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宇飛 楊璐佳
[摘要]曹文軒是一位獨特的學者型作家,他一邊進行自己的文藝理論研究,一邊在小說創作中踐行著自己的理論成果。作為新時期兒童小說代表作家之一,20多年蘇北水鄉童年生活的記憶讓作家遠在城市也能寄予家鄉濃濃的思念,同時也給他的創作增添了許多靈感。而在現代化、城市化、工業化進程不斷加快的過程中,作家們往往關注于快節奏的城市生活,傳統鄉村的風土人情和生活圖景逐漸被疏離,曹文軒深刻體會到這種疏離帶來的是有關鄉村兒童的小說逐漸減少,天然的生活場景和鄉村氣息將慢慢淡化。懷鄉意識和童年情結深深縈繞著作家,加上對城市文明的理性認知,他的小說創作便成為再現鄉村場景、追憶故鄉生活、撫慰自己心靈的返鄉之旅。小說多以田園為背景,以鄉村兒童成長生活為主題,觀照鄉土世界的自然美與人性美,呼喚詩意田園與淳樸童真,抒發了想要回到童年的濃濃懷鄉意識。曹文軒用輕巧柔美又帶有些許沉重的文字構建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富有詩意的精神家園。
[關鍵詞]曹文軒;兒童小說;人性圖景;苦難敘事;詩意書寫
[中圖分類號]I206.7[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0-8284(2019)05-0138-06
隨著現代城市文明的進入和工業化的入侵,越來越多的人紛紛涌向城市,期待著在城市中打拼出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讓漂泊的靈魂有地可棲。曹文軒作為一位農裔城籍的學者型作家,擁有20多年的鄉村生活經驗。“對于大多數‘農裔城籍作家而言,他們往往情感歸于鄉村,而理性歸于城市。”[1]1曹文軒也不例外。他曾在《鄉村情結》中提到:“后來,我進入了城市,并且是真正的大都市。然而,我無法擺脫鄉村情感的追逐與糾纏。我深陷其中,很難以靈魂進入都市。我是都市中的一個鄉情脈脈的邊緣人。”[2]1盡管作家認為自己身處城市多年,理智上早已是城市生活的宣揚者和支持者,但隨著城市生活的影響不斷加深,童年記憶反而不斷涌現,故鄉、記憶的召喚反而使其越發地渴望回到鄉村。學者趙園認為:“中國知識分子關于土地、鄉土的情感經驗,最近于童年經驗。童年記憶的鄉土,最是一篇毫無異己感、威脅感的令人心神寧適的土地,也是人類不懈地尋找的那片土地。”[3]在曹文軒的眾多作品中,都描寫了故鄉那一處水鄉田園,童年情結使作家的懷鄉意識時刻縈繞在心間。曹文軒在小說中不僅回到了童年,還構建了屬于他自己的精神家園。他通過詩意言說兒童的成長故事,抒發了對故鄉田園生活的熱愛與懷念。
一、懷鄉意識與精神家園建構
費孝通曾說:“農業和游牧或工業不同,它是直接取自于土地的。”[4]而土地,則是人們生存與發展的基礎,是千百年來人們安身立命的場所,是萬千農民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人們在土地上建立各自的家園,而對于那些漂泊在外久居城市的人來說,土地和家園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地緣名詞那么簡單的含義了,更變成了一種揮之不去的永恒情結,成為作家們進行文學創作的母題。
曹文軒生于鄉村長于鄉村,直到上世紀70年代才離開故鄉蘇北水鄉前往城市,他在原汁原味的鄉土風情中度過了自己的整個童年。由于從小生長在鄉村,對田園生活格外熟悉,他的作品大多寫的是鄉村田園的生活,童年時期的記憶、對土地的親近、對大地四季變換的印象使他的懷鄉意識深沉且濃厚。此外,作家對田園生活和城市生活的價值思考和判斷也使他主動選擇了精神還鄉之旅。盡管生活在城市,但城市文明卻不是曹文軒的關注對象,無論是四部長篇小說還是短篇小說集,大都是鄉村生活題材。城市文明盡管繁華卻極易腐朽,高大林立的建筑阻礙了人與人的貼心交流,快節奏的生活和虛偽、自私的人情世故使他疲憊且懷疑,他始終對城市有一種陌生和疏離。而反觀鄉村,蘇北水鄉的一草一木,都被月光映照在朦朧的水中,清新恬淡。純樸澄澈的風土人情,濃郁的鄉土氣息,正可謂“近鄉情更怯”,歲月流逝,世事滄桑變化,故鄉也早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初始模樣,地理上的故鄉容易回去,但童年時期生活過的故鄉,那占據心靈的故鄉卻永遠無法回去。于是,20多年的鄉村生活和童年記憶便成為根植在曹文軒靈魂深處的懷鄉意識。
曹文軒的懷鄉意識除了有對回到童年的渴望,對故鄉風土人情的眷戀,還有精神家園的詩意構建。他的小說創作源于20多年的故鄉生存經驗。故鄉永遠是生活在別處的異鄉人靈魂的棲居地,是每個人的心靈歸宿。對于曹文軒來說,這個靈魂安放的棲居地就是蘇北水鄉。蘇北水鄉是曹文軒記憶的起點,是他人生旅途開始的地方,童年的生活、故鄉的風土人情也為他的成長提供了豐富的養料。曹文軒談起自己的寫作時,說自己“總要找到一個依托——經驗的依托。這個依托,十有八九是與童年的印象有關的。”[5]于是,童年的生活經驗使他建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在這個精神家園里,不僅有如詩如畫如癡如醉的鄉村自然美景,還有返璞歸真民風淳樸的人性美好。面對回不去的故鄉,曹文軒用文字來表達對故鄉的緬懷和呼喚,他通過大量描寫兒童童年經歷的小說,用充滿了詩意的文字講述童年,探尋精神家園,這種根植在靈魂中的懷鄉意識和精神家園的建構成為曹文軒精神回鄉的出發點。
二、鄉村兒童的形象刻畫與人性圖景展現
曹文軒的小說大都是以蘇北水鄉的那片油麻地為背景,所以在他的小說里,有《青銅葵花》里寬闊密集一不小心便會迷路的蘆葦蕩,有《草房子》里掩映在紅色楓樹中整齊排列的金色草房子,有《細米》里坐落在大河邊上的稻香渡,有《紅葫蘆》里大河中央佇立的結實細小的木墩。在這種自然環境下生活的,是條條大河橫跨阻隔的少男少女,是祖祖輩輩辛勤勞作的農民日常生活圖景。曹文軒向我們展現了一個個古典氣息濃郁的小鎮、村莊,順著自然流暢的文字我們就仿佛回到了作家精神的歸所。在他書寫的家園里,呈現的是單純干凈的兒童不同的生活狀態,是一幅幅人與自然、人與人共生共存的和諧圖景,是他的家園里最自然、最令人懷念的鄉土生活。
曹文軒懷念故鄉和童年,所以小說的大部分設定均是以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為主線,如《青銅葵花》里的青銅和葵花由最初陌生變成親密無間的兄妹,一起經歷了多次家庭變故仍然堅強并堅韌地生活。從小喪母的城里女孩葵花跟下放到干校勞作的爸爸來到大麥地。一開始她的生活僅僅是在大麥地的大河邊一人玩耍,沒有朋友十分孤獨,在認識了大麥地的啞巴男孩青銅后,她的生活開始變得豐富。在父親也不幸去世后被青銅一家收留,成為青銅的妹妹,真正成為了一家人。青銅作為哥哥非常疼愛和包容妹妹:因家境不好放棄上學為妹妹爭取上學的機會;在看戲時不怕辛苦將妹妹舉在頭頂;為了不使全家人挨餓兩個人一起去蘆葦蕩找食物,生活雖然貧窮辛苦多災多難但是家里充滿了溫情;《紅葫蘆》里的灣和妞妞,因為同樣的孤獨而成為好友,卻因為在灣想要教會妞妞游泳的時候不慎造成了妞妞的溺水而導致誤會互不理會;《細米》則講述了細米和表姐紅藕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生活……曹文軒重點刻畫了經過磨難和歷練成長為男子漢的男孩形象,如《草房子》中的杜小康,他的家在油麻地是首富,每天生活在象征富庶的紅門里,但是在家境敗落后,只能被迫輟學跟著父親去蘆葦蕩養鴨還債。盡管物質條件一落千丈甚至連普通家庭都不如,但通過貧窮和挫折的歷練,他的精神變得成熟,成為能夠真正抵抗挫折的人。《草房子》里的陸鶴是個有著生理缺陷的男孩,因為禿頭被大家喊做“禿鶴”,他也因此受到了很多嘲笑和欺負。但是他仍在一次學校演出時勇敢自薦,直面自己的缺陷,成為了最英俊的少年。除了這些美好少年外,曹文軒還設定了一些開始看起來品行“欠佳”,但是經過成長領悟了很多從而變得正直和成熟的男孩形象,如《青銅葵花》中的男孩嘎魚,盡管一開始總是想盡辦法不依不饒地欺負葵花和青銅,但他能把自己養的鴨子送給重病的青銅奶奶補身體,表達了知錯就改的態度,展現了他人性的美好一面。《阿雛》中的阿雛本是一個頑劣不堪的孤兒。他為了報復同學大狗,與其打架并將其騙到蘆葦蕩。當兩個人挨餓受凍性命垂危之際,阿雛把自己的褲衩和背心脫給大狗,到水中抓野鴨給大狗吃最后卻命喪水中。當人們尋找阿雛的呼喚聲陣陣回響的時候,是阿雛美好人性的迸發聲。除了男孩子,在曹文軒的筆下,女孩們都是美麗恬靜的。《草房子》里的女孩紙月,是一個溫柔美麗又充滿了不幸的女孩。她與外婆相依為命,為了躲開惡劣的男孩子的欺負,來到桑桑所在的有著一排排金色草房子的學校讀書,她每天需要走很遠的路才能到學校,她沉靜謙虛,學習成績最好。《青銅葵花》中的葵花,雖然是城里來的孩子卻沒有絲毫趾高氣揚的架子。為了讓哥哥上學故意讓成績考差;為了讓爸爸媽媽奶奶哥哥吃到東西,不顧艱難險阻獨自一人乘船去摘杏子。葵花孝順懂事,全村的人都愛著疼著這個女孩子。可以看到,無論是謙遜溫柔的女孩,還是調皮又慢慢成熟的男孩,無論是放牛、養鴨還是上學、放學,曹文軒筆下的孩子們都是干凈純潔的,生活都是豐富多彩的。來自家庭本身的貧苦也好,來自生活的挫折打擊也好,都是最真實的童年生活狀態展現。
曹文軒在小說中筑建了一個充滿了人性美的家園,無論是血濃于水的親情,還是由陌生到熟悉的純凈友情,還是少男少女朦朧的愛情,都讓我們感受到作者對故鄉記憶中人性美的禮贊和呼喚。在小說《細米》中,梅紋作為一名知青來到鄉下,經過雙親去世的打擊和生存環境的巨變,她的身體變得無比虛弱。細米的媽媽接她到自己家居住,無微不至地照料梅紋的飲食起居;細米獨自去大河上網魚給梅紋補充營養,還有稻香渡的所有人都關心著她,細米感激稻香渡里的鄉鄰對她真誠的付出和厚愛。《草房子》里,細馬雖然只是邱二媽過繼來的孩子,邱二媽卻一直將他當做親生孩子,為了細馬上學砸鍋賣鐵地付出。《草房子》里的秦大奶奶為了捍衛自己的土地,把學校里的瓜或豆莢摘掉,養雞鴨鵝讓它們在學校檢查工作時在教室亂竄破壞課堂秩序,但在遇到失足落水的女孩時她奮不顧身撲到河里去救孩子……在曹文軒的鄉土世界里,幾乎沒有壞人,人們都是至善至美的。即便有的人身上原有瑕疵,但都能夠通過生活歷練而改變。盡管普通,但他們都有著崇高的精神境界,讀者能夠被他們的純樸善良所打動。淳樸、積極、樂觀是這些小說中人性美的最直接體現,而這也是作者記憶里最美好的人性。
當看到城市里的發展已經讓孩子的心靈由純凈變得復雜,當看到童年故鄉的純樸民風已經在現代文明里失去價值,呼吁人性的美、呼吁童年的返璞歸真便是曹文軒在精神家園中所找尋的重點。小說中所描繪的人性圖景不僅僅是對其童年生活背景的懷念,更是一種寄寓了理想的精神家園所在。
三、苦難敘述與兒童視角的淡化和轉移
與同樣書寫鄉土世界構建精神家園的作家諸如賈平凹和莫言不同,賈平凹在90年代后期的小說有對喪失精神家園的嘆息和思考,“各種人物那若有所失、若有所尋而又苦尋不得的生存狀態,為小說營造出一種李清照式‘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的悲涼意緒。”[1]2而莫言因小時候對故鄉的黑色記憶,使其“由在城市的無根感而催生的對于故鄉的認同,把盤亙于莫言內心的仇恨,轉化為濃稠得難以化解的憂郁。”[1]3他小說中的鄉土書寫充滿了愛與恨的交織,充斥著野蠻和熱烈的情緒。曹文軒則不同,他的小說盡管也書寫苦難,但他是以一種悲憫情懷來書寫,書寫一種獨屬于孩童的苦難與遺憾。他以一種懷念和感恩的韌性敘述兒童的成長,從而得到溫情的救贖。
苦難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在鄉村,純美鄉土也即是苦難鄉村的折射。曹文軒對苦難的書寫也與其童年生活經驗有關。他曾說:“苦難給了我透徹的人生經驗,并給我的性格注進了堅韌。”[6]因為在鄉村,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都極易造成對人們的毀滅和打擊。首要的苦難便是貧窮。曹文軒曾講述過自己的童年生活,刻骨銘心的極度貧窮不僅影響著鄉村人們的日常勞作,物質的貧乏更是嚴峻考驗著兒童的生存和成長。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小說《青銅葵花》,青銅一家是大麥地最窮的一戶人家,住在簡陋狹小的房子里,又不斷遭遇水災、火災、蝗災,他們每天辛苦勞作,也難以攢夠口糧,更無法支付青銅和葵花兩個孩子的上學費用;《草房子》里的兒童一年到頭只有一件單衣和一件棉衣來回換洗;《根鳥》中的少年根鳥是靠乞討流浪為生。除了貧窮,便是天災人禍造成的苦難。《草房子》中的細馬過繼到邱二爺家,然而邱二爺家卻連遭變故,水災沖毀了房屋,邱二爺得病去世,邱二媽精神失常……一連串的苦難是對兒童身體和心靈的雙重考驗。而《山羊不吃天堂草》則揭露了一種對時代發展視域下,鄉村文明逐漸被城市文明所侵襲的生存現實。城市與鄉村因為時代的發展而不得不直接碰撞,結果便是鄉村的落后和不得不去追趕和適應城市。于是男孩明子不得不遠離故鄉,跟隨師傅走出純凈鄉村,來到物欲橫流的世界謀生。但是苦難之處就在于明子永遠不可能真正融入城市,城市的外在刺激和敵意讓明子盡管看到城市的絢爛多彩,卻還是要承擔無窮的生活艱辛。
盡管曹文軒書寫苦難,但是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卻并不會感覺十分壓抑和痛苦,反而是感受到一種溫情和悲憫的情懷。這就是因為曹文軒采用了兒童的敘述視角,淡化和轉移了這種苦難敘述。兒童視角的運用可以說是曹文軒有意的一種敘事策略,它區別于成年人過于成熟的視角和緊貼現實的世俗,是以一種天真爛漫甚至略帶朦朧幼稚的眼光看待世界。這種兒童視角能夠對苦難書寫起到明顯的遮蔽作用。因為兒童的認知水平和思考內容都是有限的,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是單純和簡單甚至是有趣的,所以“苦難”在他們的眼中非但不是生活的磨礪,反而如同生活中正常發生的事一樣必然。于是,在《青銅葵花》里,青銅和葵花在貧窮的生存環境中感受到的是一起尋找食物的新奇和快樂,他們會覺得草根吃起來也無比快意和可口,盡管不斷遭遇水災蝗災,葵花的生命里感受到的卻不是苦難本身,而是爸爸媽媽奶奶哥哥濃濃的親情。《草房子》里的康康,不明白秦大奶奶無家可歸的處境,反而覺得秦大奶奶的生活非常有趣,經常到秦大奶奶的住處玩耍。康康眼中的生活很簡單,也不過是學習、游戲、上學放學。雖然桑桑也有對秦大奶奶的同情,但是以他的視角是無法真正理解秦大奶奶孤苦境遇的。在《紅瓦》中,游行的隊伍在兒童眼中到處充斥著歌聲,這種體驗是多么熱血沸騰,讓人興奮無比。曹文軒用兒童視角對苦難進行淡化和轉移,借助大麥地里的人們進行平淡敘述,沒有痛心疾首地回憶貧窮帶來的傷痛,沒有流露出一絲對當時生存境遇的批判,兒童的天真爛漫弱化了苦難帶給人們的消極情緒,苦難只是生活淡淡的背景。
曹文軒所構建的充滿苦難的精神家園蘊含著時代的感傷。純美的鄉土永遠是苦難與美好并存的。曹文軒書寫苦難,又用兒童的積極樂觀淡化轉移這種苦難,有對已經逝去的鄉土世界的緬懷,也有對鄉土世界善良人性的追尋,還有對于如今現代性的城市對兒童純美人性扼殺的反思。盡管再也回不去故鄉,但是鄉村的苦難和溫情仍在,鄉土的文化和精神也并不會消失。
四、鄉土書寫的詩意特色
曹文軒在他的小說里構建了一個充滿詩意的鄉土家園。盡管隨著現代性的逐漸融入,城市文明已經取代了鄉村生活,作家可能再也不能親身體會到童年時期鄉村生活的無憂無慮,然而在作家筆下,童年的諧趣生活依舊能夠通過鄉村帶有美感的景物展現出來。如果說回憶是一種遠距離的凝望和選擇,那么審美經驗一定是這種凝望和選擇的基礎,這又與作家個性和生活經驗有關。“鄉土夢回與夢醒的糾纏,對于創作主體來說其實與其鄉土烏托邦的構建相始終。”[1]4作為一種主觀賦予的詩意,曹文軒的小說呈現出的故鄉風土人情,是一種日常生活般的自然形態,沒有刻意設計的故事和情節,沒有有意制造的矛盾和沖突,而是沿襲了京派小說的審美追求,采用散文和詩的筆法,在散文化的鄉土書寫中創造著詩意,對景物的大量描繪,字里行間也似充斥有一種淡淡的哀愁與懷戀。
(一)意境的和諧之美
“意境”是情與景的交融,是作為客體的自然景象與作為主體的人的情感的和諧統一。曹文軒始終堅持中國傳統的美學思想及敘述風格,作品里有大量大段的風景描寫,且多以蘇北的鄉村景色為背景,濃郁的鄉土氣息充溢于字里行間,細致入微的觀察和體驗使他描繪出一幅幅美好的鄉村生態美景圖。
《青銅葵花》里,“太陽照著大河,水面上有無數的金點閃著光芒。這些光芒,隨著水波的起伏,忽生忽滅。兩岸的蘆葦,隨著天空云彩的移動,一會兒被陽光普照,一會兒又被云彩的陰影遮住。”[7]1無論是鮮艷的、耀人的自然色彩還是亦動亦靜的自然形狀,都是童年生活的細心發掘。小說中,“她望著它,看它的流動……看中午的陽光將它染成金色,看下午的夕陽將它染成胭脂色,看無窮多的雨點落在它上面,濺起點點銀色的水花,看魚從它的綠波中躍起,在藍色的天空,畫出一道優美的弧線……”[7]2女孩每日生活在大自然饋贈下的河邊,無論是花草樹木還是飛禽走獸,都充滿天地靈性,滿足了兒童的好奇心和觀察的眼睛。曹文軒將女孩的情感寄寓在風景意象之中,營造出詩意的氛圍,女孩在這片寬闊的海面前更顯得純真和善良,意境的和諧統一深深地感染了讀者。在《山羊不吃天堂草》中,“幾頭豬在河邊菜園里拱著泥土,幾只羊拴在村后的樹上啃著雜草,一兩條很瘦很瘦的狗在村子里來回走著,草垛上或許會有一只禿尾巴的公雞立著,向那些刨食的臟兮兮的母雞們顯示自己的雄風,幾條破漏的半沉半浮的木船栓在河邊的歪脖樹上。”[8]1無論是羊群、臟兮兮的母雞還是破漏的船,明子都對它們充滿著詩意的情感和想象,都有一種被兒童的眼光和心靈凈化了的生命的詩意和溫暖。
在小說《紅瓦》中,林冰“喜歡長時間地盯著一枝銀閃閃的蘆花或一片搖曳不停的荷葉。目光能隨著一只鴿子的飛翔長時間地追隨著,直至那只鴿子飄逝在河灣的盡頭……”[9]曹文軒對風景原狀的本色描寫,沒有絲毫的做作和矯情。在這些風景描寫中,充滿古典色彩的意象,無論是安靜恬淡的河流、月光、炊煙、田野、朗日,還是清新活潑、蓬勃生長的花草樹木,亦或是嗡嗡歡叫的蜜蜂、嬉戲的烏鴉、哞哞嗥叫的水牛,都是兒童所關注的樂趣所在,都與美好的人性緊密相連,展現出氣韻生動的世界,甚至連羊群死亡的時候,都是側臥著,溫柔和安靜而非野蠻。曹文軒通過意象的描寫,寥寥幾筆便將視覺聽覺嗅覺全面打通,整個小說畫面都充滿了靜謐、溫暖的詩性力量,達到一種意境的和諧。
(二)充滿畫面感的語言運用
曹文軒的詩意書寫還在于充滿畫面感的生動語言的運用。語言的神奇魅力就在于它雖然只是一種抽象符號,不能直接提供直觀的形象,卻能夠讓讀者在字里行間進行想象地迸發。
《細米》里細米的腳不小心碰到梅紋身體的場景,那是一種純潔美好的場景:“它讓他想到初春時,屋檐口的藍色冰棱融化后,在一滴一滴地向地面上滴著亮晶晶的水珠。”[8]2水珠晶瑩落下,仿佛一滴滴在眼前浮動,梅紋沐浴時的美好場景仿佛清晰可見,細膩的語言更襯托出梅紋的干凈美好。《紅瓦》中“那一方方池塘,還顯得有點貧寒,清水漣漣,映著淡藍色的天空,但在風中搖晃著的似乎還有點怕冷的尖尖小荷,以那份鮮嫩的綠色和孩子般的搖晃,預示著一個綠荷滿塘的未來。”[9]2干凈通透的語言似乎過濾掉了生活中所有的不愉快,孩童眼中的世界是如此的靜謐古樸,連普通的池塘都流露出一種動靜結合的賞心悅目。
這種語言營造的畫面感在《山羊不吃天堂草》中呈現得更加明顯:“月亮越升越高,給草灘輕輕灑了一層銀色。此時的草灘更比白天迷人。這草真綠,即是在夜空下,還泛著朦朧的綠色。這綠色低低地懸浮于地面上,仿佛能飄散到空氣里似的。當水上吹來涼風時,草的梢頭,便起了微波,在月光下很優美地起伏,泛著綠光和銀光。”[8]3曹文軒對色彩的敏銳感覺使他在小說中運用大量的色彩描寫,這也有助于小說畫面感的生成。兒童視角下,沒有什么比大自然更美麗的圖畫了:金色的麥地和草房子、銀蛇般的河水、綠油油的柳枝、潤澤的黑發上別著的藍花……充滿畫面感的色彩詞匯使原本平淡的鄉村景觀蕩漾出新的獨特詩意。當羊群瀕臨死亡時,同樣是靜寂空靈的:“草灘上,是一大片安靜而神圣的白色……它們或側臥著,或屈著前腿伏著,溫柔,安靜,沒有苦痛,像是在做一場夢。”[8]4鄉村的風光和民風人情是獨特的,連這里的羊群都和別的羊群不一樣,沒有殘忍的死亡畫面,只有輕靈與純凈之感。
充滿感性的、直覺的、畫面感的審美敘述語言,往往是從作家的細膩感覺迸發出來。如同中國古典的畫作一般,曹文軒將自身的生命體驗傳達出來,通過營造生動畫面感的詩性語言,讀者感受到賞心悅目的鄉土畫面和獨特的田園風光,在閱讀的畫面感中完成情感共鳴,感受生命的壯闊與溫馨,也實現了審美意識與審美對象的和諧統一。這種詩意表達也是曹文軒不懈的美學追求。
五、結語
在個體經驗里,童年是最具童真與美好的懷舊母題。童年時生活過的故鄉永遠是身在城市的游子的根。而作家作為情感最細膩的人,對故鄉的記憶和懷念比其他人更深刻濃郁。曹文軒的小說最明顯的傾向就是想要通過文學回到童年,構建精神家園。他的精神懷鄉與返鄉是對自身存在價值的一種拷問。在曹文軒極力筑建的精神家園里,苦難作為一種生存考驗,始終與人和人之間的歡樂與溫情并存。曹文軒利用兒童視角和詩意言說將童年時代的苦難記憶淡化、轉移甚至隱藏起來,不露聲色地敘述故事,以求在城市的喧囂下安放自己的童年故鄉記憶,回報故鄉20年來所贈與的靈魂和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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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常延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