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鄉愁

⊙王鳳瑞

我是一頭牛。

我自幼奔跑在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上，或跳躍穿梭在濃密的森林里。

每當太陽落山時，我站在丘陵上眺望著田野里勞作的人們。他們成群結隊地赤腳走在田埂上，肩上扛著石鋤，在燃燒著的晚霞里，我甚至能聽見汗水滴落在地上的聲音。勞作的男子們打著赤膊，古銅色的皮膚上沾著霞光，女子們挑著一擔擔清泉，澆灌干渴的土地。這幅我記憶里最深刻的圖景，像樂器的和弦，或一串吶喊，原始而滄桑。

直到有一天，我的主人把我領回他所住的，叫做“家”的立方形盒子里。他給我干凈的水，豐富的草料，以及溫暖干燥的草垛堆。我漸漸感受到我周遭的一切，不同于年少時期所經歷的自然風光給我的快樂，更是一種陌生卻親昵的溫暖。他用繩牽著我，來到田野上。漆黑的土地仿佛深邃安靜的夜空，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麥粒熱烈狂野的香氣。

我的脖子被套上繩索，牽引著千鈞重的鐵器。我和另一頭牛并排走著，拉著沉重的龐然大物，腳下黑色的土地被割開一道道深深的溝壑，柔軟而順從。金黃靈巧的麥粒撒在被鐵器打的均勻又整齊的孔洞中，像在夜空里閃爍的星星。我駐足觀賞，卻被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我被刺痛逼迫得向前走去，繩索深深勒進我的皮肉，廣闊平坦的土地依然一眼望不到頭。我和我的伙伴東倒西歪的向著田野的盡頭跑過去，去追趕散發刺眼光芒的太陽。

從那個時候開始，夕陽下，再也不是古老的贊歌，而是疲憊嘆息著的土地。我知道，我告別了兒時在田野的風中奔跑的那種活潑，告別了初春新生的嫩芽，每一個春天對我來說也只不過是更加繁忙的勞作。我知道了吊在我身上的大家伙叫“鐵犁”，也知道了在桑葚紅了的時候，人們就會種下麥子。我的視野范圍，也就只囚禁在一方狹小烏黑的土地之中了。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幾十年之久。我的主人離世了，他的兒子來接班；鄰居大叔家的小孫子成人了，也能下地干活了。

時間像一只巨大溫溫吞的野獸，緩慢穩當地行走著，遼闊的黑色土地上生活著的人們還是不疾不徐的枯榮著。時間從我稀疏的牙齒間流過，我再也不能下地干農活了。

我走出牛棚，費力地咀嚼著鮮嫩的青草，我慢慢地走過碧綠的種滿小麥的田野，走向荒原，走向地平線。

然后我倒下了。

綜上所述，在小學美術教學中使用數字化教學資源不僅可以提高學生的學習主動性，同時也可以改進傳統教學模式中的不足，激發學生的參與熱情。因此，教師要運用好數字化教學資源，提高學生的學習質量，實現美術教學的目標。

原來我幾十年耕作的土地竟如此柔軟，泛著隱約的香氣，沉默而溫暖。

下輩子也許還會成為一頭牛吧。

我閉上了眼睛。

我躺在柔軟的干草垛上睜開了眼睛。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亮，照著安靜的熟悉的牛棚。我打了個滾站起身來。新生的身體靈活而充滿力量。我望著布滿星辰的天空，想起它們還是種子時的樣子。

我等著黎明的到來。牛棚、馬廄、雞籠，熹微晨光照耀下的一切都不露聲色。

女主人的縫紉機吱吱扭扭響至深夜；商人駕著車一路顛簸揚起塵埃；機械化大生產的時代來臨了。那個叫聯合收割機的大家伙真厲害，簡直是個長臂巨人，比我還要能干百倍、千倍。農場主的孩子們經常爬到我背上淘氣地唱著牧歌；金色的麥子，如同夕陽下的海浪，一層層卷向天空的盡頭。

陽光下，波濤洶涌著的麥浪海頃刻間掀起了萬丈巨浪。田間地頭眺望著的人們——我看見他們眼里閃著亮晶晶的光——一邊奔跑著，一邊歡呼。他以千百個我也不能匹敵的速度奔跑著，然后喘著粗氣停在田野盡頭，手里握著大把成熟的歡欣。

后來的日子我再也沒有被牽到田埂上，也沒有再經過飄香的打谷場。我所做的只是弓著腰拖動著載滿糧食的車子在許許多多雙腳中穿梭，或是就關在牛棚里，看著遠處淺色的天空，陽光透過破碎的云片，在地上投下深淺不一的色塊。

我還做夢，夢里我躺在滿是星星的湖水里，那星星像麥粒一樣多的數不清，一閃一閃，又像田埂上的一雙雙眼睛。火紅的夕陽下傳來古老的歌聲，然后我渾身冰涼地從夢里醒來。

人們在村莊的邊緣蓋起了樓房，塵埃滾滾，掩埋了我的天空。田埂上負手而立的人眼里不再有閃亮的光芒。我在無人的田地里偷偷靠近高大的機器，沒有麥子的氣味，用舌舔一舔，冰涼而苦澀。

工廠搶奪了田地，我也找不到家了。

沒有了使用價值的我被送進了屠宰場。和許許多多我的同類一起，關在狹小的籠子里，耳朵上別著號碼牌。它們聒噪地吼叫著，不安地扭動著，瘋狂地掙扎著。

一個小女孩蹲在我面前，隔著鐵籠子怯生生的望著我。

提著屠刀的男人走過來，女孩兒拉拉他的衣角說：“爸爸，你看，牛在哭。”男人不耐煩地驅趕她進屋，轉頭打開了鐵籠子的門。

我看著沾染了骯臟血污的屠刀，我閉著眼睛。

我的鼻腔留著小麥和機油的氣味，我親吻著土地。

巨大溫柔的蔚藍色星球仍在一刻不停地轉動著，日升月落，陰晴圓缺，綠色陸地上生活著的生生不息的人們。

我又充滿了活力，沒有了病痛，身子輕盈極了。我飄飛著，回到了我的原野，我的森林，我的小村莊。

吹牧笛的孩子還在，村口的大樹變成了樹樁，樹樁上發出嫩綠的芽。工廠拆掉了，河水里的魚兒回來了，殘存的大煙囪里開出了美麗的玫瑰花，去城里的年輕人回來了，擁抱著他們的孩子。

我又止不住淚流，化作春雨滴答。淚眼朦朧里我看見老主人在遠端那一邊向我招手，我知道，他也在找我們生死不滅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