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許秀蓮
一個月內,河南、黑龍江接連曝光三波集體辭職事件,將“鄉村醫生”這一群體推上了新聞頭條。
自上世紀60年代起,近百萬鄉村醫生走過了時代烙印極強的發展道路,支撐起了醫療保障網的“網底”。而今村醫緣何頻頻集體辭職?日前,記者采訪了多地村醫,了解到這一特殊職業所面臨的不少問題。

何光輝在做出診準備。
上午陽光正烈,在古藺縣古藺鎮玉田村衛生室,不時有村民來拿藥、看病,村民李碧菊推門進來,陳祖祥詢問了基本情況,給她測血壓,又到隔壁藥房拿出一盒降壓藥,反復叮囑她“一天一次,一次一顆,不要多吃。”
長期的公共衛生服務工作,讓陳祖祥熟知了村內所有的孕產婦、慢性病、重癥患者以及殘障人士的基本情況,也養成了不少村民生病就找“陳醫生”的習慣。
因患有高血壓,53歲的李碧菊是村衛生室的“常客”。“鎮衛生院有點遠,小病小痛的村上就能解決,更方便一些。”李碧菊說,“從家到衛生室,來回也就20分鐘,不誤事兒。”
中國醫師協會鄉村醫生分會會長蔡忠軍介紹,村醫承擔著廣大村民的基本公共衛生服務以及常見病、多發病的初級診治等基本醫療服務,如感冒發燒、頭疼腦熱、慢性病日常診療以及跌打損傷應急等。
但也限于初級診療,古藺鎮光輝村村醫何光輝告訴記者,在面臨一些稍顯難度、難以把握的病癥時,為了避免醫患糾紛,也基于群眾的信賴不夠,他只能求助上級醫療機構。
何光輝的謹慎不無緣由。村醫因誤診、輸液等致人受傷或死亡被罰款、判刑的事故屢見報端。早些年,山東東營市利津縣村醫韓某就在治療過程中采取措施不當,致使病人死亡,被家屬告上法庭,賠償16萬余元。“這不僅是三四年工資賠付的問題,更多是心里的愧疚感。”
這種失誤連帶著群眾的不信任,村醫時常都會面臨質疑。“為了多開藥掙錢,你就亂治!”自貢一名村醫告訴記者,一次村民重感冒在他那里拿藥,兩天沒痊愈就質疑他沒有合理治療。該村醫深覺冤枉,治病本就無法一蹴而就。
為增強村醫化解責任風險的能力,去年開始,古藺鎮衛生院院長向軍和保險公司協商,依照自愿原則,由村醫自行購買醫療責任險,每年繳費600元,最多可賠20萬元。
除了醫患關系,村醫自身遭遇的風險也只多不少,何光輝下鄉隨訪被狗咬,騎車摔跤都遇到過。更有甚者,北京市密云區一村醫曹麗勤外出取藥,途中發生車禍身亡,法院判定與鎮衛生院無雇傭關系,沒有獲得任何賠償。
內外皆有隱憂,這也讓村醫隊伍逐漸萎縮。
村醫站在中國醫療體系的基石上,直面成百上千的基層群眾,重要性不言而喻。今年5月,國家衛健委發布的《2018年我國衛生健康事業發展統計公報》顯示,截至2018年末,全國鄉村醫生和衛生員90.7萬人,比去年下降了6.2萬人。村醫為何招不進、留不住?
在內江一鄉村做村醫已經17年的王坤(化名)今年剛考上大專,前幾年又拿到了執業助理醫師證,他現在已經可以進入鄉鎮衛生院或者更高層次的醫院了。近年來,他愈發感覺到學歷、職稱的重要性,“考級”也是村醫的一個出路。
“村醫多數為中專,大專都較少了,很大部分是原來赤腳醫生進行補充學歷的函授中專。”古藺縣衛健局副局長王浩雄表示,鄉村醫生證的考取為中專學歷及以上,有了證件就可以申請村衛生室駐村行醫。
“村醫若不考取執業助理醫師以及執業醫師,沒有更好的晉升渠道。”王坤的父親是早年的赤腳醫生,因年紀大、學歷低,盡管臨床經驗豐富,但想要考取執業助理醫師及其以上的證件也較為困難。
老齡化是村醫隊伍面臨的另一個難點。以古藺為例,全縣800多名村醫中四十歲到六十歲的就有412人,三十歲以下的僅有33人,分別來源于赤腳醫生的親屬、徒弟以及衛生院校的中專生。“等老一批村醫退出,新一批無法接上,20年后我們還有村醫么?”古藺縣衛健局基層衛生與婦幼健康股負責人李永飛說,選擇返鄉的人少,選擇到村上任職的就更少了。
江蘇鎮江早在2013年便提出當地村醫今后只有兩個來源——考試拿證和鄉鎮衛生院下派的合格執業醫師。為優化村醫結構,王浩雄多次召集衛健局有關人員,探討定向培訓機制。“補助學生上大學,回來后定向安排至各個村,至少5年服務期,這也是個辦法。”如今各地區信息化建設日漸完善,希望能有更多文化水平高的年輕人回歸鄉村。
雅安市滎經縣也曾面臨同樣的情況,當地衛健局多次前往各地醫學院校招聘村醫,卻無人問津,連續幾年一個年輕人都沒招來。為了打破僵局,早在2012年,雅安市在全省率先進行“農村定向醫學生定單培養新模式”,補充了400名大中專醫學生到鄉鎮衛生院和村衛生室工作。
定向培養的醫學生平均年齡僅為23歲,更年輕、更有活力,也讓雅安市60歲以下的村醫占比從70%提升到80%,學歷結構上,大中專學歷占比也提升了25%。
除了雅安,內江、南充等地均依據各自市情建立了定向培養機制。去年底,南充市首批定向培訓的89名年輕村醫走上了實習崗位,不久后,他們將回到各自的鄉村成為正式村醫,成為村民健康的“守護者”。
周末,陳祖祥沒有休息,因為他關于65歲以上老年人免費體檢的任務還沒有完成。
老人出門不易,任務無法按時完成,意味著要扣除相應的服務補助。依據原衛生部2013年印發的《關于展開村莊醫生簽約服務試點的指導定見》,村醫收入構成主要分為三部分:公共衛生服務補助、一般診療費、基本藥物補助。2009年施行新醫改后,村醫逐步失去了藥品加價收入這一主要的收入來源,財政補貼對村醫收入的影響變得愈加重要。
河南通許縣兩鄉鎮村醫辭職公開信上均明言“工作壓力大,工資還層層克扣”。眾所周知,國家每年撥付給基本公衛的經費都是定額的,按照規定村醫需要承擔40%的工作量,領取40%的補助經費。“全鎮的村醫都從這個大盤子里分,干得多拿得多,很公平。”陳祖祥的各類補貼一年加起來有5萬余元,剛夠一家人的日常開支。盡管任務重,服務內容多,要求高,他覺得都可以理解。
但王坤不能理解,覺得自己干的是鎮衛生院的活兒,卻沒有他們的待遇——別說五險,勞動合同都沒簽,出了事都無法保障自己的合法權益。去年,王坤到村內隨訪,被村民的狗咬了,治療花費數百元,他心里十分不得勁兒。“獸醫都轉事業編了,但我們還是半農半醫,醫人的不如醫豬的?”

何光輝走訪回來,村衛生室改建在他的家中。
“獸醫和村醫都重要,但獸醫是農口的,不歸衛健部門管啊。再說村衛生室的獨立法人代表是村醫本人,依據法律,我們無法和他們簽合同。也因此,管理起來有難度。”去年,當地一名村醫因收入低兼職做了物流生意,基本公共衛生服務任務沒有達標,向軍多次找其談話無果,該村醫直接辭職走人,說是辭職,因為身份不明,其實無“職”可辭。
除了身份與收入,養老問題也是村醫面臨的“老大難”。65歲以上依然在崗的村醫仍有不少。
到了國家法定退休年齡,為何許多老村醫不愿意退?“沒有養老保障,退了怎么生活?”這是多地受訪村醫面臨的“同款難題”。
當前,成都、廣元、瀘州等多地均已對村醫退出機制和養老問題作出系列舉措。但不少地區養老保險仍只惠及在崗村醫,退出后不復購買,部分50歲以上的村醫購買后年限不夠,養老金也不多,許多人就沒有購買,60歲以上的村醫更是無奈,根本買不了。而一些地區購買的是城鄉居民養老保險或職工養老保險最低檔,政府財政出40%,村醫出60%,年紀大的村醫埋頭一算,放棄購買。
沒退的有難題,退了的也有無奈。老村醫技術傍身,開藥店再就業原本也算個出路。可難就難在老村醫大多是赤腳醫生轉化而來,學歷和鄉村醫生證也是后來補的,而開藥店至少需要執業助理醫師以上職稱,他們普遍不具備。
藥店無法開,補助又太少,無法再就業,缺乏經濟來源……這也讓老村醫不敢退。而老村醫不退出,年輕一批的村醫就進不去,村醫老齡化形式更加嚴峻。
何光輝給自己算了一筆賬,他今年47歲,養老保險從2017年開始購買,到他60歲時剛好15年,退休就可以領養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