔》傳奇本就是鹽商為迎接乾隆皇帝而作,因此和小說《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相比,結局有了很大的改動。小說是以許宣親手收壓了白娘子為結局,傳奇《雷峰塔》的結局卻是白娘子之子許士麟中狀元后救出了母親。到了清朝,《雷峰塔》之所以要設計出許狀元這個形象,其實也有向乾隆皇帝諂媚的一面。《水斗》中因為白娘子懷有文曲星,法海便放了她。許士麟是天上的星宿,連天神都要讓他三分,可是有朝一日當他成為狀元之時,依舊要向人間的皇帝稱臣,所以《雷峰塔》傳奇結局的設計一定能讓乾隆皇帝大有“學得文武藝,貨賣帝王家”之感。這也可以看出江南地區士商官三者的關系。當時江南的商人,即便依靠運河進行貿易獲得了豐厚收益,地位有所提高,但是科舉入仕還是被他們視為最優選擇。商業的順利進行也需要得到官宦的保護,一些特殊的行業如醫藥業,對官宦保護的依賴性就更大了。
“白蛇傳”故事毫無疑問是中國四大民間傳說中最具有生命力的,由它衍生出來的傳說和曲藝作品至今仍然常演不衰。更難能可貴的是,直到今天“白蛇傳”故事的情節和人物形象還在被不斷豐富,深受大眾的喜愛。這個故事主要講了白娘子和許宣的一段“人妖”情緣,但在這個奇幻的婚戀故事主題下,還能夠細細品味出明清時期江南社會的風土人情。無論是依水而建的城市格局,還是無處不在的商業氣息和特色商業與商業特色,這些往往又深受京杭大運河的影響。
與社會生活緊密相聯,是“白蛇傳”故事具有生命力的重要原因。當下我們研究“白蛇傳”故事與京杭大運河間的關系,不僅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清“白蛇傳”的文化價值,更有助于我們對京杭大運河的歷史價值和文化內涵的理解。
注釋:
① 《萬歷錢塘縣志·紀疆·城壕》,光緒十九年刻本。
② 《民國杭州府志》卷一《圖說·駐防營城圖》,見《中國地方志集成·浙江府縣志輯1》,上海書店2011年版,第216-217頁。
③⑥ [清]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五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83、241頁。
④⑤ 《同治蘇州府志》卷八,見《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蘇府縣志輯7》,江蘇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19、246頁。
⑦ [清]方成培《雷峰塔》,三民書局2016年版,第96頁。

⑩ [明]黃汴《一統路程圖記》,見楊正泰編《明代驛站考·附錄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95-292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