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四季

李心揚

在學校待久了，與世隔絕，難免帶上了點“不知日月長”的山中隱居般的滋味。轉頭問后桌日期，問得多了，他也就嘆：“你不是剛問過嗎？”怎么感覺已經過了很久很久呢。

判斷年月的主要依據是課程表，再對照一旁精確到分的時刻表，而后是漫無邊際地數秒。本是有《新聞周刊》強勢彰顯新時代氣息，不知為何連它也消失好一會兒了。迷失在時間的洪流之中，一如馬孔多迷失了三年的洪水，徹底陷入對周遭自我的恐慌中，迷茫無措。曾日月幾何，而山河已不復可知矣。

不得不提的是學校綠化工作極佳，不得不提的是這極佳的綠化工作。春柳夏荷，秋桂冬梅，前十五年顯得平凡又尋常的風花雪月，如今卻是我與外界的中轉站。立格樓下，靠近高二的一側栽了不少桂花，剛入學那會兒幾株銀桂早早開了幾個花骨朵兒，香氣稀薄顏色清淺，一樹的葉又濃得太綠太重，孤獨的花悄無聲息。直到第一次月考前后，不知是吸收了學生的怨念作為養分還是怎么的，爆炸似的開起花來。

是滿世界滿天地的香，無處遁形的金黃。冷露無聲地濕了桂花，落在中庭的白月底下。再濃再綠的葉也掩蓋不了，在極致的光明下它幽暗閃爍，蠟樣光滑的圓葉上折射出一雙或兩雙眼睛，折射出碎碎點點星子的璀璨光芒。

“是你啊。”

她淺笑頷首，示意我看。

滿月的夜，農歷十五十六的樣子吧？

我問：“中秋……過了么？”

這都不打緊，我們只知道今夜月極圓極亮，與中秋那夜幾乎無差別，便足矣。

回想起那夜的月，隨之浮上腦海的便是老式樓房中新裝的白熾燈，冷而慘白的光與四野捍格不入，高懸在正中圓到幾無瑕疵，明瑩似水。可離散落的孤零星子那么遠，離我們也那么遠。

我們互道一聲秋的嘆息，徑自遠去。

秋冬之際，在二、三號樓的夾縫間擠著的兩三株柿子樹，竟然結了果子！沉甸甸地綴在枝頭，從樓頂上望去明艷可愛。我等俗人第一反應卻是能食否，白白辜負天公一番好意。良辰美景奈何天，且看遍姹紫嫣紅一片。柿，想起彩墨中有一款叫“色彩雫”的就有“柿”的顏色，對著陽光一照，通透澄明如加了硫氰化鉀的硫化鐵溶液，顏色鮮明叫人猛然一驚——太久了，純粹透明的、帶著張揚個性的什么東西。消失太久了。

從前的從前，常逃了課讓母親帶我四處野。有一次是去摘柿子吧？孤零零的荒野上，孤零零的幾棵柿子樹伶仃地立著，樹干纖細得不像什么木本植物，反而接近于草本植物的匍匐莖，偏又支撐著枝。樹枝槎椏更細，紅果子在風中晃動不安，我想這樣的樹這樣的果實又怎能爬上去采摘呢？同行的叔叔拿了竹竿給我們，頂部分叉，對準枝頭的柿子，用力一擰便算摘下來了。可不能摘完，得留幾個，給鳥雀過冬。現在想來只覺凄涼，連鳥雀在寒風凜冽中尚有幾點火紅的善意引渡，而我卻在冬的前夕搖搖欲墜。

原野上聲音極多，不只有風和鳥，還有同行阿姨的哭訴與抱怨。哭兒女不孝順只知道伸手要錢，哭老公不干事成天在外鬼混，哭自己身體不好，哭老天不公，末了再幽幽羨慕他人的好運。久而久之，我不再笨拙地嘗試表達同情之類情緒，而是學會了把她的苦楚當成笑柄一遍遍翻新博得一點掌聲，十分失禮了。

還是少年意氣，輕狂無知。從來沒有體味過什么叫人生，不會寫艱難二字，禁不起一點點苦痛。可是這還沒開始呢。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你看我，還沒老，已經熱衷于講大道理了。

恍恍惚惚冬天也開始了。后桌出離憤怒，告訴我冬至剛過怎么我們這里冬天都要結束了？！這么說來好像是真的，星期六還放了電影，高二段哀鴻遍野：“我們要看電影！”在自習室也聽得一清二楚。

人在，心不知晃蕩到哪兒了。

下午看見半池玉蘭。明明是初冬，寒意逼人，可玉蘭性急，早早結出滿樹花苞。許是這些日子的陽光普照，樹把積蓄足夠的熱量凝結成花，讓它成水滴形顫顫立在枝頭吧。也是極細的樹梢，極小的新生的欲望。滿樹都是。外殼毛茸茸的泛著青，看來忍不住牙根綿軟，口舌生津。空氣里彌散的清香又叫人想起梅酒初釀的光景，只是它是這般綠，不由得懷疑它的顏色是竊了葉的凋零。滿樹的新生迎接滿眼的冬陽，勾勒出金燦燦的歡喜剪影，氤氳了本身便是模糊不清的回憶。小孩伸手，趴在泥墻上夠著什么，現在恍然大悟：是玉蘭花苞。癡傻般駐足凝望，隔絕人流。這樣多而古舊的回憶流水樣淹沒我。我蹲坐地上，好像這樣就能逃離時間洪流。無意間袖子擦過臉頰，抬起再看時干燥如昔，原來并沒有號啕大哭。

彌久的遺憾被勾連出血肉，余我一人虛擲時光。

前幾天參加文學社活動，領了一疊日歷。大紅的封面頗為喜慶。十二張卡片畫面不同。我不大愿意看見日歷之類，一天一月一年被濃縮成一串數字，隨手打幾個鉤，憑空一歲添。同時惶恐：一年，過了？

一年，我做了什么？

我可以說是成為一個高中生，進入新的環境且適應緩慢;我也可以說是終于學會了幾項生活技能;抑或是最冠冕堂皇的，我長大了，不是一個小朋友啦。但這一切并非我所為，那只是一個時間的必然過程——在世上停留的時間愈長，到達終點前可控的就愈少。我們是承受者。

所幸不要很久，該來的總會來，請不要慌張，一如沈從文先生寫下的：“一切該來的都得來，不必怕。”請不要著急，待梅園眾梅盛放，且插梅花醉洛陽。

所幸不要很久，玉蘭將要開花，終能換來人間溫柔半兩。

世間草木溫柔又繾綣，明月清風相隨，它們微笑，言語隨風而逝：

“愿你的道路漫長，充滿奇跡，充滿發現。”

（推薦教師：谷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