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琰
云南的春天是從一個叫“賽裝節”的盛會開始的。這在我,絕對是今年的新發現。以往春天到來的征兆就是風大起來了,吹得人狗睜不開眼,吹得隨時看見回頭追帽子的人。云南的春風力度,大理算是代表,上關花,下關風,蒼山雪,洱海月,是大理“風花雪月”名片的由來。如今一進大理高速收費站,遠遠就可以看見山上連線挺立的巨大白色“風車”,借風力發電是新能源的路數,不期然卻旋轉成游人眼中的別樣風景。
今年,我特別留意了春天在大風層面下的切實表征,同時也是云南春天序幕的揭開,就是楚雄州永仁縣直苴地區這場流傳了1354年的賽裝盛會。按照節氣與干支算法,立春,其實是真正意義上新一年的開始,可對于絕大多數中國人,春節的人為性隆重用大家都愿意接受的團圓熱火為新年敲響了鐘聲。于是,作為新春啟始的立春所帶來的春訊就很微弱,倒是這場開始自正月十五的“中國乃至世界最古老的鄉村T臺秀”吹響了云南之春的號角,吸引了世界的目光,同時也將古老的、具有濃郁民族特色的彝繡元素通過現代時尚的重新演繹、包裝,推上了世界頂級服裝秀場。
我在《永仁縣志(1988~2005)》里找到這樣一段記述:“每年農歷正月十五日,聚集在永仁縣直苴地區及附近中和、大姚縣桂花等地的彝族群眾,都要聚集一起歡度賽裝節。開展跳腳、對歌、文藝表演、服飾展演等活動。展出服裝有畢摩裝、獵人裝、老年男裝、老年女裝、中年男裝、中年女裝、男青年裝、女青年裝、孕婦裝、勞作男裝、勞作女裝、男兒童裝、女兒童裝。體育競技項目有登山、射弩、老虎搗蛋、拔藤子、雙拐、頂肩、耙田、捆馱子穿針等。”這么直白、刻板、木訥的表述簡直讓我笑斷氣,可又不得不承認,歸納起來,可不就這么回事兒。然而這世間的生動與美好,有時靠文字傳揚,有時卻被文字埋沒。這是云南值得你親自來感受的原因,也是云南吸引著人一次又一次返還與流連的理由。這賽裝節,1354年,你不來,它只是志書上的“男女老少裝”;你來,它是艷陽下從鼻孔里到身體深處都溢滿的草木清香,是山坡上成“之”字形魚貫行走、身著五彩盛裝的彝族男女老少,是耳畔飄過的悠悠山歌,是成千上萬人循著同一節奏環圈歌舞的酣暢淋漓……
時間無法逆推回1354年前,唐高宗治下麟德二年(665年),深藏在大山深處的這場狂歡,究竟是怎樣的境況,只有傳說在告訴我們賽裝會的起源。那是很久以前,要不是朝拉若、朝里若兄弟追獵到此,山清水秀、古樹參天、鳥語花香的直苴不會被人發現;要不是兩兄弟把箭筒里倒出的三粒谷子順手播種在泥淖之中,秋天長出三大叢谷子,每一叢都穗長稈粗,金黃飽滿,直苴不會成為“月利巴拉”部落的安居地。基于兄弟倆發現直苴的功績,而二人又俊勇善戰,部落的姑娘們都芳心暗許。這下可麻煩了,到底娶誰為妻好呢?長老發話了:“誰家姑娘能把這里的山山水水、花鳥樹木繡在衣服上,就娶誰為妻。”比賽日子定在正月十五那天。古時,刺繡、縫補無疑是女子心靈手巧的最佳表征,也是男子擇偶的標尺準則,于是所有姑娘都忙于采摘野花、野麻、紫草紡線織布,精心刺繡。正月十五那天,姑娘們穿得花枝招展,使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從此穿花衣賽服選妻的傳統便流傳下來,慢慢成了今天的“賽裝節”。
97歲的李永福么老奶奶還能清楚敘述6歲那年第一次參加賽裝節的情景,身著花衣的她跟隨大人們走在去賽場的山路上,看什么都新鮮,看什么都熱鬧。山風微涼,陽光燦爛,花枝共彩裝映照在藍天下明艷得如同夢境,這夢境一走就是90年。90年間,衣裳的質地越來越細膩,織繡的花樣越來越繁復,色彩的搭配越來越大膽,李永福么從不諳世事的小女孩長成亭亭的大姑娘,然后結婚生子,然后抱上孫輩,每年一針一線刺繡出來的衣裳映襯著她的成長,從童年時光開放成青春年華,從初為人妻人母再步入垂垂老年。歲月這奇怪的東西,把人的光澤都吸附到物件上去了。97歲的李永福么迎著陽光刺繡的雙手透出山民特有的黑黃色澤,像用了很久的陶罐,用包漿訴說著歲月的經過。把手輕輕撫上去,微涼的粗礪皮下,被包裹的骨頭又活動著不亂不驚的溫度。90年,四季周而復始,李永福么已經記不清畫了多少不同的花朵,繡了多少不同的花樣,山花開了又謝,衣裳上的花朵卻始終鮮亮如初見。多少個像李永福么一樣的姑娘,仿佛是用自己的青春蓄養著這些美麗的衣裳,讓它們一年比一年燦爛,甚至吸引了世界名模馬艷麗的目光,令她數次來到直苴采風。彝族服飾隨手即畫的刺繡花樣、繁復的繡制工藝、豐富的表現內容深深地打動了馬艷麗,她將彝繡元素吸收到自己的服飾設計中,不斷獲得創意靈感,把古老的少數民族服飾融合現代元素,帶上了世界T臺。
但反過來說,這華麗的賽裝盛會又何嘗不在承托著彝族山民們的生活。民國十五年(1926年),報紙上還喧囂著戰火、爭斗、血淚,世界風云動蕩,直苴深山庇護中的彝族村民,以6歲的李永福么為代表,卻一年年雷打不動地參加著賽裝盛會,把“歲月靜好”用服飾、用歡聚、用酒歌、用舞步詮釋到了極致;而衣飾作為賽裝的主角,也繡盡村民們幸福生活的美滿、對未來收獲的祈愿以及子子孫孫無斷絕的綿長愿景。
今年有近5萬人聚集到位于永仁縣中和鄉西南部、距中和鎮政府駐地13公里、距直苴村委會駐所南面1.5公里的直苴賽裝會現場,這片場地目測在一萬四五平方米之間,是塊形似一把座椅的緩坡,山腰平坦開闊地段辟為舞臺,稍加修飾的梯面山坡做看臺,看臺上錯落雜生著幾十棵古樹。幾十幾百里外的彝族同胞們,在正月十五這天,男的穿羊皮褂、系麻布圍腰,女的身著自制花衣、花褲、花鞋子,系花圍腰,戴雞冠帽,成群結隊涌入這古樹參天的山坡。整個賽裝場人山人海,五彩繽紛,歌樂動天。紅紅綠綠的花衣、馬纓花一樣的雞冠帽把整座山映得通紅。
彝族社會中的知識分子,也是彝族文化的維護者和傳播者畢摩(彝語音譯,“畢”為“念經”,“摩”為“有知識的長者”,是最受尊敬的人)提前一天就要作法請山神幫忙,保護賓客們來路平安;而在會場,他們要按彝族傳統主持祭祀儀式,向三界、祖先、自然供奉苦蕎、肉、酒等供品祈禱之后,把平時繁復的祭祀語濃縮成一句祈福的話,祝福來賓平安吉祥、幸福快樂,還要祝福直苴百姓安康富裕。
直苴村畢摩傳承人李清云帶著5個徒弟,最年輕的也45歲了。賽裝節不僅吸引世界各地的媒體前來采訪,更因為保留傳承下來的少數民族原生態——如畢摩、如彝族口傳歷史史詩“梅葛”的念誦——吸引了多國專家學者前來考察訪問。祭祀完成之后,文藝演出開始,唱山歌、對調子、拔河、頂肩、跳腳,歡聲笑語不斷。女人們爭相展示自制自繡的花衣,不僅是未婚姑娘,結了婚的婦女包括李永福么這樣高齡的老奶奶都盡情展示著自己美麗的服裝,完全沒有年齡的限制。整個賽裝場已分不清哪里是春花,哪里是花衣裳,整座春山如花如畫,寫滿濃濃的春意。
入夜之后,月光成了賽裝場地唯一的光源,興味正濃的山民們依舊圍成圈繼續打跳。在這樣狂歡的夜里,整個山谷在月色的映照下,通宵回蕩著賽裝場上傳來的此起彼伏、時而高亢嘹亮、時而低回婉轉的打歌聲,正是俗語說“賽裝賽到日落頭,打跳打到月當空”;“阿哥跳穿千層底,阿妹跳破繡花鞋,跳得黃灰做得藥,跳到天亮才快活!”隨著月亮升起,通往賽裝場的四面八方的羊腸小道上,陸陸續續又冒出些男男女女,人流漸漸都匯集到了白天的賽裝場。月光下,只見人頭攢動,身影飄然。人們圍成一個個大圈,簇擁著彈琴者、放歌者,順時針方向盡情地轉動打跳。月亮映照著姑娘們的羞澀,山風吹開小伙們的懵懂。起初是溫文爾雅、輕歌曼舞的,隨著女孩們歌聲漸漸響亮,打跳也開始進入高潮。此時,男子如猛虎下山,狂野奔放,他們腳下的塵土飛揚起來,淹沒了人群,只聽得見滿耳的歌聲、琴聲。初春的夜里,打歌場上的黃土隨著人們的歡騰被揚上夜空,在月光的映照下,如一朵朵橙黃色的云彩。清冽的山風一陣接一陣,灰黃的云彩一朵朵飄散,又一次次升起。激昂的人們累了,手拉手原地休息。不一會兒,三弦琴再次淙淙響起,人群又涌動唱跳起來。女子們春心蕩漾,山歌溫潤,低回婉轉;男子們生機勃發,激情四射,舞步矯健。誰是今夜的主角,就看誰的春歌最深情、最嘹亮,就看誰的舞步最剛猛、最狂野,她(他)便是眾多異性心儀的對象。春山、春風、春夜,春思、春意、春情,人花相映,月影相隨,從此,今年的春天便進入了云南。
云南春的開放,不只是各色各樣花兒的開放,更是各少數民族辭舊迎新心情的開放,是來了就陷入花海和節慶熱潮的游人身心的開放,也是歲月里那些看盡了歷史風風雨雨的古宅古跡,在春天到來時一聲悠悠的呼吸。
呼吸,正是立春的本意吧。天地俱生萬物以榮的發陳時節,往者過而來者續的建始之初,呼吸就像一聲應和,答應著,說知道春來了,我脫棉服去,但秋褲還是先留一留,以取下厚上薄、保養陽氣的道理,早睡早起,披散開頭發行走于庭院,呼吸吐納天地間春來的氣息。這呼吸還得選個地方,湖靜如鏡、梨花似雪可好?
我們駕船去,沿著蒼洱國家級景區茈碧湖向北。在晨間涼得特別干凈的湖霧中穿行,劃開通透、齊整得分不清原形倒影的茈碧湖面,往那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大理洱源梨園村。這個省級民族文化生態村與大理地熱國隔茈碧湖相望,遠離塵囂,湖光山色,有“世外梨園”之稱,是全國農業生態旅游示范點之一,也是云南省重點建設的28個民族文化生態村之一。村莊面積600多畝,是典型的白族村落,村中房前屋后有樹齡500年左右的古梨樹7480株,每年春至,整個村子就被雪白的梨花覆蓋,一片純凈天然。如果站在高處,可以看到嬌柔的梨花如浪起伏,迎向寧靜秀美的茈碧湖——“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也不過如此!
受茈碧湖水調節,梨園村春冬多晴,夏秋多陰,氣候溫和如性情溫婉的白族同胞。史料里說:梨園村最早的開拓者和居民是明嘉靖年間世襲土知州阿氏的后人,阿遷喬帶著兩個兒子阿筱聰、阿林聰以及一些族人,來到叫“大河頭”的山谷,在原始森林中開墾荒地,種植梨樹。遙遙幾代人的苦心經營,山谷終成人煙繁盛的村落,梨樹也招展成林,覆蓋了整個山谷,大河頭從此改稱“梨園村”。當年行游至此的徐霞客評價說:“雖無六橋花柳,而四山環翠,中阜弄珠,又西子所不能及也。”狀元楊升庵也在泛舟茈碧湖后寫下“遠夢似曾經此地,游子恍疑歸故鄉”的詩句。
良好的居住環境、健康的飲食、與世無爭的生存態度使得村中老人多長壽,80歲以上的老人有20多位,最長者更是高壽過百,因此素有“長壽村”的美譽。
你慢慢踩著卵石去盡情呼吸干凈的、帶著梨花微甜香味的空氣,我在梨樹下擺開桌椅張羅飯菜:魚是茈碧湖新鮮打上來的,肚皮白白,撲騰著通透的鮮活樣;菜是老鄉地里現割現摘的,還帶著露水,不用化肥,送嘴里就嚼也是可以的。你轉累了就來坐下,是不是撲鼻的飯菜香?在這梨樹下,陽光灑滿,尋回久違的吃飯的安心和滿足。大理的酸木瓜煮魚是出了名的,但在梨園村,咱們不吃煮的,換成烤魚,更香甜!立春伊始,重在生發,培育陽氣,宜食辛甘而忌酸收,這樣的飲食不僅味美,更有利身體。

朱思睿 晚冬松靜 油畫
四季花無缺是云南特別漂亮的一個特點,正是:“天氣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斷四時春”,雖為楊升庵詠昆明的詩句,但放之云南而皆準。不過,就算在云南,如果說到花海無邊,花開荼蘼,那必得是春天無疑。《云南畫報》做過一個春天的專題,用了“高原花開,群山很忙”的說法,煞是形象。幾乎觸手可及的深邃藍天下,漫山遍野花開爛漫。頭頂流云多姿,腳下花海騰浪,置身其中的你,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喊和唱。你能想象80萬畝油菜花海的壯觀嗎?驅車行進在這樣的春天里,金黃流瀉得滿大地都是,人幾乎要被這金黃席卷,趕緊就近爬上一座山峰吧,十來米,很容易的,然后喘口氣,靜靜地看春陽下油菜花鋪天蓋地而來。也可以專門上金雞峰,那是無數攝影師魂牽夢繞之地,占領一個位置很難哦,因為一不小心就出大片。有經驗的攝影師都會頭天請當地老鄉幫忙,半夜就去把三角架支上,占領絕佳“陣地”。
你還可以去騰沖,上高黎貢山,搭乘熱氣球體驗別樣的情人節浪漫。昔日慘烈的滇西抗戰主戰場,如今鮮花遍地,一片春日祥和氣息。綠葉纏繞槍支,花朵堵住槍口,春天留給愛情,熱血獻予詩篇,才是人間。
要是你不愛花,那就駕一輛越野——要好好走云南,真的需要這樣的裝備,不然,很多風景藏在深山人未識,你進不去,徒嘆奈何或此生錯過——去往珠江源。位于云南曲靖市沾益區的珠江正源,最能體會“踏青”的樂趣和意義。在馬雄山上極目遠眺,在珠江源頭探問古今,循著徐霞客等前輩的腳步,去發現江河源頭,去體會人跡罕至的樸拙自然,去看“最是初春二三月,青山滿目杜鵑香”。我又繞到花上了!可是春天走云南,你真的不想看見花都難。
雨水節氣里有個重要的日子:二月二。“二月二,龍抬頭。風雨順,又豐收。大倉滿,小囤流。好年景,春開頭。”
農歷二月初二,傳說中“龍抬頭”的日子。城里人在這天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恐怕就是剪頭,其實更應該走到野外去,走到田間地頭,去感受春的到來。對于農家,北方稱“二月二”為“春龍節”,南方則叫“踏青節”,都是萬物始發、春意萌生的好時節。這個時節青龍七星開始出現在東方,是謂“龍抬頭”,而萬物此時開始真正蘇醒,春天真的來了。二月二古時也稱“挑菜節”。我很想當然地把它理解為“吃野菜的時候到了”。
云南得益于地域和氣候優勢,蔬菜品種繁多,野菜尤多。在北方,開春之后,稻田里青黃不接,大地準備了豐厚的野菜以饗黎民,在云南,尤其如此。雨水一來,各種新鮮野菜就上桌了。這些野菜,綠色生態,要么焯水后用豐富的佐料涼拌,要么與當地冬季腌制好的臘肉同炒,就算只是放一點蒜泥素炒,都香得讓你吃了一筷子又動第二筷子,不覺間一盤掃光,大喊“老板!再來一盤!”
這個季節我的最愛還不是野菜,是花。云南各地、各民族素有吃花的傳統。各種花開得漫山遍野,除了大飽眼福,那香甜的滋味是不是也忍不住要用嘴嘗一嘗呢?
無量山里的黑冠長臂猿,這個時節,經常被拍到采食花瓣、花蜜的畫面。金大俠筆下的神仙姐姐,在這樣美麗的時節,是不是也會徘徊花叢簪花飲蜜呢?無量山,古稱蒙樂山,位于云南省普洱市景東縣西部,以“高聳入云不可躋,面大不可丈量”之意得名。清代詩人戴家政詠:“高莫高于無量山,古柘南郡一雄關。分得點蒼綿亙勢,周百余里皆層巒。嵯峨權奇發光澤,聳立云霄不可攀。”無量山自然環境條件復雜多樣,植物種類繁雜,一伺春臨,杜鵑花(馬纓花)、山茶花、蜜糖花等上百種花競相綻放山間,花瓣、嫩芽、嫩葉成為山中動物美食。樹形高大、花朵艷碩的馬纓花尤其受黑冠長臂猿青睞。它們單臂懸掛樹間,騰出一手摘花,一朵接一朵往嘴里送。那情景羨煞旁人,巴不得也攀上樹去開啟花朵大餐。
相比炒得難分形狀的小花,我更愛南瓜花。田間地頭常見,花形碩大,濃烈的明黃色在翠綠的藤蔓間又協調好看又分外搶眼。這花原就這么開放在田間、凋謝在地頭,不知哪家媳婦兒突發奇想摘了來洗凈,整朵裹上蛋液調制的面糊,清油里一滾,花形基本不變,只是那黃色更添了金燦燦的味道,裝盤上桌,藝術品一樣又開放一次。丟了筷子吧,直接下手去盤里“摘”,像黑冠長臂猿一樣,一朵接一朵往嘴里送。香脆的蛋面糊、綿軟甜糯的花,語言沒用,與黑冠長臂猿相視而笑,誰吃誰知道!春天的美,花的美,誰說只在眼里?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田家幾日閑,耕種從此起。”
農家的日子真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切都按照自然的時序運行。晚飯后,看電視的是少數,多半都拖兒帶女串門子,或在田頭、山間散步,看落日映霞,聽倦鳥歸巢。《月令七十二候集解》里說:“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驚蟄時節,只有農家還會認真地手持點燃的艾草熏家中四個角落,以驅蛇鼠,避蚊蟲,用艾草香帶走屋里積年的霉味,正式開始一場新生活的架式。
開車向南,一路走到紅河州邊境,在金平縣分水嶺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深處,茂密原始森林覆蓋的山巒圍擁著一塊相對平整的臺地,70多戶哈尼族世居的小村標水巖就坐落在這里。從臺地的南面缺口望出去,是越南的山;村后山坡上130多米高的大瀑布斜躺著沖開密林奔瀉而下,為村前層層而下的梯田提供著源源不斷的水補給。村落是明黃色的哈尼“蘑菇房”,依地勢而上,錯落有致,房前屋后繞滿芭蕉。在這樣一個有如童話世界的地方,萬千蝴蝶漫天飛舞是怎樣的景象,語言會顯得無力表述。“蝴蝶會”一般在春末夏初,來得太早或是太遲,都是錯過。
我總是好奇瀑布、蝴蝶和哈尼族之間的關系,也許將稻作文化發揮到極致的哈尼族總會選擇接近瀑布的地點定居,再順坡勢而下開墾梯田,充分利用自然水利和陽光促進水稻的生長,不浪費一點資源。千百年來自然而然的生存方式,形成了良好的生態環境,讓蝴蝶們鎖定了每年的聚會地點,也打造了世界文化遺產——哈尼梯田。后來,在看到報道關于紅河哈尼梯田2013年6月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獲得通過的相關文章后才真正把這個知識給普及清楚了。“紅河哈尼梯田結構是‘江河水系——森林——村寨——梯田四度同構的人與自然高度融合的良性循環的農業生態系統’(申遺核心理論)。江河之水在干熱河谷蒸發升空,在冷涼高山凝聚為雨水后下降、貯存于原始森林中,形成溪泉瀑布,哈尼人來到之前,山水沿溝溝箐箐又流入江河,形成原始的二度循環。哈尼人來到后,在森林之下挖掘大溝截流山水,并建造村寨,在寨子下方挖筑梯田,引溝水入田灌溉,水沿層層梯田下注,又流入江河,再蒸發升空為云霧雨水,梯田之水也同時蒸發,形成了以水流為經線向度的‘四度同構’的人與自然高度融合的生態農業系統。這樣,經過上千年的艱辛勞作,原來并不適合人類居住的哀牢山就變成了層層梯田直上云端的美妙家園。為了維系‘四度同構’的生態系統,哈尼人想象出了一系列神靈并發明了相應的祭典禮儀,依隨梯田耕作的節候變化,從春耕栽插到秋收冬藏,一年四季有完整的梯田祭和山林祭,保證了自然生態的完整。紅河哈尼梯田文化景觀所體現的森林、水系、梯田、村寨四素同構系統符合世界遺產標準,完美反映的精密復雜的農業、林業和水分配系統,通過長期以來形成的獨特社會經濟宗教體系得以加強,彰顯了人與環境互動的一種重要模式。展現了人與自然、人與神、人與人之間的高度協調與融合。”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田就有多高。”只有當你身臨此境,才能深刻體會這句話中所蘊含的氣魄。在直插云天的高山上雕塑出史詩意味的梯田畫卷,想象力固然驚人,執行力更是令人嘆為觀止。這個曾經的西北草原游牧民族,懷著對遠古草原“諾瑪阿美”的記憶與念想,硬生生將大山改造成了綿延廣闊的田野,所謂雕刻時光,也是這樣的氣韻吧。
驚蟄節氣中的梯田在我看來是最美的。一層層田浸滿水,倒映天光山色,隨一天光線變化萬千。田埂線清晰如描畫,就山勢曲折、蜿蜒,有一種舞蹈的韻律感在跳躍。莽莽群山呈現如此溫柔的線條美,不知耗費多少人力,念及此,又覺眼前優美的線條下深藏的是刻畫的力度,是哈尼族順應天時、依托地勢深耕大地的剛性意念在陽光下閃光。再晚一些,插下的秧苗綠絨絨地覆滿梯田,又是另一種春意無限。應季而作、應季而收的農事規律,無形中在云南的天地間打造出非凡的壯麗。這種力量最終在紅河南岸哀牢山南段哈尼族地區的元陽等縣份,形成了全國最集中、最發達的梯田稻作文化群落。
大理,前前后后跑了多少趟已經記不清了,只因太喜歡。蒼山十九峰齊整排列端坐洱海邊,如神如仙,白發蒼蒼,白須飄飄,臉是看不清的,因為胸口有云飄著,像拉了擋簾,影影綽綽。靜臥于大理壩子的洱海就在蒼山腳下,與所屬的瀾滄江水系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格,靜謐、蔚藍,一派溫柔。她匯納了蒼山十八溪的溪水,守護、盤繞在蒼山腳下。面對他們,你像一個朝圣者,終踏仙境,手足無措,張口結舌。蒼山山頂終年積雪不化,最高海拔3800米,有眾多第四紀冰期遺留下來的高山冰磧湖泊,當然,前提是你上得到山頂才能看見。平日里,看到的就是積雪不化,就是流云奔涌,有時候,是在十九峰的分隔之間奔騰流瀉,仿佛將要流進洱海,折頭又往山頂去了,如是滾動再三,成了活的水墨山水。這樣的場面是可以呆看一天的,從清晨到日暮,沒有任何兩個時候會一樣。選一條船,漂蕩在洱海之上,水清得看見海菜花舒展,面向蒼山,看風起云涌。“風起云涌”這個詞真的只有在蒼山才算見識,才是貼切。其他地方,比如西盟佤山,也可以看到較低的大面積的云,但那是云海,省外也有的。經由山形山勢地貌氣候無一不配合到位的這種風起云涌,唯有蒼山。我不敢上蒼山頂,時常有冒險者被困或消失,那幾乎是一片禁區。還是禁區好,永遠這么看著,永遠這么美。我走玉帶路,平而曲折的環山腰觀景路,走在上面,你就是蒼山的一部分,被綠色水汽包裹,“鳥鳴山更幽”。頭回去,我們用兩個小時才走到七龍女池。一路上沒見人,很靜,空氣很好,不知前途,無法決定是不是走錯路,要不要折返。然后前方走來一個中年人,戴眼鏡很書生的樣子,卻光著兩腳。我好奇問,他一笑:水太美,漂走了。蒼山十八溪,言說不盡的美。還有云南的八大名花——山茶、杜鵑、玉蘭、報春、百合、龍膽、蘭花、綠絨蒿,全部可以在蒼山覓得芳蹤。總覺得,蒼山是可以走一輩子的。此后幾年,我的出行目的地一直是大理,懷著無比期待的心情,一次又一次投奔而去。酸木瓜煮魚、醬爆田螺、海菜湯、烤乳扇、梅子酒……吃、住、行、游,無一不舒心,這就是我的大理。
同時作為節氣和節日,二十四節氣中,清明是唯一一個。《淮南子·天文訓》云:“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則清明風至。”《歲時百問》則說:“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凈。故謂之清明。”作為節氣的清明,意蘊透亮,是茶葉采摘之后雨水漸多的預示,也是天地由陰轉陽,吐故納新,春和景明的開端。而作為節日的清明,古時稱為“三月節”,有著2000多年的歷史,因為祭奠先人、逝者而帶上悲傷色彩,連這時節的雨,也有了“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的意味。
“忽病足,不良于行”的徐霞客,被仆從盜走全部財物,要不是麗江土官木增派滑竿護送,很難輾轉乘船回到家鄉。我兩次攀登雞足山,一次騎馬,一次步行,兩種方式都累得夠嗆,但對于長年用雙腿丈量大地的徐霞客而言,步行是他觀察周遭、發現新事物、考察考證的必由之路,幾乎可以說是他的生命方式,所以,在我們看來愜意的滑竿代步,對他而言,無異于宣判了行游生命的死刑。可以想見,躺于滑竿之上的他當時何其悲傷、沮喪。但這情緒中又有欣慰,雖身處異鄉卻無異鄉之陌生,云南是他除家鄉以外生活時間最長的省,他的足跡遍及云南10個州市的46個縣級政區。他在云南還結交了唐大來、木增等62位友人,與他們同游唱和,也得到他們的各種幫助,內心富足,落筆處處深情。存世的《徐霞客游記》,有40%的內容為《滇游日記》,可證此心。他曾說:“吾荷一鍤來,何處不可埋吾骨耶?”對于死亡,他是不怕的,他怕的是,“朝碧海而暮蒼梧”的奇想無法實現,“問奇于名山大川”“欲盡繪天下名山勝水為通志”的遠大志向被阻斷。
近日,第十二屆中國·江陰徐霞客國際學術研討會召開,我撰寫《打造“霞客行·徐霞客云南游線”以出版助推云南旅游業新發展》一文以參會,指出《徐霞客游記》是研究云南地理沿革、明代云南社會歷史及少數民族情況的重要文獻資料。按照《滇游日記》的記述,將景點、自然遺產、文化遺產、歷史遺跡串聯起來,打造“霞客行·徐霞客云南游線”是完全可能和可行的。這一線路的成形,不僅是自然資源的重新整合,也是歷史文化資源的深度發掘;徐霞客在滇游歷期間交往過的朋友、名人,這些交往所存留下來的各種文獻、史跡,可以大大豐富云南旅游資源的歷史文化含金量,使云南旅游從單純自然風景游覽的刻板印象中跳脫,成為具有全國甚至國際影響力的集自然生態、歷史文化、地質地貌、探險體驗等旅游門類為一身的全方位旅游形態,足以將云南旅游推向另一個新高。徐霞客研究專家、云南大學歷史系朱惠榮教授打電話給我,說看到這篇論文,論點發他人之未發,很具啟迪性,也希望我把這個論題展開繼續做下去。人生一世,時光短長不可知,生命的寬度和厚度卻清晰可辨。
徐霞客紀念館與升庵祠合在一所小院里。
楊升庵祠位于昆明市西15公里的高峣村。明萬歷年間(1573~1620年)為紀念楊升庵,將其舊居碧堯精舍改建為祠,供奉其塑像,清光緒七年(1881年)重修。楊升庵祠背靠西山,面臨滇池,旁有清泉,花木繁盛。楊慎(1488~1559年),明代文學家,三大才子之一。字用修,號升庵,后因流放滇南,自稱博南山人、金馬碧雞老兵。正德六年(1511年)狀元,官翰林院修撰,豫修武宗實錄,稟性剛直,每事必直書。嘉靖三年(1524年),因“大禮議”受廷杖,謫戍云南永昌衛,病歿于昆明高峣。終明一世記誦之博,著述之富,楊升庵可推第一。其詩名遠揚,又擅文、詞及散曲,論古考證之作范圍頗廣,著作達百余種。楊升庵寓居云南期間,四處交游,僅在滇南就寫出了不少筆記、選本以及許多注釋性書籍,如《南詔野史》《云南通志》《云南山川志》《南中志》《滇載記》《記古滇說》等等,可說著作等身,對云南地方民族歷史、地理、文學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我們熟悉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就取自他所作《廿一史彈詞》,后毛宗崗父子評刻《三國演義》時將其置于卷首。明末,徐霞客登太華山時曾到此探訪。現在的徐霞客紀念館便是祠東原明初修建的普賢寺。
第一次開車前往,我迷失在高峣的小街小巷中,無法想象,這街巷里會藏著徐霞客紀念館和升庵祠。可它的確就在。很小的入口,極陡的坡。車進院后卻別有洞天,瞬間感受到一種與世隔絕的清幽。古老的石階,拾級而上,周身的穿越感,仿佛身邊走著的正是徐霞客或楊升庵。進得靠山內院,古樹蔥蘢,鳥語花香,院落雖小,精到雅致,廂房里讀國學的孩童發出朗朗的讀書聲,漫得整個院子書卷味極濃。兩位曾寓居云南并對云南產生了極大影響的名人,以這樣閑淡、幽靜的方式在西山比鄰而居,不能不說是一種歷史的機緣和沉淀。
升庵畢生愛建水小桂湖,常常邀友泛舟其上,飲酒和詩,逍遙自在。位于建水古城朝陽樓外太史巷旁的小桂湖,乃明代取土筑惠歷城城墻后積水而成;監督修城的將軍天天就便在此洗馬,又得了“洗馬塘”的稱號;此后洗馬塘幾經修整,漸成建水人泛舟賞荷、漫步垂釣之地。當時湖面被一條林蔭長堤分隔為上潭、中潭和下潭,堤上垂柳依依,湖中荷花滿池、魚蛙相戲。嘉靖年間建水籍進士葉瑞告老還鄉在此修筑小島,建葉氏宗祠。貶謫來滇的楊升庵在阿迷(今開遠)好友王廷表的陪伴下,來到建水,寄寓葉家。“三面荷花四面柳,煙雨樓臺入畫屏”的洗馬塘令他著迷不已:“此山水雙佳,頗與故居新都桂湖相仿”,從此洗馬塘因升庵而得名“小桂湖”。自感歸鄉無望的楊升庵視建水為第二故鄉,在這里開館講學、教授生徒、著書立說。
另一個與徐霞客有著密切關系的人是麗江土司木增。木增(1587~1646年),字長卿,一字生白,號華岳,納西名阿宅阿寺。明代麗江府第十二任土知府木青之長子,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襲位。木增在歷史上口碑極好,是麗江地區木氏土司世襲470年共22代中學習漢文化最多并在政治、經濟、文化、圖書的保存等方面都取得很大成就的一代明主,其在位期間是納西族史上最為強盛的時期,被當地人尊稱為“撒旦杰波”(麗江王)或“木天王”,許多寺廟都塑有其像,供世人膜拜。納西族之所以在云南省眾多少數民族中文化較發達,與木增讀書愛書、引進漢文化、重視文化教育是分不開的。《明史·土司傳》記:“云南諸土官知史書,好禮守義,以麗江木氏為首。”萬歷年間,木增捐款1萬多兩銀子,建造悉檀寺于雞足山,并在永勝、賓川、鄧川等地置地1000多畝相捐贈,為雞足山刻印經書,還請當時旅滇的徐霞客纂修《雞山志》。《新纂云南通志》贊曰:“山中功德,以增為最。”徐霞客到麗江的時候,木增還請他在漢學上指教其子,以“窺中原文脈”。“萬卷渾如鄴架藏,清藜小閣滿云香”的麗江土司木增與徐霞客結下深厚的友情。徐霞客貧病纏身之時,是木增派人護送他回到故鄉。
清明時節雨紛紛,花亦紛紛,此時的麗江以櫻花為首,團團簇簇、成群連片將一座城裝點得熱烈奔放。春雨中的木府門前、道邊,落英繽紛。1997年12月通過“世界文化遺產”認定的麗江古城,與山西平遙古城一樣,是“真正從城市的整體上得到世界認可的名片”,它最美的時候并不在夜間酒吧的喧嘩放縱與霓虹的耀眼迷亂。它的美是歷代木氏土司以維持團結穩定為大局、歸順中央王朝贏得發展空間和時間,帶領納西族順應天時、隨自然地理營建城市而突顯的和諧之美。這種美的源泉,又根植于以木增為代表的英主實行開明政治、認真發展經濟、在本民族優秀文化的基礎上積極學習并吸收中原漢文化精髓而形成的優良文化傳統。
每當清晨太陽剛剛升起,映照在中國最南端終年積雪、被南詔國封為“北岳”卻實在高出北岳恒山3500多米的玉龍雪山上,整個麗江古城都籠罩在佛性的光輝之中。雪山融化的純凈雪水汩汩地流淌、穿行于古城的街巷,便似徐霞客當年到訪——古城從未變過,一如初見。
2018年,云南大學歷史系教授朱惠榮老師離世,享年83歲。長者遠行,一代學者的面貌終于漸漸漫漶成無法觸及的背影。悲痛中,我寫下《國之經脈——〈昆明古城與滇池〉出版記并念朱惠榮教授》,刊載于2018年11月26日《文匯讀書周報》“書人茶話”版。節錄于下:
《昆明古城與滇池》的出版,是伴隨著朱老師一次次入院一次次出院的節奏推進的,艱難卻并不緩慢,因為他對于三十多年積累必須呈現于世的堅定,對于昆明古城與滇池研究成果必須第一時間公開與同行交流的迫切,形成不容置疑的力量,一邊維系著他的生存,另一邊警鐘般敲打著我的編校出版步伐。可以說,2017年5月,完全貫徹朱老師意圖、封面深藍、印嵌著他手繪滇池水域變遷圖的《昆明古城與滇池》成書交付那一刻,我和他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氣,眼里都有淚。在朱老師,是我想懂卻還無法深刻體悟的命懸一線心愿未了;在我,是重托于心重擔在肩的唯恐辜負。
這部融多學科、多視角為一體的著作,分四篇:上篇昆明古城的歷史考察,從螺山城到清代云南府城,對昆明主城的歷史地理變遷,按時間順序,逐代進行考察;中篇滇池周圍的滄桑變遷,以順時針為序,對滇池周圍的古城和水域從東北到西北做一圈掃描,按空間位置,逐段進行探討;下篇昆明山水文化舉隅,擇其要者,對昆明古城深厚的歷史文化進行解析;附篇為地圖二十四幅,半數以上為朱老師親手繪制,依上述行文的順序排列,便于對照閱讀、理解。
每次去探望朱老師,他都要給我講這本書的價值所在。學界此前對滇池周邊遺跡、古城的考證基本自元代始,而朱老師以近五十年第一手材料的積累,用一條時間縱貫線將舊石器時代至清的昆明古城及滇池周邊古城狀況進行了系統梳理、考證,周圍不留一片空白,幾乎回答了時人對于昆明古城和滇池變遷的所有疑問。應該說,越深入到學術層面,越能體現此書價值。
最后一次到醫院探視朱老師,他已昏迷多日。我在病床前輕輕喚他,他竟然清醒過來,明白地叫我名字,對我說中華書局來電希望他對《徐霞客游記校注》進行校改以備再版,他將校稿及給責編的信寄出后就病倒了。
朱老師這一輩學人、學者,視學術研究為生命,呼吸不止,研究不停,換言之,研討暫了,生命之門似乎也就可以關閉,以待來者。學術研究這條路,鋪上自己力所能及的基石,是為后來者能通達更遠的遠方。
朱老師身后,不搞遺體告別儀式,不開追悼會,遺體捐獻昆明醫科大學做研究。沒有轟轟烈烈,但轟轟烈烈自在所有后輩心中激蕩。斯人已逝,長者遠行,我終于明白,一代學者的面貌不是逐漸漫漶,是化為又一條國之經脈,再一次塑造著中華民族的面貌,激勵著我們這些后來人的每一次努力。
我對昆明的感情有著一個日漸深厚的過程。朱老師用數十年不間斷的對昆明古城和滇池區域的研究來表達他對昆明的愛;而我,用一朝一夕的生活積累對于昆明的愛。在這個城市里,我感到親切而自在。
立夏前后,是昆明最浪漫的時段。整座城幾乎都被藍花楹的紫色霧藹所籠罩,顯出意外的神秘和輕柔。藍花楹作為引進樹種,在靜默的行道樹角色中陪伴了昆明人30多年,突然就從高大的枝繁葉茂間華麗轉身,用鋪天蓋地的紫藍色花朵驚艷了全城。
藍花楹花期特別短,只有春末夏初的十幾天,花開花謝同樣轟轟烈烈,來如紫色霧藹彌漫全城,去似紫色輕紗鋪滿道路。三歲半的兒子每天迎著夕陽出去散步,就指著腳下一朵又一朵的紫藍色花兒說:“藍花楹掉了一地。”我應他:“對啊,藍花楹掉了一地!”歌詞里一句“涼涼天意瀲滟一身花色”仿佛就是寫這個時候的昆明,天氣涼涼,春意漸遠,火熱的夏到來之前,且再歌一曲春詞,再見明年。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總以為人生意義何其重大,要堅實偉岸、轟烈昭彰,每天的日子,那些普通的歲月,往往只道是尋常。其實人生好像洋蔥,剝到最后什么也沒有。人生的意義恰恰是每一天的點滴,是年月的更迭,是遇見的欣喜,是春夏秋冬相伴的風景,是回首時“當時只道是尋常”的輕輕嘆息。人生,本就是消耗,是流轉,是來世上一遭,認真地看花開花落。歷史需要成就忠烈,需要很多熠熠生輝的存在照亮史冊,但生而為人,活下去——認真地活下去——從容、風流、精致、仁愛地活下去,難道不是權利,不是追求,不是夢想嗎?塵世中默默走完一生的人,才是生命得以延續的大多數啊!歷史,踩著這大多數沉默的身軀而得以前行。當時只道是尋常,當我們一路急功近利地拼搏,粗糙地狂奔,可曾發現,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春風緩緩,春陽暖暖?是不是一定要經歷過生離死別,才得來凡夫俗子最大憾:“意外早于未來,而你仍有牽掛之愛”?拋開那些所謂意義,與相愛之人“賭書消得潑茶香”,并肩靜候山嵐月色,走很遠的路只為看一朵花開……不錯過人生當中任何美麗,將生命認真地消磨在美好的事物上,“淺淺歲月拂滿愛人袖,片片芳菲入水流”。
公元1613年5月19日,當時還沒有偉大的徐霞客從浙江寧海出西門,第一句話就是:“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數百年后,這個日子,被國務院定名為“中國旅游日”。
而那一天的徐霞客,只是出門去,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