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雨徽杭古道

周吉富

我屢與徽杭古道失之交臂。每一次錯過，都平添一次向往。聽人說那古道之奇之美，越激發我前往之沖動——哪怕我曾走過云南茶馬古道，以為天下古道之觀止矣。

己亥仲春，我如愿以償，在績溪龍川水街走一遭之后便去走徽杭古道了。出龍川，坐大巴前往古道。透過車窗，見山間小平原上散落的小村莊和山腳下溪流邊的點點徽派的民居共同點綴著山鄉的寧靜與和平。我們來到了古道口，抬眼望著前面的逍遙山，云蒸霧繞，想那古道便是穿行在這座大山里面到達遠方了。過巖口亭，平緩向上的石板路上我們輕快前行。路旁的各色花草和我們分享著春日美好。深山巨谷，流水潺潺，仿佛告訴我們，當初背著行囊遠行的人們，在告別了家人之后，也曾有過放松的心情。澗底的巨石，曾經自峰頂墜入谷底，阻遏涓涓細流。這細流，恰不為巨石所滯，懷著柔情，拼著毅力，一直向前流去。

順道向上行，天色漸暗，山雨欲來。

也許是獨行在這古道上有點寂寞吧。當年這些經商求學的人都不乏想象力。于是，一塊矗立在峽谷中的巨石，便被形象地賦予了生活氣息而被叫作“磨盤石”。到底是哪一個人，先脫口說出“磨盤石”，無從查考了，可也無查考的必要了。倒是那塊巨大的“將軍石”，我們能約略估算出它的命名時間。

民間傳說這“將軍石”是汪華化身。他在此默默凝天地之正氣，借天劍之神光，永遠地守護著一方百姓。汪華，史稱“古徽州第一偉人”。隋末天下大亂之際，汪華為保境安民，起兵統領各州，建立吳國，自稱吳王，促進了當地各民族之間的融合。后歸唐。逝后，唐太宗賜謚其忠烈。

山路曲折少坦途。而有的地方是在絕壁上開鑿出的路。稍有不慎，頭會碰到上方的巖。而腳下不踏實，也會一腳踩空，摔下懸崖，粉身碎骨。我不難想象，千百年來，肯定有人不慎殞命峽谷。而這些絲毫沒有削弱那些徽駱駝們走出去的意志。

而此刻，我分明看到，早年胡雪巖，與幾個少年同伴，背著幾袋家鄉的山貨，沿著這條道，走啊走，走啊走，走了也不知道多少天，風餐露宿，終于走到了路的那一頭。他們怯生生地賣掉了手頭的貨，頭腦靈光一現，索性把那沒有見過的東西帶回家鄉。這樣，一去，一回，他大嘗甜頭。于是，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終于，這條山道成就了一個偉大的紅頂商人，成就了一個世界知名的徽州人。我又分明看到，拖著一條長辮子的胡適，一襲土布長袍，與家人依依惜別，踏上了這條艱難的山道，同時，也踏上了一條艱難的求學之路。我認為，在外多年漂泊的他，在夢中，這條古道肯定是揮之不去。封閉的山鄉，陳舊的觀念，不濟的國家民族時運，促發他勤奮苦讀。多年以后，一個西裝革履的飽學之士回到生養他的故土。不知早已躋身世界學人之林的胡博士，回望這條蜿蜒山路，做了何等感慨！

是啊，千百年來，走過這條古道且又成名立萬者，又何止以上二人。比如清代大商號胡源泰茶莊創始人胡炳衡，著名的胡開文墨業創始人胡天柱，抗倭名臣胡宗憲，近代著名愛情詩人《蕙的風》作者汪靜之等，不勝枚舉啊。我不禁要問，世界上有哪一條路上，能走出如此多的人中豪杰？有人說，這是天下第一古道。由是觀之，猶不為過矣。

山風習習，挾帶三兩點雨。操著江浙方言的熱心人說前面古道還有很長很長，勸我們回。再看對面棧道上，人們也急急地往回趕，他們也對著我們拉長聲音說：“快下雨了，回去吧！”還是江浙方言！素昧平生，這些人怎么有著如此關愛之情呢？真是古道熱腸吶！同事說前面還有藍天坳等處，也是很美的。我們還是在岔路口，也選擇回程。

“啊，留下一條路等改日再見吧。”果然，雨淅淅瀝瀝下了起來。我們在密林或石檐下穿行，尚無淋漓之苦，反覺行于雨中的古道，別有情趣。然而，春雷陣陣之后，雨失去了溫柔，萬千雨注在兩山之間的天空傾瀉而下。我再也無雨趣了，步子加緊。倏而，有一把雨傘從后面罩在了我的頭上。我知道有人在幫我了。“來，幫你遮一個。”這是一個操著方言的老伯的聲音。我很感激，他分一半傘給我，他自己身上便濕了半邊。

正好，遇著一路旁的小石洞，能容納三四個人躲雨。我倆便收傘進去。那老伯念叨著：“沒帶傘的人，都濕透了。”悲天憫人啊，我又一次被感動。料想多少年前，駝行在古道上的人們，肯定也是這樣相互提攜的吧。否則，如此大雨，上不著天，下不挨地，他們是如何挺過來的呢？那老伯年歲較大，我讓他先走出山，不能因為我而凍出病來。正好我說后面同事帶了傘，我等一等。那老伯才肯丟下我，一人撐著傘走了。

最后，我們都回到了巖口亭。大多數的人，都渾身濕透。山風徐來，正好吹吹衣服。人們一邊吹著山風，一邊拿著手機拍著雨中的山景。雨漸小，似乎細雨迷蒙中的古道又神秘起來，讓人萌生了再走一次的沖動。

當時這條古道的開通，不是兩地官家的協商而成，而是靠民間資本，靠的是分散大戶，大的宗族力量，以一種行善的方式逐漸完成的。或者說，最初的投資者，不一定看到全程貫通的那一天！在躲雨的間歇，我看到了亭旁一塊三祝路會牌，說的是，古道旁的一個祝三村，從20世紀初，一直義務養護這條路，年復一年，永無停止！真不容易啊，無償行義，一兩人，一兩年尚可，可是整村整族，世代支持，難能可貴！徽杭古道，天下第一古道。此村道義之舉，不可謂一大貢獻矣。

于是我說，在人員通行，貨物來往，自然風光諸方面，徽杭古道與茶馬古道難分伯仲。可是，人文層面，茶馬古道上伴著辛酸的趔趄而行便比不上徽杭古道了。除此而外，徽杭古道沿途還有零散的村落民居純樸的接濟，讓每一個行走者倍感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