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河的青石板

□余 灣

余河的青石板，是一塊長二丈、寬二尺、厚五寸的長石塊。在幾何上，余河的青石板是一個長方體，在這個長方體的正面中間有一條寬約三寸的凹槽，可能是古代推獨輪車推出的車轍。因為家鄉余河不產石頭，石頭從某種意義上講顯得尤為重要，是蓋房、建橋、修墓等都少不了的原料。家鄉的石制品品種多，有石板、石條、石墩、石磨等，但是數量有限，而且每一種石制品都放在有用的地方。

在我的印象中，余河的青石板就這么一塊，最初的用途以及產地現在難以考察。民國初年，家鄉余河匪患嚴峻。為了本村免遭不測之禍，余河的男人們硬是在村周圍挖上一圈十米寬、三米深的水溝，然后將西河的水引來，余河遂成水寨。這條人工水溝便像金項圈一樣將余河圈住，只在寨西留一個出口。白天，在出口處放上這塊青石板，供人畜行走；晚上，幾個身強力壯的余河男人便把青石板拆下，抬到寨內作為頂門之物，從里面死死地抵住厚厚的寨門，第二天再抬出來擱好。那段時間，青石板與余河人關系最為密切，它成為余河人的一道護身符，忠誠地保護著余河的人畜財產安全。土匪在外面狠狠地撞擊寨門，震得水寨搖蕩，魚兒驚躍，但青石板從未“失職”，從未改變保護余河人的堅定立場，土匪們只有望寨興嘆，從未得逞過。

土匪走了，余河人并未忘記青石板這位有功之臣，并給它安排了新的去處——在西河口上作橋，連接著河口兩邊胡灣和余河伸出的土地。解放初期，胡二奶奶從胡灣嫁到余河就是從這塊青石板上經過的。那時女人出嫁由坐轎轉向時興坐獨輪車，余河的余三麻子是遠近聞名的推獨輪車能手，所以接胡二奶奶到余河的任務非他莫屬。在余河，女人出嫁之日腳是不能沾地的，余三麻子真正推人走青石板還是第一回。因此，余三麻子有些害怕，但敬重的力量和男人的自尊讓他決定冒險一次。走到青石板，余三麻子緊了一把紅腰帶，眼睛瞪得牛卵般大，手臂上青筋暴出，硬是憑著膽量和經驗將胡二奶奶平安地推過青石板。這么多年，最不能忘記青石板的非余三麻子和胡二奶奶莫屬，因為胡二奶奶能平安地嫁到余河本身就是他們的榮耀。

到了改革開放之年，青石板“失寵”了一段時間。西河口建了寬寬的水泥橋，青石板被拆掉丟棄在河口的水沿上，一頭插在泥中，一頭匍匐在岸上，像條露著肚皮的死魚。人們踩著新的水泥橋，遺忘了它，像是忘記一個時代，只有夏泳的頑童累了之后躺在它上面小憩，或是坐在它上面洗腳穿鞋。后來，本家二叔蓋房缺少石料，便相中了這塊青石板，讓大哥和自家幾位表兄動手從西河口抬了回來，做了大門口最上一層臺階，于是青石板又成為供人踐踏的“墊腳石”。十多年來，二叔家的人或到二叔家去的人踩在它上面總會有一種平實的感覺，這種平實的感覺或許就是來自青石板自始至終就沒有背叛過余河人。在逢年過節時，二叔家的小弟會一遍又一遍地將青石板掃凈，青石板露出青灰的本色，顯現出了二叔門庭的莊嚴和在余河讓人敬仰的地位。

我進城上學的那幾年，先富起來的二叔拆掉了平房，蓋上了樓房，地面鋪上了清一色的大理石，青石板“下崗”了，被人隨意擱置在門口。農忙時余河人從田間勞作歸來，順便把拴牲口的韁繩綰在青石板上，牲口隨意大小便濺得青石板滿頭滿臉，那確實是青石板有生以來受打擊最大、最為屈辱的一段日子。

花甲之年的胡二奶奶，看到青石板受到非禮待遇，想起自己一輩子歷經滄桑，心中很是傷感，憑借長輩身份叫來余河幾個青皮后生，讓他們把青石板洗凈之后，翻插在她家門口的水溝中，供余河的媳婦、姑娘們在上面搓衣洗衣。于是青石板像退休老干部一樣，又一次發揮著余熱。那幾年假期，天不亮我就能聽見從青石板上傳來“邦邦邦”的“萬戶搗衣聲”，很多次我就是在這種有節奏的“邦邦邦”聲中醒來，又在這“邦邦邦”聲中穿衣出門。

進入新世紀，余河的洗衣聲少了，也輕了。男人、姑娘、媳婦都出門打工去了，老人和孩子的衣服少，洗得少，也洗得輕，便也漸漸忘記了青石板。剩下老人和孩子的余河老家也變了，曾經豐盈的農田撂荒了，到處都是瘋長的野草和荊棘，青石板上也長滿了厚厚的青苔，綠茸茸的，與水溝邊上的菖蒲水草共一色了。想到對青石板有感情的胡二奶奶、余三麻子、祖父、二叔等都已作古，讓人不免產生些許傷感。本家二弟看出我的心思，說：“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他們用打工掙來的錢蓋了新房，在家中鉆了小水井，裝了儲水罐，不用到石板上洗衣服了。”我頓然醒悟過來。

今年五一假期，我又一次驅車回到老家，看到一時凋敝破敗的余河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新氣象，曾經撂荒的土地溝渠縱橫排列，整齊的塑料大棚、連片的葡萄園，一派生態型、現代化的農業園初見端倪。整潔的水泥路從主干道延伸到家門口，村周圍的水溝也重新進行開挖和清理，水秀池綠，幾枝荷花已露尖尖角了。

一進村口，迎面而來的就是那塊既陌生又熟悉的青石板，它被直立了起來，豐碑一樣矗立在厚實的大理石基座上。青石板頂端側面鑲嵌著鏤空鐵藝“余河”兩個蒼勁粗楷大字。看著它，就標志進入余河村地界了。駐村扶貧干部告訴我：“近幾年，在國家政策和各方力量的幫扶下，余河村原來撂荒的土地進行了流轉，成為了‘多彩田園’，有千畝葡萄園自助采摘的、有大棚科技種植香菇的、有水田養殖小龍蝦搞稻蝦共養的。出去打工的村民陸續返鄉創業、或進村辦企業再就業，村民收入連年翻番。去年余河被評為‘美麗鄉村’，今年又順利脫貧摘帽。”當了村主任的本家二弟與駐村書記、扶貧干部共同努力，帶領余河村民脫貧致富，打造富裕鄉村，建設“文化余河”。在選擇村標時，他們想到這塊青石板。他們將青石板立在村西口，就是它曾經躺著作“橋”的地方，并在大理石基座上刻著余河自有記憶開始直至新時代的歷史，這段歷史或許也是青石板的演變史。

社會變了，家鄉變了，青石板的地位也在不斷地變化著。作為“村標”，青石板再次發揮了作用，它擎在村口，指引著余河人奔向富裕和夢想的新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