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鑫
網入大竹匾里的長尾雀
還在啄著麥粒
他們因為食物落入網中
又慶幸有人把他們放飛
現在,天空云靄如謎
許多影子被壓在大地上
像一只只蛛網上的獵物
再沒有人把他們一一扶起
我在歧路之上緘默和痛苦
更像是
對一種命運之善的深深懷念
拒絕閃電,如同曾經拒絕白蝴蝶
那些死于竹枝的白蝴蝶
這些年,一片片落在漫山遍野的墳堆上
落在那些一不小心就死去的親人頭頂
雷電之夜,我總是愧疚于潔白的閃電
一片片零落的白蝴蝶,在我揮舞的竹枝下
是被我無意傷害的親人們
土地承載了救贖之道
被搬空玉米的秸稈,已完成了救贖
現在,和草木一樣銹蝕的秸稈
在原野顯得空曠和蒼茫
在鄉(xiāng)村那一片生死無休止的土地上
多少個枯萎了子宮的母親
在風中沉默。秋風吹著遼闊的秸稈群
有人出去,秋風替她們喊幾聲
有人還不回來,秋風替她們喊幾聲
有人再不回來了,秋風替她們再喊幾聲
多是陰冷潮濕的地點
更多的時候
我總是在墳堆上面見到他們
我路過五月,那個人再不會說話
可是那個人多么愛我
我只停留了三秒
鳶尾就開了三朵花
桂花有更為廣泛的野心
在秋天被用光之后
紛紛揚揚的桂花,更多是一種嘆息
村口的那匹馬
曾經有生殖的野心、奔跑的野心
穿過金沙江的野心
現在,他在山坡上啃著秋草
再不和蟬聲爭辯,也不急著取出皮肉中的毒刺
在消散的桂花香里,那匹悲壯的馬
多像我們老去的父親
當我們已經深諳命運
便已足夠羞愧
自然,就再不會像孩子那樣:
“他們是什么?
他們去哪里了?
為什么?”
孩子,秋風吹著荒涼的大地
關于那些失去的事物
我不忍心告訴你太多
一場月光接著一場月光
神啊,謝謝你的恩賜
潔白的月光
給壞人,也給好人
給夜里的潛獸
也給夜里的蟲蟻
還有這滿山傷痕累累的高粱
他們在清涼的月色下孕育和飽滿
這些被潔白的月光賜福的紅高粱
是村里傷痕累累的母親們
二月剛過,我深愛的閃電
鉆進牡丹的身體
春雨一天天加深身體里的火
就像生活,一天天忙于滅火
可是我們依然活著
牡丹在四月綻開,許多閃電飛向天空
也飛給高山和大河
這么多潔白的愛,獻給生活本身
牡丹開在院墻上
被生活咬出的傷痕,都有了復原的模樣
溪水把高山往回拉
把田地往回拉
把那幾棵丁香和桃樹往回拉
遠行的人
在溪邊駐足
也被溪水往回拉
天邊有星盞,遠處有燈火
溪水的這邊
只有細細的母親的呼吸
大霧蒼蒼,無礙于這些深深淺淺的蟲道
一些蟲子在大霧中顯露出身子
如同此刻在村口踏出一腳
再沒有更好的母體了,我知道
再沒有更好的比喻了,我也知道
天空的啟明星在霧里若隱若現
脫離母體而陷入困境的人們
在這場茫茫大霧里
懷揣所有的眷戀和舊事
各自活成了一盞搖搖晃晃的燈
有人跟著雨水回家了
蟬一聲接著一聲
雨水中的火焰一朵接著一朵
我在懷念什么
雨水之夜,丁香體內有燈盞點亮
我們沿著溪水飲酒
對著丁香敘舊、追憶
挖掘大地更深處的事物
有人跟著雨水回家了
堂上是被遺忘的菩薩
遺忘都有相同的塑性
丁香在溪水邊又一次把燈盞點亮
我們用丁香刻成的菩薩
悄悄容納了身上的塵埃
再遠,遠如菖蒲
水塘邊有許多蝌蚪死于烈日
幾只山雀飛過來
在這些死亡的身邊繞水而歌
再遠,遠如菖蒲
五月的儀式已經結束
現在是存留下來的部分
屬于來年,再來年
再遠,遠如菖蒲
我到此刻就會停下來
到了此刻
風吹著菖蒲中的鳥鳴
那些死亡和即將死亡的
也會停下來
所有的金黃一年飛舞一次
所有的枯萎一年也必須經歷一次
奶奶拄著拐杖感嘆的好年
現在又過了一年
厚厚的銀杏葉子往下是三尺黃土
往上是遼遠的光景
真是一個好年啊,我拍拍身上的風塵
奶奶晃了晃墳頭的鳶尾
秋風在大地上寫著金黃的漢字
真是一個好年,豐收之年
遠山被涂抹均勻
還有一些縫隙,留給夜鶯和烏鴉
幾顆星斗從火爐升到空中
我們的沉默有了悠長的距離
玉米在梁上,神在堂屋
棺材在樓上
剩下的就是活,無休止的活
暮色中飽滿的蟲鳴蛙聲
牛馬的長長嘶鳴
一次次被風撞開的門
一次次點亮的燭火
無所畏懼的活,無休止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