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廣瑞
人類社會發展至今,媒介成為人們交流與溝通的重要方式。而電影則是融合了聲色光影的敘事方式,這一敘事方式以現代技術帶來了話語體系的開放性和兼容性,使得電影這一敘事的話題不僅僅是電影制作方的“言說”,更是形成了自媒體時代一個即時的話語場域,成為了一個可以包羅大眾的話語體系,電影敘事的話語體系中勢必存在著“話題”以及相應的“述題”,從語言邏輯而言,話題和述題應該具有天然的同向性,但電影作品中的“話題”和“述題”的相互解構卻又是一種現實的存在,而這種話語體系中的互相解構又是大眾文化、大眾精神的一種互文式存在。作為2019年暑期檔的熱門之一,影片《銀河補習班》的熱映也引來了熱議。與理性分析過程中邏輯質疑相伴隨的是豆瓣評分從6.5到6.2的下滑,而上映三天4.27億元的票房與貓眼高達9.5的評分則能看到普通受眾對于影片的喜愛和支持。影評的觀點對立與票房的高企并不是簡單的矛盾現象,借助語言學中“話題”和“述題”這一對概念來分析影片的主題言說與情節敘事,能窺見這一現象產生的原因,進而可以一觀大眾文化、大眾審美、大眾精神的共時形態。
一、話題:現實與理想言說的普適性與同置性
亞里士多德認為:“任何言說情景都包括言說者、話題和受眾。”[1]在現代傳媒空前發達的今天,在大眾碎片化閱讀已成大勢的當下,電影無疑是一種相對完整的言說,而這一言說需要通過話題聚集受眾,憑借敘事來打動受眾,進而完成一種敘說,傳播敘事背后的價值傾向與理念。商業電影作為一個面向大眾的“言說”,言說者必須要考慮受眾對其話題的理解與接受度。因為“任何一種產品,他贏得的消費者越多……得到的經濟回饋也就越高,因此它必須訴諸大眾的共同之處”[2]。有學者認為,影視作品的題材選擇應該遵循現實性、新聞性、親和性、特殊性原則[3]。因此,電影話題的選擇可以看做是話語場域的構建,而在話語構建過程中,作為話題發起方的“言說者”必須要考慮話語的開放性與關注度,因為不論從精神產品的社會效應而言,還是從敘事經濟的角度來考量,以話題為中心的話語場域構建必須考慮到話題的日常性、現實性、親和性以及普適性。現實題材影片《銀河補習班》的言說者正是基于此,選擇了教育作為自己“言說”的話題。在當下的中國,教育是一個從個人、家庭到國家,從學校到教育主管部門都密切關注的熱門話題,不論是學區房、學位房還是升學政策,亦或是教師體罰、校園霸凌,事關教育的任何風吹草動都足以牽動學生及其家長的心。社會經濟發展引發的社會結構變化使得知識、學歷對普羅大眾個人的發展影響巨大,而教育格局的變化也反過來影響著社會發展,每一位身處其中的人都有著與他人共同的焦慮、或趨同或迥異的價值取向與教育理念,可以說教育這一話題具有極為深厚的話語背景、修辭情境,這一共同語境有利于“言說者”進行話語場域構建,有利于“言說者”引導受眾傾聽敘述。
由于大眾在教育領域對“美好生活”的無限期待和教育本身發展的不平衡和不充分,使得這一話題極具現實性和普遍性,而單一價值標準引發的社會問題,以及與此伴生的理念沖突,使得這一話題隱含著無盡的言說訴求與言說可能,《詩經·小雅·巧言》所謂“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所說的恰恰就是言說可能給言說訴求帶來的滿足感。《銀河補習班》選擇教育作為言說話題正是以迎合了受眾的言說訴求,這一話題特點帶來的除了普遍的社會關注與社會效應,于文化產品市場而言就是極大的市場號召力了,因為這一話題給對于教育有良多期待的受眾而言帶來了一種“傾訴”的可能,是對受眾心理期待的一種話題迎合、心理滿足。因此,以教育為話題的影視作品往往能吸引特定的受眾群體,獲得預期的回饋。正如影片所宣傳的“獻給父親,送給兒子”,這一話題俘獲的是一個個與教育相關的家庭。影片雖然以馬飛的思緒以及其適時的畫外音作為顯性的敘述,與實際的敘述者馬皓文形成明暗兩條線,為受眾講述了一個關于教育的故事。但教育、補習班、父子關系這些帶有預設的關鍵詞使得受眾有一種同置感,容易與言說者進行特定話題的對話與交流,甚至有可能受眾也成為一個“言說者”,在自己的內心構建一個自己的“銀河補習班”。
影片開頭小馬飛在隊列中的“與眾不同”以及領隊老師“缺根弦”的評價、馬飛課外輔導用書作業本過多造成的書包沉重、高考結束后校園里漫天飛舞的書本試卷,都是取材于現實的典型情境,每個人都極有可能就是現實中曾經的“缺根弦”、或者是“缺根弦”的同學與玩伴,這些情境都曾經是并依然是現實生活中的熱門話題,而作為影片中的“子話題”一道對教育這一大“話題”進行一個“言說”的集結,這些子話題都會給有相應經歷的學生和家長帶來至為強烈的代入感。而強烈的代入感必然帶來同置效應,使得受眾感同身受,進而引起足夠的共鳴。影片關于教育理念的沖突與碰撞采用了象征手法,小馬飛表面是兀立于傳統教育價值標準之外不堪雕琢的“朽木頑石”,而本質上卻是蘊藏極大可塑性的“璞玉”;父親馬皓文和善良的小高老師,可以看作是識得荊山玉并能有所塑造的教育新理念的象征;而嚴厲刻板的教導主任和時而歇斯底里的母親“馨予”,則是傳統教育理念的代言人。他們對于教育對象的認知同樣是刻板而缺乏耐心的,作為學校和家庭教育者的代表,輕易否定拋棄教育對象恰恰是對現實生活中教育功利行為的典型塑造。作為不同理念象征的人物在影片中以言語和行動完成了兩種教育理念的交鋒,這正是在電影這一話語情境下對教育這一日常性話題的深入探討。當然影片中關于這一探討的結果區別于話題本身的日常性、普適性,正如同影片的敘事一般,只能是理想化的、戲劇化的,是帶有傳奇色彩的。
二、述題:戲劇化建構帶來的傳奇性與違離感
《銀河補習班》以倒敘、夾敘等方式,由顯性敘述人馬飛以回憶的方式呈現,并輔以畫外音。影片開始,飛入太空之前的記者會上,馬飛家屬空著的坐席引人遐思,在馬飛的會議中“缺根弦”的小馬飛與不同凡俗的馬皓文在亞運圣火傳遞的時代背景下出場,而馬皓文在自己的人生巔峰抱著兒子舉著圣火看著自己設計的東沛大橋垮塌,戲劇性的沖突就此展開。馬皓文的牢獄生活與小馬飛的被追逐霸凌,以爛熟而庸常的蒙太奇手法加以呈現,父子同處困境以及心念相牽的表達意圖無比明顯。馬皓文出獄后,博喻學校的父子見面無比尷尬,馬皓文與教導主任的賭局為故事的傳奇性埋下了伏筆,母親“馨予”與馬飛繼父適時的分身乏術為父子相處提供條件。勞動力市場巧遇劉八兩遭遇羞辱,嗣后馬皓文卻運用簡單的物理學知識解決了劉八兩的難題。在言傳身教輔導兒子的過程中,馬皓文帶著小馬飛一邊刪繁就簡完成核心知識的學習,一方面又勞逸結合地融入生活,期間的小混混滋事、逃離學校看航展、歸途遭遇大暴雨等一切敘事都在按照教科書式的戲劇沖突進行。期末考試馬飛的成績“出人意料”地沒有達到雙方賭約的年級前十,將沖突引入另一個層面,擺脫一般傳奇的同時,把事關教育理念的爭論置入影片具體場景中,由馬皓文與教導主任展開直接的面對與交鋒。影片后段,學習成績優秀的馬飛沒有遵從教導主任的意愿,為博喻學校挽回功利價值觀下的昔日榮光,反而按照自己“一直想”的目標“不落俗套”地考取了飛行員,進而成為載人航天飛船的宇航員。從形式邏輯來看,《銀河補習班》這一言說情景的話題與述題是統一的、同向的,影片的敘事過程就是馬皓文在引導馬飛尋找人生的目標、對教育意義的終極探求,而影片中也用“人生就像射箭,夢想就像箭靶子,如果連箭靶子也找不到的話,你每天拉弓有什么意義”這樣的金句來加以闡明;馬飛的成功也是對“永遠不要停止思考,要一直想”的事實肯定。
羅伯特·麥基認為:“結構是對人物生活故事中一系列事件的選擇,這種選擇將事件組合成一個具有戰略意義的序列以激發特定而具體的情感并表達一張特定而具體的人生觀。”[4]《銀河補習班》的敘事就是選擇了一系列的事件,組合成一個特定的序列以激發特定而具體的父子情感,并表達了特定的人生觀、價值觀、教育理念。為了使這一結構足夠引人入勝,影片在人物處于困境時還大量使用冷幽默,在談及教育理念時更是金句頻出。在敘事過程還大量使用巧合手法,使人物常常處于布雷蒙概括的敘事基本序列之“可能性”中,而這種“傳奇性”在帶來敘事“可能性”及其故事因果關系解釋的同時,也給觀眾帶來了即時的感官沖擊和心理激蕩,這當然是電影這種敘事言說的方式與功能,同時也是電影敘事經濟實現的必然手段。洛特曼認為:“在圖像符號與規約符號之間還存在著一區別:規約符號容易形成語義鏈,它的表達層的形式特征很適合分解成語法要素,從語言系統的觀點來看,這種語法要素與其功能保證了詞匯連接成句子。”[5]如果把具有普適性的教育話題視作規約符號,我們發現影片的圖像符號與規約符號存在明顯的違離,而這一違離恰恰是圖像符號的傳奇性導致的。
三、話題與述題的相互解構及其存在合理性
從語法的形式邏輯而言,話題與述題應該是同向的,但《銀河補習班》這一“言說情景”中的話題與述題卻存在著違離和解構,但市場和受眾的認可又說明這種違離與解構是一種“合理”的存在。影片的話題與述題是一種相互解構的表述,即時的情感與情緒也是一種表述,而圍繞影片的敘事展開的爭論也是一種表述。在這多層次的“表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有聲或無聲的“表述”者在落空的話題呈現中存在的含義,而這種含義恰恰是“表述”這一行為的全部。
正如前文所述,教育這一話題由于其在當下的日常性和普適性,使得影片成為人們的一種情感宣泄、情緒表達的出口,而這一精神需要恰恰就是影片作為一種表述“文本”先入為主地引人關注的原因。按照邏輯,影片的敘事過程應當立足于日常與普遍,對應試教育展開深刻的反思,思考其使人普遍“異化”的錯誤導向,思考其背后單一價值體系的深層次原因,最終找到普遍解決問題的方法、途徑。可以說,這是帶有充盈預設的“話題”之下與之同向的“述題”的應有之義。影片的受眾與評論者作為表述主體之一,與影片的敘事者一道完成了話題的結構,而這一具有現實性的話語結構對于“述題”是有期待的。
同樣如同前文所述,我們通過影片敘事看到的不是一種日常性的表述,而是基于對支撐敘事動力的“可能性”核心功能的一種建構,為了凸顯敘事的故事性,“述題”往往排斥那些從傳統敘事意義、節奏上對其故事性構成消解的“日常性”,傳奇性在帶來情節跌宕的同時,也使得“非日常性”的表述具備了敘事合理性。這樣一來,故事曲折的“出人意料”與滿足受眾一定的期待“意料之中”一起呈現了一個完美的表述,獲得了即時的笑與淚,以及大量的“思考”;在敘事經濟的達成方面也獲得了滿足。可是分析其話語體系形式邏輯之下的深層語義,我們看到的是“話題”與“述題”的相互抵牾,當我們在感性的劇場效應消退之后,理性地回顧并思考這一話語體系中的“話題”與“述題”,我們看到的是二者對語境的迎合以及彼此之間的違離與解構。
在影片自身的“表述”中,可以看到基于日常性和普適性的“話題”與追求傳奇性和故事性的“述題”從根本上就是互相違離的,是一種互為解構的存在。因為,日常性“話題”的言說如果附之以日常性的“述題”的表述,以一種平凡的姿態來表現,那應該是值得普遍注意的,而這種普遍注意不是因為其特殊,恰恰是因為其普通而更具有意義。但這樣一種日常性的敘述,雖然可以帶給受眾一種更強的現實感,但日常性的敘述使得敘事的“可能性”大打折扣,于電影這樣一個追求節奏的“話語體系”而言是有違背的,也是對其“言說”初衷的一種違背。同樣,傳奇性“述題”帶來故事性的同時,也使得其主人公必須有一種使大眾產生疏離感、陌生感的稟賦,或者天資聰穎、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或者人生大起大落、經歷生死考驗,總之不能是一個普通人,應該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影片主人公馬皓文和馬飛也不無例外地滿足了這些條件,不能說天賦異稟,但絕對具備打破現實學習規律的頭腦,只要“一直想”便一定能夠達成目標,頗有幾分“唯心”,至于每天的“拉弓”,由于太過日常,不具備戲劇性,只好舍棄了。與舍棄日常細節描述形成對比的是“奇觀”敘述的細致入微,當具備與百年不遇暴雨洪水不期而遇、與億萬分之一飛船故障狹路相逢“運氣”的馬飛在洪水中、太空中兩次面臨“回歸”難題,影片不吝光影進行了傳奇表述。一切的敘事都沿著故事和傳奇不平凡、不普通地進行,同時一個個巧合使得故事具有合理的解釋。“話題”的日常性言說與“述題”的傳奇性敘事在各自的方向疾走,各自取得了成功,而日常性與傳奇性的互相解構,構成了一個矛盾而又成功的表述。
正如胡塞爾所言:“人們不應該說,表述所表述的是它的含義。較為恰當的是另一種關于表述的說法,即:充實的行為顯現為一種通過完整的表述而得到表述的行為。”[6]我們可以從影片窺見“話題”言說與“述題”敘事不可調和的違離,這種違離不僅僅是各自對市場和現實的話題迎合與敘述討好,其相互違離與解構是對教育這一現實話題的一種無意識的真實呈現,在現有的具體而強大的價值體系之下,一切的努力和成功必須符合日常與普適的標準,所有的反思在沒有一個普遍解決方案的情況下,只好通過傳奇性的個體成功進行達成,而戲劇化的巧合不過就是在其中進行了調和。人們在劇場獲得了情感的短暫宣泄和情緒的無言表達,走出劇場心緒平復的學生該寫作業繼續寫作業,現實中的父親“馬皓文”大多要屈從于母親“馨予”的主張,虎爸虎媽不會因為一部影片就改張更弦,就好像影片的話題與述題的違離一般,理想的“箭靶”與現實的“拉弓”之間橫亙著強大的日常,消解著即時的激昂。而圍繞著影片這個具體的表述產生的各種現象,與影片的具象表述一道構成了更大更宏觀的現實表述,而這一宏達的表述構成與存在恰恰就是一種現實呈現、也是大眾精神形態的一種客觀呈現。從這一點而言,影片的意義超過了其話語的表層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