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晴雯判詞賞析

韓留永

摘要：本文依據《中國成語大辭典》中“光風霽月”下所列義項，通過對《紅樓夢》的文本剖析，筆者對認為“霽月”喻義當取“太平盛世”。其次，指出“彩云易散”出自唐代白居易《簡簡吟》及其喻義，并且論述白詩中簡簡與《紅樓夢》中的晴雯形象多有相似之處，可見曹雪芹對古代詩歌的化用功力。

關鍵詞：《紅樓夢》;晴雯;風光霽月;《簡簡吟》;彩云易散

《紅樓夢》第五回是全書關鍵性的一章，曹雪芹在本回中通過判詞暗示了全書主要人物的命運和結局。判詞多寫得含蓄蘊藉，哀婉凄艷。判詞分為正冊和副冊，按女子的身份等級不同又分出又副冊。又副冊首頁上即為晴雯的判詞：“霽月難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對首句“霽月難逢，彩云易散”的解讀，目前學界大體上呈現出兩種傾向，一種是求之過淺，過淺則其意蘊難明;另一種則求之過深，過深則易穿鑿附會。現筆者結合《紅樓夢》的文本，對此提出合理的新解。

一、“霽月”取喻人的品格

我們來看對“霽月難逢，彩云易散”的解讀，“霽月”寓藏“晴”字，“彩云”寓藏“雯”字，首句寓嵌“晴雯”的名字，眾多紅學研究者無甚分歧。當代紅學家蔡義江所著《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中認為：“霽月，天凈月朗的景象。舊時以‘光風霽月喻人的品格光明磊落。”《宋史·周敦頤傳》：‘黃庭堅稱其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蔡先生認為“光風霽月”出處為《宋史·周敦頤傳》，不夠準確。筆者依據新出版《黃庭堅全集》查證，語本黃庭堅《濂溪詩·并序》：“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筆者以為蔡先生所引當為其流而非其源，同時對典故喻義理解亦有誤。在蔡先生之前，劉耕路所著《紅樓夢詩詞解析》、賀新輝主編《紅樓夢詩詞鑒賞辭典》亦持相同論點：“光風霽月”喻人的品格光明磊落。”在蔡先生其后，眾多《紅樓夢》相關的詩詞鑒賞著作亦沿襲此論，此不贅述。

《中國成語大辭典》中“光風霽月”條下釋義載：光風：雨后初晴時的風。霽：雨雪停止。雨過天晴時風清月明。比喻太平盛世。宋·陳亮《賀周丞相啟》：“長江大河，足以流轉墨客;光風霽月，足以蕩漾英雄。”也比喻胸懷坦白，品德高尚。宋·黃庭堅《濂溪詩序》：“春（當作“舂”字，形近而誤）陵周茂叔（敦頤），人品甚高，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兒女英雄傳》：四○回：“聽聽她這段話，是何等的光風霽月。”

二、“霽月”喻義當為“太平盛世”

筆者首先并否認“晴雯”是《紅樓夢》中作者用情較深、筆墨不少、性格鮮明的丫鬟，但并不意味著她形象的完美與品德的高尚，相反，晴雯形象的復雜與多面，反而彰顯出《紅樓夢》作者不同凡響的藝術功力與人物形象的藝術魅力。

綜上所述，故筆者以為“霽月”應取《中國成語大辭典》中的第一義項：比喻太平盛世。補充理由如下：

其一，《紅樓夢》第五回，賈寶玉觀看又副釵，在晴雯的判詞之前，作者寫道：“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靄霧而已。”北師大版《紅樓夢》其下注曰：“這畫面比喻晴雯生于“濁世”，環境險惡。”晴雯死后，賈寶玉《芙蓉女兒誄》中寫到“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可謂與前面畫冊之上的“滿紙烏云靄霧”相照應。既點明晴雯生于“濁世”，她自然是太平盛世難逢。

其二，《紅樓夢》中其他女子的判詞之中與書中多處描述，也多次點明或暗示末世之意。如探春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又如王熙鳳判詞：“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第五回寧、榮二公借警幻仙子之口告誡賈寶玉曰“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中國古代家國一體，家事關聯國事，家運可征國運，寧、宋二府“運終數盡”，實則暗喻國家處于末世。曹雪芹對中國歷史有著清醒而深入的體會，并且將其歷史觀念付諸于小說之中，他把家國同構的中國歷史轉換成了家族史，把帝王將相的家譜史改成了貴族家庭的興亡史。所以警幻仙子先讓賈寶玉品“千紅一窟（哭）”茶，次飲“萬艷同杯（悲）”酒，后聽《紅樓》十二曲以體察“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的大廈將傾的賈府衰敗之氣象，最終悟“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末世大悲劇。又第十三回甲戊本回前總批曰：“此回可卿夢阿鳳，作者大有深意，惜已為末世，奈何奈何！”精明能干如鳳姐，也不能挽回大家族的衰亡，何況她也是家族衰亡幕后之推手，最終寧、榮二府一敗涂地，不可收拾，而她自己亦落個“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的下場。

三、“彩云易散”出自白居易《簡簡吟》，簡簡與晴雯形象多相似

“彩云易散”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中注解到：“彩云，喻美好”，把成語生生拆開。劉耕路《紅樓夢詩詞解析》對此的解釋為：“預示她薄命早死。”以上二書皆未點明用典出處，蔡義江校注本《紅樓夢》亦如此，北師大版《紅樓夢》點明出處未注其喻義，“彩云易散”最早見于唐代白居易《簡簡吟》：“蘇家小女名簡簡，芙蓉花腮柳葉眼。十一把鏡學點妝，十二抽針能繡裳;十三行坐事調品，不肯迷頭白地藏。玲瓏云髻生菜樣，飄飖風袖薔薇香;殊姿異態不可狀，忽忽轉動如有光。二月繁霜殺桃李，明年欲嫁今年死。丈人阿母勿悲啼，此女不是凡夫妻。恐是天仙謫人世，只合人間十三歲。大都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彩云易散”謂好景不長。多用以比喻紅顏薄命。例如《金瓶梅詞話》二六回：“可憐這婦人，忍氣不過，尋了兩條腳帶，拴在門楹上，自縊身死，亡年二十五歲。正是：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晴雯十二歲被賴大買到賈府，后被賈母賞給寶玉居于大觀園怡紅院——女兒樂園之中，不期十六歲時病中被逐而亡，可謂好景不長，紅顏薄命。榮登薄命司又副冊之首，信矣！

白居易詩中所塑造蘇簡簡形象，在以下幾個方面與《紅樓夢》中晴雯的形象相似。一，容貌美麗。蘇簡簡有“芙蓉花腮柳葉眉”的容貌，又注重外表的打扮和衣飾，達到了“殊姿異態不可狀”的效果。而晴雯是林黛玉的影子，《紅樓夢》中亦多處描寫其病西施形象，在丫鬟之中出類拔萃。二，心靈手巧。白居易筆下的蘇簡簡能十二歲繡花紋于衣裳，可見心靈手巧。而晴雯同樣風流靈巧，有第五十二回著重寫她病中補金雀裘之事可證。三，薄命如紙，未嫁人而早夭。蘇簡簡年十三歲而死，晴雯逢十六歲年華而逝，故二人皆為“明年欲嫁今年死”。四，二位少女香魂歸天界。《簡簡吟》中曰“作此女不是凡夫妻。恐是天仙謫人世，只合人間十三歲”，說簡簡是天仙下凡，死后自然返回天界。《紅樓夢》第七十八回：“獨有寶玉一心凄楚，回到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寶玉睹物思人，當然是勸慰之語。我們從中可領悟到曹雪芹對古典詩歌的借鑒與化用藝術表現手法，其又彰現了唐詩對《紅樓夢》中人物塑造的潛移默化之功。

綜上所述，“霽月”取“太平盛世”的喻義，判詞中“霽月難逢”意味著晴雯生于末世，盛世難逢，自然落個“彩云易散”的結果，彰顯了紅顏薄命的寓意，又與《紅樓夢》中晴雯的人生境況與結局相符。

參考文獻：

[1][清]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長沙：岳麓書社，2001.

[2]賀新輝主編.紅樓夢詩詞鑒賞辭典，[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0.

[3][唐]白居易.白居易集[M].顧學頡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79.

[4]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M].北京：中華書局，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