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可宇
摘要:本文認為史鐵生《務虛筆記》以人物的欲望作為核心或線索進行敘事。欲望敘事機制的建構是在彼得·布魯克斯“文本——心靈”的比喻之下,通過文本重復實現了對隱藏“創傷”的超脫,分別體現在情節與意象兩方面。此番欲望敘事最終抵達史鐵生的過程哲學,但與之以往有了不同呈現。
關鍵詞:《務虛筆記》;欲望敘事;敘事機制;敘事意義
一、欲望敘事的內涵:“殘疾與愛情”
史鐵生的《務虛筆記》發表于1996年,是他的首部長篇小說,融合了他大半生的哲學思考。這部小說也正如其標題,帶有形而上思考的色彩和濃重的超驗特性。對于作品主題,史鐵生曾說:“這一切都發端于也結束于生命最初的那個密碼:殘疾(殘缺)與愛情。”(1)“殘疾”是作者對人命運的局限的一個比喻,愛情則是男人與女人的彼此救贖。
那么,欲望在其中處于何種位置?小說的結尾提示我們,人生來的殘缺(“差別”)推動了尋找平等的欲望,平等的實現需要殘缺的人相互完整,這樣產生了愛情的欲望,欲望的不可實現使其成為人生的永動輪回。可見,欲望是“殘疾與愛情”這個輪回里的內在核心和重要線索。
欲望是這部小說的真正主角。“殘疾”造成的對“平等”的欲望,催生了小說里各個人物獨特的個體生命,并且決定了他們每一次的人生抉擇。小說中的男女衍生出“愛情”的欲望,于是彼此糾纏又相互救贖,一起尋求靈魂的解放。于是,在他們世俗的愛恨情仇之上,時常縈繞著各種深刻的命題:殘缺與平等、生存與死亡、自我與他者等。盡管女導演N年少時被迫與F醫生分開,但她晚年仍然在拍攝的電影里不斷尋找愛情。F曾因“懦弱”放棄這段愛情,在一場無愛的婚姻里度過數年,但卻在聽到N的消息時一夜白頭,遠赴異國尋找失去的愛情。小說里的人物在愛情的欲望里前赴后繼地追尋人生的意義。但小說沒有給出答案,因為“那永恒的愛的疑問即是愛的答案,那永恒的愛的追尋即是愛的歸宿,那永恒的愛的欲望正是均勻地在這宇宙中漫展,漫展,無處不在……”(2)
二、欲望敘事機制建構
小說欲望敘事機制的建構不著眼于人物形象的刻畫、情節敘述的曲折等,而是以近乎夾敘夾議的敘述方式來展現人生的可能性,發出深刻的哲理議論,最終達到哲理性與故事性水乳交融的效果。具體來看,其欲望敘事機制的建構主要通過某種程度上文本情節和意象的“重復”來完成。
(一)重復情節與創傷記憶
這里的“重復”并非一成不變的反復出現,而是美國文藝理論家彼得·布魯克斯針對結構主義敘事學的不足所提出的一種文本動力實現方式。他把敘述文本作為一個心理存在,即心靈。像人一樣,文本有兩種欲望:文本生存欲,文本希望繼續敘述下去;文本死亡欲,是指文本期待敘述的終止。而正是文本重復使這兩種欲望得以在一段時間內和平相處,最終人在一定量的重復之后理解并戰勝了“創傷經歷”,并使其之前的行為都有了意義。
回到小說第一章,男孩和女孩關于老樹死去的疑問引發了“我”對生存與開始、死亡與結束,以及兩者中間狀態和分界的思考。于是,“我”開始在自己的全部印象中去尋找答案。“創傷”在開始便已出現,而欲望絕對存在的同時又永無終點的這一本源性的悖論,在接下來的情節中不斷重復。Z和WR有著追求平等、功成名就的欲望,但他們最終沒有成功,反而在欲望中沉淪更深。詩人C渴望得到真正的愛情,但是愛情與性之間的迷惑使他離愛情越來越遠。盡管各自的人生軌跡不同,但是欲望始終縈繞命運之上,成為他們掙脫不開的宿命。這種敘述模式似乎成為小說中的一種敘述哲學。
小說結尾最終創傷性經歷被敘述出來之后,這些重復突然具有了意義和原因。在持續性的抗爭之后,“我”終于知道了自我的限度,體驗到悲劇的不可避免性。然而,文本的走向并沒有因為這樣的重復而戰勝創傷。O選擇自殺,其他人在生命的種種悖論面前不知去向,而“我”也前路未知。這里也體現出史鐵生的高超技巧,他沒有將創傷記憶帶入到小說人物的意識之中,而是隱藏在文本(心靈)的潛意識里。只有小說外的作者和讀者在重復的印證之后,才得到對創傷的理解和超脫。當然,文本之外的我們在現實生活中依然面臨著和他們一樣的人生處境。
(二)重復意象與詩性智慧
在《務虛筆記》中,反復出現的意象被寄寓了某種特殊的意義形成了作品獨特的詩性肌理。其中,貫穿始終且反復出現的意象有白色羽毛、葵林以及南方。
白色羽毛作為欲望的象征首先是因為它是欲望之源。白色羽毛連綴成Z生命中的欲望軌跡,拼貼成畫家Z的性格結構圖。白色代表著高貴、圣潔,羽毛也是自由、輕盈,但它同時也是扭曲、蒼白的。強烈的“雪恥的欲望”使Z不擇手段地追求著“高貴”,不惜用殘忍的態度去“征服”O的情感。白色羽毛是畫家一生的命運軌跡,是理想毀滅的見證,愛情燃盡的象征,欲望吞噬的結果。
“葵林”在小說中象征著生命最原始的欲望,但既有欲望生動的波濤,也暗示著死亡的殘酷和瘋狂。少女為了戀人的安全,吸引了敵人的注意力,接下來遭受了殘酷的折磨。出于對生的渴望和對親人的保護,少女成了受人唾棄的叛徒。她在“叛徒”境遇里遭遇了生命的枯寂,但女人的欲望和對愛情的信仰依然生生不息。
小說中“南方”不是一個方位概念,而是女性生命之美的詩化呈現,是男性和漂泊者欲望的詩意表達。南方是可敬可愛的女人們的化身,她們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讓北方的男人翹首終身。史鐵生把對女性的南方化想象凝成了一種難以割舍的“南方”情結,一縷溫暖又惆悵的情緒,寄托著遙遠的思考,丈量著距離的久遠。
史鐵生認為“詩是對生活的糾正”,但這不是詩歌的專利,小說也應向詩性靠近。所以這些意象的重復既是一種寫作策略,也是一種詩性智慧。看似無關的意象放在一起,其實指向同一主題,而且最終意義都指向人類生存的基本情境。
三、欲望敘事的意義:史鐵生“過程哲學”的發展
對于愛情的描寫和思考議論構成了這部作品的主要內容,但顯然“愛情”意指人性的深層“欲望”,是一種對自我的追尋,對人類生存境遇的探討。但正如作者所說“絕對的虛無并不存在”,欲望是絕對存在而非虛無,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重視過程,由此抵達了史鐵生的過程哲學。
過程哲學是史鐵生思想的結晶,他認為生命就是一個無限的運動過程,人所走的過程本身成為意義,每一刻的現在本身就是意義,無窮在時間的流走中走向高級的形式——永恒。他1985年發表的《命若琴弦》中,老瞎子即使參悟到目的的虛無,但也要把過程走下去。這里史鐵生主張的其實是一種西西弗斯式的在絕望中抗爭的精神。史鐵生筆下的殘疾人、不幸者在絕望中還苦苦追求著活著的意義,為的是得到實在的過程。
然而《務虛筆記》對此有了更為復雜的呈現:女教師O看到目的的不可能性之后選擇了自殺,關于她的自殺有許多猜想。O的死到底是軟弱的逃避行為,還是在心靈的戰場上為信仰而殉難。這兩種不同的猜測究竟誰對誰錯,最終的答案其實是沒有的。但我們看到,“活著”或“死去”不再界限分明,這是小說給讀者提供的疑難,也是作者在向自己的心靈深處去發問。
上世紀90年代,中國進入了消費文化時代,個體欲望的彰顯被放大為整個社會的本質和核心。在此背景之下,產生了一批欲望化的敘事作品。然而,史鐵生的“務虛”顯得別具一格。他不是以一種社會學或者道德倫理的眼光平面化的理解欲望,而是通過欲望敘述對人類命運、人生價值發出終極關懷、終極問題。《務虛筆記》以其獨有的寫作方式揭示人的存在,探索人類生存境遇的可能性,拓展了小說敘事的可能性,帶給我們難以估量的啟發。
注釋:
史鐵生:《信與問:史鐵生書信序文集》,花城出版社,2008,第275頁。
史鐵生著.務虛筆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04,第56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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