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蘇平
《裝進書包的秘密》,孫衛衛著,未來出版社,2019
孫衛衛的寫作風格很像他的故鄉“周至”:敘述的周密、語言的至誠。無論是《小小孩的春天》還是新作《裝進書包的秘密》,我們都看到了敘述的藝術如何刻繪并承載了故事的整體面貌、典型形象和最終效果,以及語言的精微至誠,會對我們的認知和情感產生怎樣輕盈又沉重的影響。
荷蘭學者米克·巴爾在《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一書中說:“敘述文本是如何以一定的方式打動讀者的,為什么我們會發現同樣的素材由一個作者表現得如此成功,而經由另一作者之手卻顯得十分平庸?”可見,決定“同樣的素材”是否表述“成功”的原因,是不同作者的敘述方式。也就是說,同樣的“故事”會有完全不同的“敘事”,而正是“敘事”的藝術能力決定了“故事”的魅力。《裝進書包的秘密》故事的背景是男孩姜聽棋的媽媽為救路邊幼兒而遭遇車禍并截肢——這場突發事件徹底打破了原本勤勤懇懇、初見起色的小家庭的安穩;正是在這場事故中,這位五年級小學生不斷自省自新,悲痛而堅忍地長大。從敘事功能上來看,這是一個關于“艱難困苦,玉汝其成”的敘事范式,很容易得出一套固定的人物角色和情節模式。對于孩子來說,這類充滿“原型”意味的故事,沉淀著人類集體無意識深處對善良、堅強等優秀品質的認同,令他們倍感親切、易于理解;與此同時,通過這種“親切易懂”,構建了兒童對世界、生活最基本的認知和態度;也奠定了《裝進書包的秘密》一書的格局。那么在人性美、人情美的“正能量”格局中,孫衛衛采用了什么樣的“敘事方式”令這個故事“成功”呢?
孫衛衛原本是一個不愛兜圈子、制造懸念的人,但在文學藝術的追尋之旅中,他從未停止過對文學藝術技法和品質的打磨。正如束沛德先生對他文風的點評:“原本擅長寫散文的孫衛衛也善于從他熟悉的少年兒童家庭生活、校園生活中提煉情節,編織故事。作者精心設計、合理安排了幾組人物。”在這部小說里,他寫了一個“秘密”,而且把秘密“裝進書包”——敘事的“另類”從題目開始。縱覽全書,男孩姜聽棋的“秘密”很多,比如在比賽結果沒有出來之前,沒有告訴爸爸媽媽自己報名參加作文比賽的事;在媽媽截肢、昏迷的關鍵期,他沒有捶胸頓足,沒有立即告訴老師同學家中變故;在媽媽治療的這段時問里,他始終默默地關注著爸爸和鄭紅阿姨的微妙關系;他把一切所見所聞所感都記在了日記本里,有了“紅賬本”“黑賬本”,這些都成了他裝進書包的“秘密”;甚至和袁老師一起等待他身體檢查的結果,也成了姜聽棋和袁老師之問的“秘密”……上述這些“細節”都充滿了強烈的敘事表現力,共同構建了兒童自我否定、克制、忍耐的情節結構,匯成了姜聽棋成長的詰問與自律的“二律背反”。由此,少年沖破重重阻礙,從準備參加一場作文比賽開篇,到最終帶著成長傷痕和心靈洗禮,走到了比賽現場,流著眼淚完成了以這段變故為素材的作文寫作為終局。整個敘事結構既環環相扣,又層巒疊嶂;既細密鋪陳,又屢見波瀾。孫衛衛在不徐不疾地經營著一場比車禍“事故”更加具有“故事”意味的少年涅粲。
更值得一提的是,孫衛衛在處理因“見義勇為”而帶來家庭變故的系列素材時,表現了兒童視角下的“心靈辯證法”式的精微。孫衛衛將男孩姜聽棋一下子放置在媽媽因見義勇為而被截肢、昏迷的人生絕境之中,但是他的行為表現卻不因此而哭天搶地、悲痛欲絕。恰恰相反,姜聽棋不斷地安撫弟弟,甚至堅持上課。尤其是在成為“城市榜樣”之后,整個家庭既沒有汲汲于榮譽稱號的獲得,也沒有因此進人光明坦蕩的通途之中。以姜聽棋的兒童主體性視角,對媽媽失去健美雙腿的痛惜和詠嘆,對深陷老年癡呆的爺爺的接受和顧惜;以及作為成人世界的旁觀者和評判者,姜聽棋漸漸意識到了快人快語的小姑的魯莽,爸爸對“青梅竹馬”的老同學鄭紅的眷顧……從姜聽棋這位五年級男孩眼中所見、心中所想、日記本中所錄,以及心理活動和行為舉止之間的相互博弈,慢慢交織成了兒童視角下的“心靈辯證法”,不斷地質詢著成人世界的復雜多元,也不斷砥礪著少年成長的豐富細膩。
作為一部兒童小說,典型形象的塑造占據著至關重要的藝術地位。孫衛衛花了很多筆墨刻畫各類人物,比如以袁老師為代表的兒童心目中理想教師的形象;以陳曉晨為切人口,對同齡人同氣相求的渴望;以及在小說的夾敘夾議中,鄭紅、杜叔叔等人物的迂回表現,同構了“文學文本周圍的社會存在和文學文本中的社會存在”,無不向讀者昭示了這個迅猛變化的時代所應把持的操守和底線。更重要的是,通過敘事結構的緊湊流暢、以心理活動為特色的細節的精微縝密,更立體、更具張力地塑造了小主人公姜聽棋的典型形象。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姜聽棋的性格是多重而復雜的。一方面,這位當下中國社會典型意義上的“流動兒童”,跟隨打工父母來到城市,表現了這一類型兒童的許多優秀特質:勤奮、好學、要強、自覺、懂事。身為兄長的他深知父母背井離鄉的艱辛,無論是在家還是在學校,都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出人頭地的心愿。但另一方面,他又極為敏感、細膩、要面子。“裝進書包的秘密”堆積著他對家人、校園、社會的諸多困惑,由此,他的言談舉止多少帶著“被壓抑”的色彩。比如,在媽媽傷情最兇險的時候,姜聽棋原本想如實向老師請假,可是發信息時卻改成了爺爺身體不好急著想見他們的理由。一個11歲的男孩,遭此巨大變故時競如此克制。從小說不斷插敘補述的父母打工、創業的不易中,多少可以感受到生活的重壓帶給當代農村流動兒童成長的重量和深度。尤其是“再回青石街”一章,孫衛衛寫得人情至深又克制隱忍。青石街是古城著名的旅游景點,更是媽媽舍身救人、失去雙腿的地方。此刻的姜聽棋“故意來青石街,是想挑戰自己……與其躲避,不如面對。來,就是為了讓自己有正確的心態。痛,可永遠記住,但不能讓痛成為前進的絆腳石”。輕若鴻毛的文字記下了重于泰山的情感,正如依舊熙熙攘攘的老街、人群以及人間過往,是所有人的“弱水三千”,卻是男孩鏗鏘成長的“一瓢飲”。章節行文最后,姜聽棋用“眼睛里飛進了一只小蟲子”來掩飾自己的哭泣,寓言式地解釋為(蟲子)“出來了,沒事了”,而且“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我們可以感受到被匆忙生活忽視了的無數兒童,尤其是社會處境不利的兒童成長的珍貴心靈軌跡,這也是兒童小說中典型形象所具有的藝術魅力和力量。
新時代的兒童文學創作更應有“用明德引領風尚”的意識。孫衛衛寫了一個悲壯的見義勇為故事,但他從不以“悲壯”來成就文學;他調動了自己的創作特色,整個文本語言延續了他真摯動人的藝術風格。借用小說中袁老師輔導姜聽棋寫作文的總結:“有真情,有一定寫作技巧,就是好文章。”孫衛衛將“真情”作為文學創作的前提與首要條件。他的藝術定力和文學能力,讓他能夠拿捏得當地處理好素材和表達之問的關系;能夠熨帖著兒童的身心感受,輕柔而深沉地撫慰著孩子面臨家庭重創下的惶恐。作家對姜聽棋每一段心理和行為的描寫,都是誠樸、精微、克制的。孫衛衛放棄了以奇巧情節、華麗語言、夸張情感來迎合讀者;遠離了當下校園小說慣常所見的搞笑戲謔、時尚拼貼、嘩眾取寵的“流行”寫法;舍棄了對輕描淡寫、可以一目十行的“可讀性”的順應。事實上,這種“不入時”也是一種態度,一種立場,一種格局。他愿意用自甘邊緣的方式耕耘自留地,用敬畏和真摯去一次次揣度和激賞少年成長的不容易,用多年文學訓練所練就的散文化筆調去慢慢烘焙作品的風韻,讓《裝進書包的秘密》在悠長而克制的敘事中變得更加“耐讀”、更加“值得讀”。
仔細推敲這部作品,還可以看到更多孫衛衛自己的影子,比如愛寫日記、樂意參加作文比賽,以及參賽地點(清河市某高校)滿地金黃的銀杏葉……都依稀可見孫衛衛的成長印痕和心靈流連。盡管以姜聽棋父母為代表的成人形象帶有理想主義的光環痕跡,小說未完成式的開放結局也讓農村流動兒童的成長充滿了變數,但是孫衛衛多年文學創作的關切,正在于對兒童成長的情感陪伴與價值指引。汪曾祺老先生有言:“一切文學達到極致都是兒童文學。”這固然是他個人化的審美判斷、鑒賞標準,但是以片面深刻的方式闡釋了兒童文學的本質力量。這也是孫衛衛少年成名、深耕兒童文學至今、始終虔敬誠樸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