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童年·你

王寧寧

沈從文寫過一篇自傳體小散文，叫作《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書中講述了自己少年時代上私塾的同時，又走進自然的有趣經歷。

大概是生于農村長于農村的緣故，我對沈從文在文中所講述的一切備感親切。我的心里時常這樣覺得，現在的孩子太城市化了。叫不出鳥蟲花草的名字，聞不到自然中青草混著泥土的氣息，聽不見溪水拍打石頭嘩啦啦的歌聲，看不到清晨的薄霧、雨后的青山、飽滿的稻穗……于是他們自然也無法理解“西山的沙果、海棠，北山的黑棗、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暗含著的喜悅與驕傲;無法體會“血沃之地將真正生長出金麥穗和趕車謠”背后嵌著的血的疼痛和心中不滅的希望……

時代在發展，是否像個牢籠，正在阻止我們踩在泥土上，與鳥蟲花草面對面地對話？

猶記我讀小學時，從家中到學校需要經過一小段芙蓉溪。清晨去學校，太陽掛在學校那邊，像是指著方向，下午放學回家，路邊青蔥蔥的田里偶爾會冒出一個人，背朝天，臉朝地，或是鋤地或是播種，我們幾個孩子走著笑著，每個人手上都有一把狗尾巴草。那時，我們上下學，并不需要接送，小鄉村里來來去去都是這些孩子，大家一看就知道是誰家的孩子。

我老是遲到，也老是晚歸家，小學時候總是懵懂得很。不過我總是運氣好，遲到總是遲一小會兒，趕在三年級的大姐姐們進教室檢查前。小學放學早，遲個把小時回家也無人知道。

在路上走著，我總是喜歡在田里摘些野花野草，扎成一束。田里有一種粉紅的小花，高不過十幾厘米，每到春天整片整片地開著，誰都可以采一把。夏天早上還有牽牛花，摘下來像個紫色的小喇叭一樣，一路上和小伙伴們吹吹打打不停歇。幸運的話，偶爾也會見到幾株野生的含羞草。這可把我的幾個小姐妹樂壞了，連書包也不顧，用手就小心翼翼地刨出來，兩只手端著跑去學校，準備向其他同學得意揚揚地炫耀去了。

那天卻是倒霉了，臟兮兮的我們幾個捧著草走進教室。已經打鈴了，我們從樂清城里調來的漂亮女老師南老師已經在抽查我們的早讀。我們幾個把自己的小臟手連著草揣在兜兜里，都低下頭在教室門口罰站。南老師走過來說：“你們遲到好幾次了，這次弄得這么臟，一點不像女孩子。都干什么去了？”同伴曉曉機靈聰明，乖乖地交出了今天“打野”所得的“戰利品”，連聲向老師道歉。我從小就執拗，嘴笨，緊緊地拽著衣兜，好像捂住了就看不見似的。當然，后果總是慘烈，我一個小小的人兒怎么敵得過南老師嚴厲的眼神，那節語文課我一個人在辦公室罰站。我的心里惴惴不安，心想：我本來就笨，成績也一般般，爸爸媽媽在家里數落了不止一次，這次可真是死定了。我爸不會打我吧？他的手這么大，打起來肯定很痛。我連被蜜蜂咬一口都要哭個半天。

下課后，南老師過來，拿出來一個小杯子，放到桌子上。她對我說：“把含羞草種起來，再捂著就死了。”十五六年過去了，我還深刻地記得當時的心情，激動的心里像揣了一只小鳥，一不小心就要從喉嚨里飛出來，像是將被凌遲處死的人被無罪釋放，一下子就晴空萬里起來。

我一直寶貝著那株含羞草，南老師布置了任務，要寫一篇觀察日記。在她的幫助下，我寫的第一篇文章《我心愛的含羞草》登在了一份報刊上。稿件反復保存，陪我從鄉下走進城里，可我卻總是懵懂，連報刊名字也不記得，幾經搬家就遺失了。同時遺失的還有和南老師的聯系，她在我小學畢業后就離開了。這一相別，已經十三年了。

南老師告訴我們，路上的蜜蜂雖然嗡嗡地叫讓人害怕，其實它們是在辛勤地采蜜。如果我們不欺負它們，它們就不會蜇我們的手。因為蜜蜂蜇了人的手后，沒有了蜂針，就會馬上死去。從此，我每每回家，都繞遠了蜜蜂走，害怕它們不小心蜇了我，會死去。也再不和小伙伴起哄追蜜蜂、蝴蝶和蜻蜓玩，因為我們之前弄死了好多這些小昆蟲，我們都覺得自己太殘忍了，像個冷酷無情的“殺手”，肆意玩弄小生命。

有一次，我們在操場上玩，看見了一只一動不動的小麻雀。我們不知道它已經死了，忙把它送到了辦公室給南老師處理。南老師說：“這只小麻雀已經死了，也許是凍死的，也許是生病了。或者年紀大了，自然死亡了。”我們傷心極了，第一次聽見了“死”這個字，小小的年紀里有了難以承受的大憂愁。南老師給我們講《鳥兒和樹》的故事。一只鳥兒和一棵樹是好朋友，鳥兒天天給樹唱歌，樹天天聽鳥兒唱歌。寒冷的冬天就要來到了，鳥兒必須離開樹，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它們約定了第二年，鳥兒再來給樹唱歌。可是第二年，樹卻不見了，只留下了樹樁……聽完了這個故事，我們知道了世間萬物都是會死亡的，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有人愛，有人記掛。

后來，我們為麻雀舉行了安葬儀式，還分別對麻雀說了心里話。過了很久很久，我們實在忍不住好奇心，心里一直在思考麻雀還在那里嗎？我們在同樣的地方，想把麻雀挖出來，可是卻不見了。那時候，朦朧地懂得了“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一切都歸于塵土中”的含義。

南老師還送我了一本書，書名好像叫《中國語文故事500個》，在當時為我打開了語文的大門。書里的故事實在太有趣了，夸父逐日的勇敢，王羲之寫書法入木三分的認真，還有很多讀起來很優美的詩句，在當時幼小的我心里種下了一顆學習的種子。我還記得后來我常常采花送給南老師，不知道經年累月，她是否還記得當時那個懵懂無知的小姑娘？小姑娘長大了，成為一個老師，也站在講臺上面對著一個個可愛的學生。

鄉村里的童年求學，除了采不盡的花，撲不完的蝶，就是南老師溫柔的話和一本本有趣的書了。猶記當時年紀小，你愛談天我愛笑。不知不覺長大了，夢里花落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