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亦欣
摘要:《尋找阿拉斯加》出版于2005年,是美國作家約翰·格林的處女作。該作品一經發表就成為最受歡迎的青少年文學作品之一,并榮獲美國圖書館協會邁克爾·普林茲文學獎。認知詩學注重讀者與文本的互動,因而本文以此為理論框架,應用其多維研究范式中的“圖形-背景”理論、“腳本和圖式”理論、“概念隱喻”理論和“文本世界理論”,以貫穿全文的三大元素“阿拉斯加”、“煙”和“臨終之言”為對象,探究該小說的文本肌理、讀者共鳴和主題意義,由此解釋該小說大受歡迎的原因。
關鍵詞:認知詩學;《尋找阿拉斯加》;肌理;共鳴
一、作為圖形與圖式的“阿拉斯加”
“圖形-背景”理論屬于視覺領域,是一種由構成前景和背景的離散物體形成的認知空間。認知詩學借用了這一概念,認為圖形與背景是文學文本分析時應關注的基本特征。斯托克威爾指出,在大多數小說中,人物相對于環境而言是圖形,環境只是背景。從文體上看,他們很可能是敘述的焦點,與某些表示有意的行為的動詞相聯系。斯托克威爾從注意力入手,通過“視域”的認知空間,解釋了構成共鳴空間的圖形,即“吸引子”。在閱讀時,讀者的注意力就像是變焦鏡頭一般,聚焦點隨著“吸引子”不斷轉移。這種抓住讀者注意力的元素就叫作“吸引子”,它不僅是信息的來源,也是文學作品產生共鳴的情感來源。因此,本章通過分析與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阿拉斯加相關的詞語,發現它們符合“吸引子”的特征:主體性、活躍度和明亮度。
首先,伴隨阿拉斯加出現的幾乎都是主動語態,而非被動語態。比如,當阿拉斯加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小說的敘述者邁爾斯聽見她洪亮的聲音以及看到她堆在墻邊的書籍數量而目瞪口呆(was stunned),接下來阿拉斯加伸出一只手走向我(walked over to me),把手往下移動(made a quick move downward),拉下我的短褲(pulled down my shorts)。句子往往簡短,情感強烈。其次,作者經常用活躍度強烈、動態感十足的動詞描述阿拉斯加:“她沉默片刻,接著抓住我的手,低聲說:‘跑、跑、跑、跑、跑!接著,她拉著我往前奔跑(Then she grabbed my hand, whispered,“Run, Run, Run, Run, Run,”and took off, pulling me behind her)”。[1]讀者視覺的焦點隨著阿拉斯加這一“圖形”的一舉一動而變化,相比之下善于傾聽的敘述者則徹底成為了背景。第三個特征是詞語的“明亮度”,比如邁爾斯在描述黑暗中的阿拉斯加時用到了淺紅色、碧綠色、熒光藍等,使其從黑暗背景中躍然成為一個明亮的圖形。在認知詩學或具體來說是認知語言學的視角下,語法和感受不分家,[2]“吸引子”特征不僅將阿拉斯加從背景推向視覺中心,而且彰顯了阿拉斯加的性格。
斯托克威爾在《認知詩學入門》中介紹了“腳本與圖式”理論。腳本即人們從記憶中提取的,用來理解本文的情景化知識結構。它并非天生所得,而是根據經驗不斷積累起來的。[3]圖式則是貯存在人的大腦里的知識結構,它通常既可以是靜態的也可以是動態的,并且主要通過增長、協調和重構三種方法來建構。[4]讀者以阿拉斯加作為明亮、動態的“圖形”為腳本,逐漸構造出一個大膽、喜愛惡作劇的、颶風似的阿拉斯加形象圖式。然而情節的發展時刻在破壞讀者構建的阿拉斯加圖式。首先她一直是個相對神秘的人物,雖然她的輪廓有了完整的描繪,但她內心的真實想法卻始終有一塊空白。阿拉斯加喜怒無常,很少與同伴交流她的經歷。此外,她的話語多與死亡有關,顯得十分消極,例如“你們都是為了享受才抽煙,我卻是為了尋死”,[5]因此,讀者的知識結構受到挑戰,解決方法之一就是“圖式更新”(schema refreshment)。[4]該模式填補了腳本不可理解的空白,從而創造了文本的肌理,讀者通過自己的理解與補充逐漸接近阿拉斯加真實的情感從而產生共鳴,文本的可讀性與吸引力隨之增強,主題也循序漸進地展現了出來。
伴隨阿拉斯加出現的場景充滿了神秘和絕望。她一直在思考玻利瓦爾的臨終之言:我怎么才能走出這座迷宮!但作者借邁爾斯對阿拉斯加死亡的思辨給讀者帶來了生命的希望。作者以“之前”和“之后”劃分章節的敘事結構象征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的重大事對人與時間、人與世界之間關系的重新塑造,小說中該劃分的節點是阿拉斯加的死亡,這是發生在邁爾斯生命中的重大但又無解的謎。作者實際上借此向讀者提問:我們是否能夠在沒有答案的情況下找到生活的意義?當邁爾斯不再執著于這些問題的答案,不再對阿拉斯加刨根問底,他獲得了頓悟:阿拉斯加本身就是個無需回答的謎。與謎共存,學會原諒,使得邁爾斯重新踏上了尋找偉大可能性(Great Perhaps)的道路。
二、“煙”的概念隱喻
20世紀80年代,隨著萊考夫和約翰遜兩人合著的《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一書的出版,隱喻出現了認知轉向:隱喻不僅是一種修辭方法,而且是一種思維方式,是人類借助具體概念理解抽象概念的一種認知機制。[6]針對概念隱喻單向映射的缺陷,弗科尼亞于1997年發表了《思維與語言中的映射》一書,較為系統地提出了概念整合理論,即目標域也在向源域映射,同時從兩個域提取的元素互相映射后又構成新的空間。
在《尋找阿拉斯加》中,“煙”不僅貫穿始終,而且總是和阿拉斯加緊密相連。首先,煙在該小說的青少年小團體中是一種交流手段,是青少年主角們反叛的標志性行為。他們往往借由吸煙進行交流和交友,在共同頂著被抓住批評的風險之下,吸煙由禁忌變成了建立友誼的途徑。其次,無論是香煙還是蠟燭都是能發出光的物體,有著照亮、使人看得更清楚的可能性。對阿拉斯加來說,吸煙意味著希望的消失。她吸煙成癮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母親死去之前經常抽煙,而阿拉斯加又認為母親的死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沒有及時報警而造成的。因此以“煙”為源域(包括火與煙),以下兩個目標域可以映射到“煙”上:“交流”和“希望”。因為與煙這有關的動詞有“點燃”和“熄滅”,“點燃”煙意味著開啟對話、燃起希望;“熄滅”煙意味著結束對話、撲滅希望。由于“煙”的隱喻具有積極和消極兩重含義,是希望與絕望的綜合體,從而可以得出兩個概念隱喻:希望是火(HOPE IS FIRE)和消失是煙(DISAPPEARNCE IS SMOKE)。概念整合理論是心理空間的整合,因此可以繼續從目的域“希望”和“消失”進行分析。從“希望”來看,親眼見到母親的死亡給阿拉斯加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之后無論是在家庭、學校還是社會中,她的創傷始終存在著被治愈的希望。但是從阿拉斯加選擇自殺的結果來看,這一希望是落空的;從“消失”來看,本該在青少年成長過程中起引導作用的人物都像煙一般消失了:對于阿拉斯加來說消失的是父母的陪伴、是治愈創傷的人。并且最后,她沒有了勇氣與毅力,連找出答案的目標也消失了。如此一來,將目的域和源域兩個輸入空間的內容加以整合可得出“未被點燃的希望”和“消失的煙”,最終得出“煙”在小說中的主題意義:創傷治療中修復者的缺失,以及當下青少年成長過程中的“引路人”即父母和老師的缺失。
認知詩學的隱喻研究不應停留在隱喻造成的藝術效果(即此處的詩學效果)上,那只是傳統的問題研究和修辭研究。[7]“希望是火”和“消失是煙”都不是認知語言學中從日常經驗中總結出的“死隱喻”,該結果也有助于讀者更好地理解小說的主題。阿拉斯加將人生看成是要逃離的迷宮表明了她內心的極度痛苦,對毀滅的追逐可以說是一種“毀滅性的沖動”。[8]生活中的不公平使青少年有“一方面是理直氣壯地追求正當生活的良好愿望,另一方面是被無端出賣的感覺”。用這種毀滅性的方式處理痛苦,是因為青少年“是指一種缺乏明確行為準則的社會存在”。[9]阿拉斯加和邁爾斯、奇普等人形成的小團體中缺少了“積極和熱心的人物擔任領導者”。[10]如今長輩們或許給予了孩子足夠的物質需求,卻沒有給孩子們應得的感情支持、精神滋養和道德教育。小說以寄宿學校為背景,家長的缺失暗含家長在青少年成長過程中沒有起到應有的作用。因此,對吸煙這種毀滅性沖動的興趣促使格林選擇以“煙”為貫穿全文的意象,甚至作為封面,以此隱喻青少年成長道路上修復者的缺失,揭示了當下青少年成長的困境,警示成年人應該成為年輕人心靈的修復者,靈魂的擺渡者,精神的支持者。
三、“臨終之言”的世界
文本世界理論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是一門跨學科理論。其理論資源豐富,并且關注文本本身的驅動因素,強調讀者或參與者頭腦中的心智表征。[11]如今文本世界理論流派眾多,本章節應用的是韋特和蓋文斯的主要理論。韋特認為文學作品中的一段話語可分為三個相互關聯的世界:話語世界、文本世界和亞世界。韋特把亞文本世界又分為三類:指示性亞世界、態度性亞世界和認知性亞世界。[12]蓋文斯對韋特的文本世界理論進行了延伸與發展。文本世界由話語中不同的元素構成,包括文本建構元素和功能推進命題。觸發世界轉換需要諸如閃回、假設、表示希望的表達、隱喻、直接引語等手段。
本章以《尋找阿拉斯加》結尾部分為對象,因為該段落是敘述者總結自己在尋找阿拉斯加的過程中得到的啟發。作者也借敘述者之口闡述了自己對于記憶、遺忘和原諒的看法。首先從文本構建元素來看:該語篇在一般過去時、一般現在時和一般將來時之間來回轉換,讀者在信念亞世界、愿望亞世界、假設亞世界和認知性亞世界中轉換。從功能推進命題來看,應用一般過去時的文本多為敘事、描寫和人物類型文本,起到情節推進、場景推進和人物推進的作用,引發的多為認知性亞世界;而使用一般現在時和一般將來時的文本多為人物和議論文本類型,起到人物推進和議論推進的作用,引發的多為信念亞世界、愿望亞世界和假設亞世界。可以這么說,過去的世界是“臨終之言”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阿拉斯加是敘述者構想出的一個形象。按照蓋文斯的說法,這樣的認知性亞世界是一個角色可及性文本世界,即由文本世界的人物角色建立的文本世界并為其真實性負責,但文本世界的參與者不能判斷其真值。[11]在該認知性亞世界中,讀者根據文本讀者可以感受到阿拉斯加本人的形象事實上與敘述者心目中的形象并不相符,在閱讀中實施的是一種觀察,因此易于產生斯托克威爾所謂的同情。而后一個世界這是讀者可及性文本世界。人物和情節的推進不僅使阿拉斯加的人物形象更加飽滿,也讓讀者參與了構建。讀者從文本中推斷出的想法和敘述者的想法達到了一致,這種參與產生了共情,兩個世界之間的轉換使讀者產生了共鳴。
在引發以上兩個認知性亞世界之后,便是由I believe, if從句和need等情態動詞引發的信念亞世界、愿望亞世界和假設亞世界。并且通過否定情態動詞以及否定形容詞引發的假設世界喚起了一個充滿可能性的新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敘述者相信阿拉斯加不會消亡,無法被摧毀,他相信會有某個地方存在,并且希望這個地方是美麗的。事實上,作者否定了小說中敘述者所說的臨終之言的意義:訴說一個人的一生。自傳是一個人對記憶的回憶,以臨終之言代替自傳,是對記憶的消抹。而伴隨著臨終之言而來的死亡,即是遺忘的開始。因此,“臨終之言”象征了人對待記憶和遺忘的態度,而記憶和遺忘只有在原諒的高度才能和諧共存。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段中信念世界、愿望世界、假設世界和認知性世界的相互轉換其實都是在引導讀者去理解一個由“原諒”構建的新世界,即通過原諒我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做到積極的遺忘,從而走出痛苦的迷宮,與生活和解。
四、總結
認知詩學作為一門跨學科的研究方式,在應用于文學作品分析時,不僅僅是一種理論,更是一種對文學的思考方式。經過長期的發展,認知詩學不斷地從其他認知領域汲取靈感與研究方法,發展出各種研究范式和流派,并且仍然在蓬勃發展。該論文應用了認知詩學中的四大主要研究范疇:“圖形-背景”理論、“腳本和圖式”理論、“概念隱喻”理論和“文本世界理論”,以貫穿《尋找阿拉斯加》的三大元素“阿拉斯加”、“煙”和“臨終之言”為對象,發現該小說之所以大受歡迎,正是因為該小說不僅有豐富的文本肌理,能夠引發讀者強烈的共鳴,并且在主題上與現實社會緊密結合,從而引發讀者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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