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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飛車 即將成熟

2019-11-11 02:12:33邱苑婷劉蓓佳
南方人物周刊 2019年32期
關鍵詞:音樂

邱苑婷 劉蓓佳

“落日飛車”樂隊成員合 照,后排從左到右為鳥人、國國、浩庭,前排從左到右為尊龍、弘禮、小干。圖/ 受訪者提供

浪漫,迷幻,但凡聽過一首“落日飛車”的歌,你大概都會用這樣的詞匯形容這支來自臺灣的樂隊。

在單曲《My Jinji(我的金桔)》不時出現在年輕一代的朋友圈分享頁面之前,這首歌曾飄蕩在冬天結冰的貝加爾湖邊,高聳的懸崖上,一對情侶踩著慢悠的鼓點相擁而舞;也曾回響在地中海沿岸的夜色中,海浪拍岸,月色溫柔,岸邊女孩輕輕跟唱;以及音樂節的大草坪上,真正的落日時分,拉手向前奔跑的年輕人指著遠處的電纜線:“看,如果電纜下吊著纜車,就真的是落日飛車了。”

但樂隊本身仍保持著某種神秘。就算是歌迷,也沒多少人確切知道,這個樂隊到底有幾個人,主唱和成員們叫什么名字、甚至是長什么樣子。盡管如此,僅兩三年時間,落日飛車在大陸各城市的巡演還是到了“開票即售罄”的程度——“草東沒有門票,落日飛車也沒有”,樂迷如此打趣。

“三千臺團上大陸”,音樂自媒體“北方公園”這樣形容近幾年的音樂格局。隨著音樂的互聯網傳播與新生代審美消費能力的成長,不少臺灣小眾樂團逐漸在大陸積累起知名度,“落日飛車”算其中的浪漫擔當。“聽落日飛車,睡到心上人”“一定要和你喜歡的人去聽一場落日飛車”“懷孕搖滾”,他們的“音樂人設”總跟浪漫與戀愛情愫相關。

但仔細想想,落日飛車其實是一支充滿矛盾的樂隊。沒多少人知道,十年前落日飛車草創時,他們玩的是真正的硬核搖滾。

多硬核呢?2009年《歡迎來到地下社會現場合輯》里收錄了一首名叫《Ah-Ah》的歌,當年21歲的落日飛車主唱國國(曾國宏)在live現場極盡放肆地尖嗓嘶吼了八次“啊——”,從歌曲的第15秒開始,間隔地貫穿到歌曲尾聲,真切地讓人擔心他的喉嚨會否撕裂。

偶然發現了這首遺珠的歌迷們亢奮得如同發現了乖學生的B面。有人說這不是落日飛車,是“朋克飛車”“末日飛車”“亡路飛車”“落日過山車”;也有人說,這才是真正的落日飛車,如今熱門的單曲《My jinji》之流,都不過是“落日余暉”。

曾國宏愛把這種矛盾或反差稱為“幽默”——這也是他在采訪中最愛重復的詞。他長著一張普通又規矩的上班族的臉,加上那副1300度、從沒摘下過的超厚黑框眼鏡,正經得不像玩樂隊的人——但穿著沙灘度假風的花襯衫,聊著聊著整個人就從沙發上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坐在地上是為了離茶幾上的三明治近一點。他沒顧忌,聊到一半突然扔出一句:“對不起,請問我可以吃嗎?”眼神盯著桌上擺了一小時的三明治。已經是下午一點,他還沒吃早飯,采訪頭天晚上,剛在糖果live演完北京第一場的樂隊六人去School酒吧喝到凌晨。樂隊每個人都好酒,其他人喝到早上5點,國國還算克制,3點就先行告退——但還是起晚了。

這已經是很大的進步,某種成熟的表現,曾國宏解釋,“以前我們演出后臺上堆的都是酒瓶,上臺前,習慣一起干一杯。”

最糟糕的演出

曾國宏今年32歲,開始有意識地自制。這一切要從2018年3月北京那場他自認最糟糕的演出說起。

那次,曾國宏是真的生氣了。演出剛結束,樂隊一行人下臺,他摔了酒瓶,和鍵盤手小干扭打起來。是真的打,衣服被扯破,渾身是傷,滿地碎碴。

“到底想不想好好表演了!”演出實在不叫人滿意,曾國宏憋了一肚子氣。

“反正是先罵我就對了?”小干不示弱,當即懟回去。

打架的起因就是這么一來一回。導火索一點燃,后臺里打成一片。毫不知情的觀眾在外面喊“安可”。一團混亂中,國國跑到臺上,自己一個人拿著吉他把返場曲彈了。唱完下來繼續打,直到大家把他們拉開。

“沒有比這個更糟的了。”他回憶。這幾年,落日飛車密集地跑巡演,他們剛開始覺得新鮮,連軸在不同城市間飛行,演出前喝、演完更要喝,喝完吃夜宵,醉醺醺回到酒店,睡上兩小時就起床繼續跑下一個城市。臺北巡演是這樣,美國巡演是這樣,他們以為沒問題——直到2018年開始,原先五六場的巡演來到大陸,增加到一次18場。巡演中段,疲累和無節制的喝酒熬夜讓每個人都生了病。沒有人在狀態,后臺準備間的桌子上,酒瓶變成了藥瓶。

“大型車禍現場”,那段時間他們的現場演出偶爾收到這樣的評價。曾國宏沒回避,主動提起這茬自嘲,笑里有些微的尷尬。沒人會因為被批評高興,但他很清醒:“我檢討反省過了。”

他反省的結果是,心態確實要“從業余玩音樂的屁孩轉變到專業演出的音樂人”。2018年,落日飛車出了一整張和成熟主題有關的專輯,叫《Cassa Nova》,翻譯過來的意思是“半熟王子”。這張專輯最先試出的單曲《Cool of Lullaby》開頭,用了一大段法語《小王子》的對白——那是曾國宏很喜歡的書,某種程度上,他覺得《小王子》說的也是成熟這件事:“人要怎么從一個幼稚或者單純的狀態去接受世界的殘酷一面。”

巡演的新鮮感和刺激已經降到最低了。時不時地,臺上的曾國宏會靈魂出竅:要彈要唱的歌已經演過幾百遍,要說的話已經準備好了,一上臺,身體就會自動地把歌彈完唱完。有時是專注到了一種幾近迷幻的狀態,剎那緊張的一瞬,會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彈什么,然后——“我會看到我的手,自己在吉他格子位置上移動。好好好可怕喔!這個人還是我嗎?”

落日飛車2019“出差”臺北演唱會現場

只有在和觀眾打招呼說“今天來到哪里”時,靈魂會回來——認真地想一下自己在哪兒。2019年過去一半時,他們已經演過三十多場了。

爬上金字塔

這樣的巡演頻率,足以讓他們躋身臺灣樂隊的頂端。十年前落日飛車草創時,還只是個搞實驗電子音樂的雙人組合,曾國宏在臺北藝術大學讀研究所,學的是新媒體藝術,自我定位是個“音樂宅”,沒認真想過要專業做音樂。

那時候臺北的原創小眾音樂市場不如今日,想要靠音樂為生,單憑原創樂隊幾乎看不清前路,比較靠譜的出路是當藝人的樂手,機會多、薪水也相對穩定。盡管家里沒人從事和藝術相關的任何工作,但好在曾國宏生長在一個還算開明的小康家庭,從小父母對他的要求就是自己選擇自己負責。他和父母說,如果25歲還沒有搞出什么名堂、養不活自己的話,他就會放棄。

“地下社會”是當時他們常去的一家臺北live house(音樂現場酒吧)。吼出《Ah-Ah》那陣子,曾國宏迷上了Jack White,一個玩草根布魯斯的音樂人。地下社會辦周年慶,請了八九支樂隊來演出,落日飛車也在其中:“我們真的是去胡鬧的。現場亂喊,歌詞都沒寫。”

近十年過去,當年被請去的八九支樂隊,幾乎只剩下落日飛車在飛。在這個屬于原創小眾樂隊的金字塔隊列里,十年前,只有“超頂端”的樂隊才能生存下來。即使是落日飛車,在2011年出了第一張專輯《Bossa Nova(巴薩諾瓦)》后,之后四年再無動靜。《Bossa Nova》尚沒有顯出某種風格上的整體感——如今成為他們標志的浪漫迷幻風,在那張專輯里只依稀偶現。硬要說的話,你能從中聽到The Beatles(甲殼蟲樂隊),聽到Pink Floyd(平克·弗洛伊德樂隊),聽到Led Zeppelin(齊柏林飛艇),聽到貓王……有樂迷評價,那是對上世紀60到80年代西方經典搖滾和流行樂的“一場優雅的高仿原創”,極盡復古趣味。

那會兒曾國宏還在各種音樂風格里探索。但玩反差的幽默感已然鉆出地表:專輯里有各種曲風,偏偏沒有專輯名所稱的Bossa Nova(一種融合巴西森巴舞曲和美國酷派爵士的“新派爵士樂”)。

曾國宏經常和朋友開玩笑說,“落日飛車是音樂風格的婊子”,笑自己在音樂方向上沒有從一而終的忠誠。不過他并不在乎用什么語言來定義落日飛車。流派和風格在他的理解里是音樂發展史上的必經過程,如同土壤地層的堆積。讀研究所期間是他最癡迷于音樂研究的時候:電腦上常常是一邊維基百科、一邊YouTube,從他喜歡的專輯或歌手開始搜索,不斷鏈接到新的頁面,看到新的名字立馬去YouTube查,編進清單里,睡前再把這些音像全部聽完。

“就是去拓展一個橫向和垂直的連接。”從搖滾和流行樂出發,他漸漸拓及更前衛的風格如電子樂,也回溯到古典樂,甚至是古典與當代音樂的結合,再從音樂觸碰到電影、舞蹈、雕塑等其他藝術形式……對他來說,認知邊界的拓展帶來的是某種底層共通的領悟:所有這些真正關聯的都是人。

“無論藝術、文化還是政治、經濟,最后都會回到人身上。從音樂創作的規則里面,你會發現其實這就是人活動或者思考的一種規則。”

慢慢地就有了一些取舍和選擇。在曾國宏的講述中,落日飛車當初休團的原因更多是成員個人的境遇:當時他還在讀研究所,另一個團員Kevin(李柏澔)剛畢業開始做急診室醫生,隨時待命的狀態讓Kevin幾乎不可能參加排練。國國開始更多地把精力轉向他和鼓手尊龍的另一支樂隊“森林”,也以另一個身份出現在公眾視野——臺灣原創音樂人張懸的御用吉他手。

直到2015年的夏天。張懸的巡回演出告一段落,曾國宏重新召集老朋友尊龍,還有音樂趣味相似的貝斯手弘禮、鍵盤手小干——他們都喜歡搖滾、80年代愛用的合成器。再后來薩克斯風手浩庭、小打擊樂手鳥人也被吸納進來,在臺北的排練室里,落日飛車正式重飛。

此時離落日飛車初誕已經過去六年。在曾國宏的感知里,這些年間,臺灣整體的音樂氛圍明顯在提升,對臺北的年輕人而言,周末去live house聽現場演出,已成為再平常不過的生活方式。小眾市場消費群體的成形,對職業音樂人當然是好事——以前玩樂隊是為了酷,現在,玩樂隊成為一種日常,加上臺北的租房生活成本相對較低,只需要爬到金字塔的前10%甚至前20%,基本就能維持生存水平。

2016年3月,落日飛車在排練室玩出了EP《Jinji Kikko》。這張只有三首單曲的EP,或者單單一首《My Jinji》,直接送落日飛車沖向了金字塔頂部。

“這個旋律太好聽了,要把它彈個一百遍!”

聽過《My Jinji》的人,絕不會忘記這首長達6分40秒的歌中,后半部分足足重復了3分鐘半的同一個旋律。

要把這個旋律重復很多遍,這是曾國宏在練排室就決定好的事情。《My Jinji》的創作過程是這樣的:曾國宏先寫完主副歌,后半段在樂隊排練時即興。寫出這段五小節的循環旋律時,他當即意識到它的獨特:這是一個聽覺上讓人感到不規律的循環,但是“太迷幻了,太好聽了”。

“要把它彈個一百遍,一定要分享給大家!”他大笑。

最后他們足足重復了二十幾遍。重復里也用了心思:同一個旋律,每一遍重復都會加入新的樂器,利用不同樂器的堆疊和樂理編曲技巧,讓人感覺越來越高亢、明亮和激動。“就像那個樂隊要解離了、要分裂了這樣子。”

薩克斯風的加入則出于某種幽默。“因為我覺得,有薩克斯風,就會有比較油膩的感覺,有那種80年代、年輕人會很討厭的元素嘛。搖滾樂隊有薩克斯風你會覺得超傻,都是很老(的元素)了,欸我會覺得,把這種刻板印象拿來扭轉一下,就會變成很酷很新的東西。”

追溯起來,搖滾樂隊里配置薩克斯風手其實是很傳統的一件事。The Rolling Stones(滾石樂隊)的不少歌曲中都出現了薩克斯風solo,但這在亞洲并不多見。英國的樂迷曾和他們說,落日飛車的音樂聽起來很復古很老派,但同時也很新——他們知道那些元素或風格從何而來,但從沒聽它們被這樣整合過。這也是曾國宏所謂的“幽默”——這些復古的元素,在亞洲的文化情境下出現,在他看來“很幽默、也很新鮮”。

效果如他所愿,甚至意外地好。薩克斯風手浩庭成了落日飛車現場演出時最搶眼的存在——這個小他們幾歲的大男孩總在演出時賣足力氣,可惜偏偏要鼓起腮幫子吹薩克斯,戲只好都用在眼神和肢體上。

如今他們通常以六人編制出現,盡管大部分歌迷似乎不太在乎誰是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國國是落日飛車的主腦。但這也漸漸出現了問題。在錄制今年發布的新EP《Vanilla Villa(香草度假村)》前,曾國宏寫了三首歌,交給制作人后,得到了這樣的反饋:“和《半熟王子》太像了。”

“會太沒有落日飛車的樣貌”,制作人委婉地表示,如果繼續用原來的方式創作,國國的主導性有點太高了。他建議落日飛車的所有成員用即興的方式,嘗試能否寫出新的東西。

制作人的判斷某種程度上是對的。實際上,落日飛車的核心成員之間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如果用坐標軸來描述,國國和鼓手尊龍分別處在軸線的兩端,貝斯弘禮和鍵盤手小干則在兩端之間游走,但各有自己的傾向。藝術家性格很強的尊龍會堅持音樂創作的絕對真實、拒絕后期修飾——在他看來那是對音樂這種“時間的藝術”的不尊重——而國國恰恰相反,他最在意的是結果。創作時的爭吵是常事,至于誰妥協得比較多:“我會說是我,但他會說是他。”

落日飛車巡演現場

落日飛車主唱國國在臺北演唱會

進錄音室之前,曾國宏唯一的要求是:這張專輯要叫《Vanilla Villa》。他希望大家對“香草度假村”有一定的想象,好不過于天馬行空,至少圍繞一個主題,能在即興中創造一點默契。

這次,他們在錄音室整整即興了四天。第四天結束后,他們開始聽這段時間內演奏的所有素材,挑出能發展的段落,再慢慢調整、修改、打磨……同一時間,曾國宏想好詞曲,一點點把它們雕塑成歌的樣子。

今年5月,新EP發布,其中單曲《Vanilla》的勢頭甚至一度超過了《My Jinji》。至于“香草度假村”的創作念頭從何而來?曾國宏解釋得曖昧又模糊,說可能是印象中喜歡的某一個女孩的香味,又說正如自己寫情歌——“可能會帶有一些迷幻氣質,迷離,神秘,事情都說得不清不楚。”

Almost Mature

時至今日,那場最糟糕的演出徹底成為了過去式。一架打完,接下來的好幾場演出,國國和小干沒說過話。直到幾天后,小干給國國手寫了一封很長很厚的信,里面記著小干這段時間的心路。兩人就此言和。

小干的心路,某種程度上也是落日飛車所有成員共同感受到的變化。巡演密度越來越大,玩樂隊的狀態變得像是在工作了,或許更加專業,但他們擔心,創造力也會逐漸被扼殺。

曾國宏想,等到2021年,等再錄一張專輯,再跑一次大型巡演,落日飛車得放慢腳步了。包括他在內,所有人都需要一個好好的休整。除了落日飛車外,每個人都還有其他的樂隊和各自的創作計劃。曾國宏在原創音樂網站Soundcloud上有個人主頁,閑下來時,他會創作上傳一些短demo,和落日飛車的風格截然不同,他喜歡做那種不太兇的lofi hiphop(一種低保真、鼓點節奏感很強的曲風)。近幾年忙著飛,他已經很久沒有上傳任何東西了。

如果說有什么更多后續的話,那就是曾國宏的自我領悟了。他想讓自己的視野更寬闊一點。或許不一定停留在搖滾樂,未來的創作,他預期著在音樂形式上做突破,比如降低吉他的比例,再在歌曲的結構框架、音色使用上做文章,“更解離、更離散”。

至于眼下,他們想要洗刷觀眾印象,比如今年的“出差”巡演。這意味著“調配身心”,或者說“身心靈的調適”——比如表演前一晚不能喝酒,演出前要做一小時發聲練習,下午彩排前一定要睡一會兒,保證聲帶狀態。

話是這么說,前一天晚上還是喝到了3點。他眼珠一轉,“比以前還是節制多了。”

就像他歌里唱的一樣,“Almost mature”,即將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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