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詞作研究

譚若麗

摘要：吳梅是二十世紀成就卓越的曲學(xué)大師，然而，吳梅曲名之盛往往掩其他長，其實，吳梅曲、文、詩、詞都很擅長。就詞而言，吳梅有詞集《霜厓詞錄》，詞作風格隨時代變化而各有特色。吳梅詞學(xué)承常州派而又有自己得獨特創(chuàng)見，反對夢窗詞詞語的堆砌華美，提倡以自然為宗，在以夢窗詞為圭臬的晚清民國詞壇可謂特色鮮明。

關(guān)鍵詞：民國詞;吳梅;霜厓詞錄

吳梅（1884—1939），江蘇長洲（今蘇州）人。字瞿安，號霜厓。吳梅先生以制曲、唱曲名揚曲林，除此外，吳梅亦有論曲著作，對曲史流變作了精細梳理，對曲學(xué)研究作出重要貢獻，是晚清民國著名的曲學(xué)大師。然而，吳梅先生曲、詩、詞、文等皆有創(chuàng)作，詩得同光體大家陳三立指點，詞得晚清四大家之一的朱祖謀親授，古文師從桐城派。然而深感遺憾的是，為曲名所掩，吳梅先生的作品除曲外，鮮有關(guān)注者。

晚清民初，朱祖謀主盟詞壇，掀起“學(xué)夢窗”風潮，很多詞家作詞以夢窗詞為追擬對象，固守聲律到了頑固的程度，語言上喜用華麗辭藻堆砌，所作詞作拗口難讀，內(nèi)容難解，不利于詞作的良性發(fā)展，為后世人所詬病。吳梅詞學(xué)理論雖承繼常州派，卻非盲從，而是有自己的獨特創(chuàng)建，他認為時人學(xué)夢窗詞的弊端是由于他們對夢窗詞的認識淺薄，他們只是看到了吳文英詞辭藻密麗等表面形式，而未看到其詞中潛藏流轉(zhuǎn)的氣脈，即曲折隱秘的情感，這才是吳文英詞密而不澀，沉郁頓挫，千回百轉(zhuǎn)，引人入勝的關(guān)鍵所在。因此，要救時人之弊，詞中須有寄托，在技術(shù)層面上，可以用稼軒的豪邁來疏導(dǎo)密麗。這種經(jīng)過雕琢而不露痕跡，最終歸于自然的詞作才是一首好的詞作。

吳梅《霜厓詞錄》為生前手訂，一百三十余首詞作各隨時代和心境的不同而面貌多樣，既有俊朗飄逸又有密麗沉郁，但無論哪種風格，其中的感情真摯，學(xué)識厚博，水平高超。“密麗、沉麗、博麗”，一個“麗”字正與體現(xiàn)了吳梅與常州派、與《清真詞》、《夢窗詞》的淵源。而感情真摯，并一以貫之，不作無病之呻吟是吳梅《霜厓詞錄》的特色。

吳梅詞學(xué)常州派，在詞的創(chuàng)作中多有唱和清真、夢窗之作，如《蘭陵王 ?南歸別京華故人，次清真韻》：

旅程直，新柳長亭乍碧。東郊外回望九重，日冷觚棱淡無色。吳閶問舊國，應(yīng)識長洲病客。銷凝處，緇化素衣，凄絕幽閨費刀尺。哀吟認鴻跡，正草暗秋門，花謝瑤席，饑驅(qū)低首嗟來食。算百歲如夢，萬人如海，搖鞭歸去趁快驛，笑多事南北。悲惻，亂愁積。嘆白發(fā)（讀上聲）江關(guān)，天地孤寂。西樓把盞相思極，待薄醉欹枕，浩歌橫笛。陰晴南料，又夜雨帶淚滴。

是用周邦彥《蘭陵王·柳》原韻的詞作。周邦彥《蘭陵王·柳》是一首著名的送別詞作，詞家以“京華倦客”第三者的身份寫離別，第一段總寫人間別離之恨與別離之多，第二段實寫送別時的情景，第三段是作者幻想客人離別后，自己孤寂的心情。周氏歷經(jīng)宦海浮沉，在具體的離別中升華出離別之苦非一人之感，而是千萬人的共感，痛苦失望累積后的凄涼疲倦，回環(huán)呼應(yīng)第一段的“倦客”，綺麗中見悲涼。此詞構(gòu)思精妙，深語淺語交錯，情語景語融為一體，耐人尋味。

吳梅詞仿周詞，以柳起興，同韻寫離別，詞采同樣綺麗。不同的是，周詞寫的多是一種普遍的感受，敘述者也是旁觀者角度，吳詞卻是人物個性鮮明，形象豐滿。吳梅的《蘭陵王》詞同樣寫離別，相比于周詞更多了一份冷眼與傲骨。1922年，吳梅接到南京東南大學(xué)的聘任邀請，自北京攜全家南歸，詞作寫于這一年。第一段寫詞家離開故土?xí)r的環(huán)境，太陽本是暖色，詞人卻用“冷”來修飾，因為心情難過，竟覺天氣也忽然變冷了。觚棱，借指宮闕，冷日照耀下，宮闕黯淡銷盡暖色。一個南方人，漂泊京城，思念故土幾成疾。一個“客”字點出自己身處異鄉(xiāng)，心念故土的生活狀態(tài)和心理境況。“緇化素衣”化用晉·陸機《為顧彥先贈婦》：“京洛多風塵，素衣化為緇。”為生存離開家鄉(xiāng)，異鄉(xiāng)異俗著實不習(xí)慣，何況還有家鄉(xiāng)思念牽掛我的人。第二段寫離開時的心情，“饑驅(qū)低首嗟來食”，不食嗟來之食是有節(jié)知識分子秉承的原則，而現(xiàn)如今的詞人，卻被迫離鄉(xiāng)北上，為稻粱謀而折腰低首。“笑”人生百歲，滄海一粟，為何要執(zhí)著于利益之爭。1922年，中國正是多事之秋，國際上中國正與霸權(quán)多國周旋，爭取合法利益。在一片戰(zhàn)亂聲中，詞人卻寫出了“笑多事南北”的詞句，無疑是對為蠅頭小利而置民族于水火之人的鄙夷與不屑。第三段在第二段基礎(chǔ)上，將思想升華到人生哲理上，進一步寫自己感受，詞人看得通透，爭利之人卻依舊執(zhí)迷紛亂。詞人深感悲傷孤寂，憂愁如織白發(fā)生。想沉醉解憂，卻未料夜雨如淚，愁上加愁，無處可逃。

除上述《蘭陵王》外，《霜厓詞錄》中唱和清真詞的有《解花語·丁卯元夕倚清真體》、《瑞龍吟·鄧尉歸舟感賦，次清真韻》、《拜星月·詠螢，次清真韻》、《四園竹·過水竹居，倚清真格》等，用清真韻者多是周邦彥自創(chuàng)詞牌，為依前賢為依據(jù)之意。倚、次夢窗韻者如《秋思 讀舊作<落葉詩>，次夢窗韻》、《丑奴兒慢·唐花，倚夢窗格》等。

吳梅身處山硝煙彌漫、山崩海坼的戰(zhàn)亂時代，人民多艱，家國多難，詞人之心也漸感凄寒，詞集中，詞人多次以“秋之景”來抒寫這份悲涼。如《眉嫵·長安秋感》等都是滿滿的哀愁，既是個人身世之悲的感慨，又是等家國之恨的悲憤。《霜厓詞》的最后一首壓軸之作中，詞人描述自己已是哀愁久病：

自題《霜厓填詞圖》

半生落落守寒氈。寫風懷，彈盡商弦。無路訴相思，霜燈夢入壺天。驚心處，錦瑟華年。旗亭去、還記雙鬟按笛，淚咽尊前。似深秋戎露，獨鶴唳荒煙。停鞭，歡場忍回首，花月地，換了山川。衰鬢倚西風，水國飽聽啼鵑。抱靈修，幾誤嬋娟。白門便、重問烏衣影事，陌巷凄然。算春愁酒病，哀樂付枯禪。

起句“半生落落守寒氈。”總結(jié)自己經(jīng)歷，自己作為一個讀書人，半生孤獨，卻堅守自己的清貧。哀樂寸心，托寄予創(chuàng)作的詩、詞、曲語之中。現(xiàn)實中無人相訴，只好在詩酒天地中蹉跎錦瑟年華，酒入愁腸愁更愁，嗚咽淚流，“似深秋戎露，獨鶴唳荒煙。”連用兩個比喻，加強形象性與感情分量。“啼鵑”、“烏衣影事”再揭世事變遷、家仇國難的大背景，愁苦內(nèi)容更進一層。“算春愁酒病，哀樂付枯禪。”正是詞人《霜厓詞錄》自序所說，“世變方殷，言歸何日？斂滂沛于尺素，吐哀樂于寸心，粗記鴻泥，賢于博奕，覽者幸哀其遇也。”之意也。

吳梅詞得清真、夢窗法乳，密麗沉厚，真摯情感一以貫之，情感脈絡(luò)清晰可循，注意以豪疏密，故無晦澀堆砌之感，而覺質(zhì)實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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