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國
一
布庫里雍順剛剛去世,斡朵里新城就出事了!
有句老話叫什么來著?好漢無長壽,壞人活百年。布庫里雍順一世英雄,澤被鄉里,五十多歲就英年早逝,而黑狐峪的寨主粘巴拜和惡虎山的村主胡比郎圖還活著。這兩個心術不正的家伙,一個被稱為“蔫巴壞”,一個被叫做“狐比狼毒”。布庫里雍順在世的時候,他們懾于盟主的神威和勇略,不敢輕舉妄動,幾十年來一直老老實實,但對于斡朵里新城的繁榮興旺,早已妒忌得要死,眼饞得要命。對于盟主和萬戶長的權勢,更是垂涎三尺,晝思夜想。如今見布庫里雍順已死,其子鄂多喜忠厚老實又才能平平,便感到機會來了。于是他們暗中密謀,一方面挑撥城中三姓族人鬧事,一方面與轄區外的兀狄哈(野人女真)部相勾結,準備悄悄起事。
當年除夕之夜,斡朵里新城的族人們早已睡著,這些早有準備的壞家伙們內外勾結,舉起了屠刀。三姓之中的內鬼們放起大火,打開城門,“蔫巴壞”和“狐比狼毒”帶領著野人女真一擁而入。他們輕車熟路,直入內城,將熟睡中的鄂多喜一家殺死了十一口,只有九歲的幼子范嗏僥幸逃生。
原來那天范嗏玩得太累了,晚飯時沒有正經吃東西,半夜的時候覺得有點兒餓,喊了兩聲沒有動靜,他知道父母都喝了不少酒,于是便自己到廚房找吃的。他剛剛喚醒了廚工火兒阿,碗中那塊烤肉還沒有吃到嘴,就看到外邊火光沖天,把窗戶紙映得通紅。不一會兒就人聲鼎沸,腳步聲如滾滾的悶雷,嚇得他不知所措。
少頃,廚工火兒阿跑進來說:“壞了!出大事了!萬戶老爺那邊屋里沖進去不少人,我看見有蔫巴壞和狐比狼毒,怕是兇多吉少!小少爺,你快躲起來吧!”匆忙之中無處藏身,他只好搬起一口大缸,把范嗏扣在空缸里。然后又乘那幫歹徒大吃大喝、歡慶勝利之機,悄悄地備好兩匹快馬,與范嗏溜出內城的北便門,趁著天還沒大亮逃走了。
山野茫茫,到處都是陷阱,江湖險惡,哪里可以安身呢?九歲的范嗏忽然想起,祖父在世的時候,曾經搭救過一個豪俠義士禿不里,幫他洗凈了冤屈,懲處了仇人,還向朝廷保舉他做了官。禿不里感恩戴德,每年都攜重禮前來探望,聽說他現在做了奚關(今吉林省琿春市附近)總管,于是兩個人奔往琿春河口。
禿不里熱情地接待了他們,聽完范嗏述說全家的遭遇,立即義憤填膺,怒火萬丈。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面朝北方連叩九頭,眼含熱淚地說:“老大人待我恩重如山,禿不里今生沒齒難忘!如今全家遭此橫禍,我必為您報仇雪恨!”說罷起身折箭為誓,然后安排主仆二人住了下來。
范嗏在奚關住下以后,一方面親寫奏折,通過禿不里代為轉達,向朝廷申報衷曲,一方面派火兒阿返回故里,悄悄地知會和召集族人。由于此時元朝王室正忙著爭奪皇位,此事雖經禿不里多方斡旋,卻還是一拖就是幾年。禿不里盡管手握軍權,但是不敢輕舉妄動。直到元朝延祐三年(公元1316),仁宗皇帝才看到了范嗏的奏折,這才下旨命他承襲父職,擔任斡朵里萬戶府的萬戶長,此時范嗏已經十八歲了,娶了一位當地的鮮族姑娘權氏做妻子。
不久,承襲了父職的范嗏經過充分的準備,率領著三百多戶共兩千多位族人,驅趕著一萬多頭牛馬,從琿春河口回到了斡朵里老家。此時蔫巴壞和狐比狼毒均已去世,十四個村寨的頭領們見老盟主的孫子回來了,還帶著朝廷的詔書和萬戶長的印信,于是紛紛前來拜見。盤踞新城的那幫歹徒和野人女真見勢不妙,悄悄地逃走了。
范嗏回到老家以后,整修城垣,收攏部眾,凡事多聽取各村寨頭領的意見,對過去的恩怨既往不咎,很快就贏得了人心,樹立起威望,斡朵里新城重新興旺起來。
范嗏活到四十三歲去世,他的兒子揮厚襲取了萬戶長一職。揮厚人如其名,生得憨厚老實,平時言語不多,但待人極其誠懇。他的才能雖然差了點兒,卻得到其妻耶烏居的全力相助,因而轄區內還算平穩。
耶烏居乃蒙古族人,是奚關總管禿不里的表妹。她生得身高體壯,端莊質樸,說話甕聲甕氣,辦事嘁哩喀嚓。論打斗十幾個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講心眼兒還比誰來得都快,各村寨的頭領們全都服她。
洪武二年(公元1369)秋天,耶烏居回科爾沁草原省親,回來時路過鐵嶺龍首山,住在山上的龍興寺里。夜晚夢見一條巨蟒破窗而入,繞屋飛騰,后來變成了一條黑龍撲到她的懷里,嚇得她驚叫一聲坐起,心里咚咚狂跳,腹中隱約有聲。回來不久即懷有身孕,一年之后生下一子。這孩子濃眉大眼,渾身赤紅,大手大腳,鼻直口闊,竟有十斤之重。揮厚夫妻喜不自禁,給他起了一個蒙古族名字——猛哥帖木兒。
猛哥帖木兒半年會走路,十個月會說話,小家伙長得極其結實。從兩三歲開始,耶烏居就教他習文練武。但是他對習文不感興趣,對練武卻非常癡迷。到十二三歲的時候,他已練得拳腳精通,箭法獨到,尤其善使一口渾鐵大砍刀。十四歲那年春天,他隨母親回鄉省親路過黃龍府(今吉林省農安縣附近),恰逢當地比武選將,他竟然拉壞了當年四太子宗弼的鐵弓,回來的路上又活捉了一只老虎,從此在斡朵里地區聲名大振。
二
明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斡朵里萬戶長揮厚去世,猛哥帖木兒承襲父職。為了幫助自己的兒子穩定局勢,耶烏居違心地嫁給了揮厚的弟弟包奇,后來又為他生了三個兒子。在耶烏居和包奇的全力支持下,猛哥帖木兒很快控制了所有的村寨,斡朵里轄區內一片穩定。
此時元朝雖已滅亡,但蒙古貴族的殘余勢力還在,他們野心不死,經常南下騷擾明朝邊境。明太祖朱元璋為穩定邊陲,除在遼東、薊州、宣府、大同、太原、延綏、寧夏、固原和甘肅設立九邊,駐重兵鎮守之外,還專門派出特使,到東北地區各萬戶府進行宣召撫慰,與他們結成抗拒殘元勢力的同盟,同時欽命自己的兒子秦王守陜西,晉王守山西,燕王鎮守關外到遼東一帶。
燕王朱棣生于元朝至正二十年(公元1360),是朱元璋的第四個兒子。他從小即在馬皇后的親自調教下習文練武,長大后武藝高強,胸懷大志,身長八尺,龍行虎步,談吐高遠,聲若洪鐘。來到封地以后,恰好元帥徐達在此地鎮守,于是就拜徐達為師。不久,由父皇朱元璋親自做媒,他又迎娶了徐達的女兒徐氏為王妃。徐達的雄才偉略盡人皆知,咱就不在此處贅述。單說這位徐氏王妃,從小熟讀經史,長大腹有良謀,且溫婉賢淑,寬和大度,是當時有名的“女諸生”。在徐達父女的幫助下,朱棣的文韜武略迅速提高,還訓練出一支精良的軍隊,令殘元的勢力聞風喪膽。
一日徐氏對朱棣說道:“我朝立國雖已二十多年,然殘元勢力仍未剪除。目前雖說盤踞漠北,不敢輕易犯邊,但早晚必為后患。今大王秣馬厲兵,雄踞燕北,何不主動出擊,建不世之功也?”朱棣聞言大喜,正在整軍備戰,忽聞殘元舊將乃兒不花率兵南侵,騷擾大同關。晉王朱棢奉命迎敵,躊躇于大漠之南不敢進兵,卻被乃兒不花雪夜突襲,損失慘重,險些喪命,被迫撤回大同關。太祖朱元璋勃然大怒,即命朱棣領軍迎敵,務必將其全部殲滅。
朱棣奉旨出征,率所部兩萬人馬出關,直奔蒙東邊塞大光頂子山。王妃徐氏恐燕王有失,除命大將傅友德隨軍之外,又派出兩隊飛騎傳檄斡朵里萬戶府和胡里改萬戶府,請他們出兵助戰。
時值明洪武二十三年(公元1390)一月,正是北方最冷的季節。那一年的雪還下得特別大,許多牛羊被凍死。居住在黑龍江流域的兀狄哈(野人女真)們趁機南下,沿路燒殺搶掠,欺村占寨,脫斡憐、孛苦江和桃溫三個萬戶府幾乎被掠奪一空。斡朵里和胡里改兩部亦面臨嚴重威脅。猛哥帖木兒和阿哈出兩人正在商議南遷之事,燕王府的信使到了。
看過王妃徐氏的書信,阿哈出感到有些為難。他是胡里改部的第三代萬戶長,與揮厚同輩并且是親戚,為人正直仗義且心地善良,就是有點兒膽子太小,此次南遷就是他首先提出來的。當著兩位明朝信使的面,他對猛哥帖木兒說:“征剿殘元舊部,那是朝廷的大事,你我邊塞小部,怎能參與得了?我們這里千八百號的人馬,能頂什么用啊?還不是人家嘴邊上的魚肉?何況天象驟變,人禍頻來,部族正欲南遷,怎能派兵遠征?我們愿出兩名向導引路,不知貴使意下如何?”
阿哈出的話還沒有說完,猛哥帖木兒即搶過來說:“部族事小,國家事大,南遷能緩,殲敵要緊!我們不能因私廢公,因小失大。前輩的話有些不妥,應該更正!在下認為兩者可以兼顧,小侄愿領一軍前去助戰,就煩您老人家帶領族人南遷,我們在琿春河口相會,您看如何?”
阿哈出聞言還想再說句什么,這時只見門簾一挑,一個英姿颯爽的少年勇士走了出來:“阿瑪不必再說了!兄長言之有理!我們深受國家厚恩,焉有臨陣退縮之理?你老人家年高體弱,孩兒愿意代您出征!”語言鏗鏘,擲地有聲。眾人視之,乃是阿哈出的三女兒黑木格。
說起這位黑木格,還真是女真民族中的傳奇人物。她的父親阿哈出娶了揮厚的妹妹,先是生了三個兒子,接著又生了兩個女兒,這五個孩子都長得白白凈凈,一表人才。尤其是大女兒真木格和二女兒其木格,那是胡里改部的兩朵鮮花,人人見了人人夸。沒想到這三女兒一降生,就把阿哈出夫妻倆嚇壞了!這孩子的皮膚通體油黑發亮,只有兩只眼睛里各露出來一小塊兒白,簡直就像個黑色的小豬崽兒,氣得阿哈出順手抱起來,立馬就想扔出去。是他的妻子一把奪了下來:“白的咋地了?黑的咋地了?還不都是咱的女兒?將來還說不定借誰的光呢!”
黑木格不僅生得黑,而且長得瘦,扔在肉缸里都不長膘,可是身體卻非常結實,走起路來像一陣風兒似的,一點兒聲音都沒有。她干什么都悄手躡腳的,生怕惹大人們生氣,她知道父親不喜歡她。
在她六歲那年,門口走過一個游方的道士。阿哈出那天不知怎么就來了雅興,把那個道士請了進來,給他的幾個孩子打卦看相。那道士接過阿哈出手中的銅錢,一雙眼睛挨個踅摸著這六個孩子,一言不發,觀察良久,突然“撲通”一聲跪下了,弄得阿哈出陡然一愣:“仙師這是怎么了?快起來!有什么話你就說吧!干嘛要行此大禮?”
那道士把銅錢還給阿哈出,說道:“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您的這幾個孩子不尋常啊!他們都將錦衣玉食、福伴終生啊!有一位還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啊!”那道士的話讓阿哈出大吃一驚,“那么這一位是誰呢?仙師能告訴我嗎?”
幾個大孩子聽了這番話皆喜形于色,一個個都往前湊,只有黑木格蔫不登地貓在后面。她明白這個人上之人,不是哥哥就是姐姐,怎么說也輪不到自己。
沒想到那道士分開前排的哥哥姐姐,一伸手把她從后邊拉了出來:“大命的孩子!不凡的長相!將來你必能功在國家、名揚四海,享盡人間富貴!”說罷竟然跪了下來,給黑木格深叩一頭,弄得在場之人皆莫名其妙。
雖然阿哈出對那道士的話并未在意,但他的妻子往心里去了。她見女兒聰明伶俐,身輕似燕,是練武的好材料,于是把她送到長白山岫云洞,拜在蓮花圣母的門下學藝。黑木格在岫云洞待了九年,一身輕功練得出神入化。她能在清波中漫步,在樹梢上行走。一桿神鞭指哪打哪,快如靈蛇。十把飛刀神出鬼沒,百發百中。她在去年初秋才下山回家,立即就被部落中的一群少女迷上了,紛紛要跟她練武學藝。阿哈出順其自然,就撥給她一些戰馬和兵器,組成了一支“黑鷹馬隊”,天天練得熱火朝天。
當著兩位明朝信使和猛哥帖木兒的面,自己的女兒都這樣講了,阿哈出也不好再說什么。于是他和猛哥帖木兒正式分工,由他帶著兩部的族人南遷,猛哥帖木兒則與黑木格一起,率領著人馬離開三江口,按照明使指引的方向出發。
三
且說燕王朱棣率領明朝大軍一路北行,在達爾諾里湖(在今內蒙古赤峰市附近)北與乃兒不花的人馬相遇。明軍將士雖然極度疲勞,人困馬乏,但由于朱棣一馬當先,沖在前面,眾將士遂如一群餓虎,嗷嗷叫著撲了上去。乃兒不花沒想到明軍來得這樣快,沖得這樣猛,一時措手不及,亂了陣腳。明軍將士們趁勢砍殺,乃兒不花率部倉皇逃走。
朱棣揮軍想追,大將傅友德勸道:“如今天色已晚,將士們又餓又累。況前方道路不熟,若追下去恐于我軍不利。”朱棣聞之有理,遂下令擇地安營扎寨,待次日進行決戰。
沒想到次日撒出數路人馬,到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搜索,均沒有發現敵軍的行蹤,一連三日,皆無收獲。朱棣心中焦急,正在營中踱步,忽有一小校來報,說傅友德將軍在營北巡視,發現了殘元將士的人馬,已率部緊緊咬住追了過去,請燕王趕快跟進,聚殲頑敵。朱棣心中大喜,急令大將張信領五千人馬出左路,大將謝貴領五千人馬出右路,從東西兩側包抄敵軍,自己率中路五千人馬隨后跟進。
朱棣和將士們萬萬沒想到,他們上當了!原來乃兒不花見明軍道路不熟,正在猶豫,就設下了一個誘敵之計。他趁天色昏暗、風雪交加之時,派出一小隊人馬在明營北面游弋,故意讓明軍發覺,引誘其大隊人馬向北追擊。自己則率本部主力兩萬多人馬,悄悄尾隨在明軍的身后。待燕王率領的殿后人馬與其主力大軍拉開距離,突然從西、北、東三個方向發起攻擊,將燕王的五千人馬團團圍住。
朱棣正在揮軍猛進,忽聞戰鼓咚咚、殺聲震天,元軍將士們揮舞著雪亮的馬刀,從四面八方飛奔而來。他們挾風帶雪,嗷嗷怪叫,如同從天而降的一群怪獸,讓正在行進中的明軍猝不及防,一時死傷慘重。朱棣見軍情突變,情知中計了。但他久經沙場,臨戰不慌,急令將士們收攏人馬,以背靠背,只管放箭。自己則縱馬提槍,來到軍前,想伺機殺開一條血路,帶領將士們沖出包圍。
但是他想得太樂觀了,此時北風呼嘯,大雪飄飛,天地渾然一體,眼前一片迷蒙,明軍將士們雖然萬箭齊發,但是收效甚微。那些元軍的將士面帶獰笑,好像一群惡魔,轉眼間就沖到了跟前,一時血肉橫飛,鬼哭狼嚎。
朱棣見狀一聲長嘯,拍馬舞槍沖了上去。他以槍代棒,橫掄豎挑,轉眼間就有十幾員敵將死在他的馬下。身后的數十名親兵侍衛見王爺如此勇猛,亦緊隨其后,如狼似虎,這支隊伍如同一股鐵流,眼瞅著即將沖開一個缺口,跳出了敵軍的包圍圈。
可是意外發生了!正當朱棣一馬當先,連挑兩員敵將的時候,忽聽“嘩啦啦”一聲巨響,他只覺得身下一沉,瞬間連人帶馬掉進了陷馬坑里。那坑足有一人多深,坑沿全是冰雪。朱棣以槍拄地,縱馬連跳三次,竟然掙扎不出,急得他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忽聽一人在風雪中哈哈大笑:“朱棣小兒!你也有今日!我他媽的知道你金貴!是朱元璋和馬大腳的心肝寶貝!今日活捉了你,明天我他媽的就拿你做人質,跟你那豬爹去換長城以北的土地!哈哈哈,哈哈哈!小的們!給我撒網抓豬!”
朱棣拭目一看,是乃兒不花騎馬站在坑沿之上大笑,笑得臉上的五官都變形了!再回頭看自己身后的那些親兵侍衛們,只有幾個還在殊死拼殺,大多數都殉國了。隨著乃兒不花的一聲吆喝,元軍的將士們抖開大網,“唰”的一聲拋了出去,那網撒在空中,如一片陰云。
燕王鎮守北平,閑暇之時也常進山游獵。他知道這是那種捕捉猛禽和惡獸的大網,全用絲線編織經桐油浸泡而成,人扯不開,刀剁不斷。看來今日只好束手就擒了!想不到我朱棣馳騁疆場半生,竟然落得這般下場!不由得一陣陣徹骨心寒,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就在朱棣正準備咬舌自盡之時,忽聽得驚天動地一聲怒吼,如炸雷般在頭頂上震響:“呔!大膽蟊賊!勿傷我主!”嚇得元軍將士們皆一愣神,那張大網竟拋歪了,斜斜地落在坑沿上。朱棣抬頭一看,只見一將綠袍皮甲,長髯飄飄,坐下一匹棗紅馬,手擎一把大砍刀,如天神一般凌空而降。來將馬快刀沉,招法快極,剎那間就劈死七八名元軍將士。乃兒不花見狀大呼:“射死他!射死他!趕快射死他!”可沒等他話音落地,來將的大砍刀就到了!嚇得他急忙舉棒來迎。沒想到他那根八十八斤重的大鐵棒,竟被那口大砍刀輕易磕飛,“當啷”一聲飛出老遠,又“撲哧”一聲插在地上,像一截光禿禿的枯樹樁。乃兒不花雙手被震得發麻,胸口發熱,差點兒就吐出血來,嚇得伏在馬背上落荒而逃。
朱棣絕處逢生,心中大喜,一時馬借人力,人借馬威,他以長槍拄定坑沿,竟然“嗨”的一聲跳了出來。此時那名來將正帶著部眾追殺元兵元將,竟如風卷殘雪,殺得敵人落花流水,沒命地向北逃竄。
且說乃兒不花被半路殺來的明將打得骨痛筋麻,正暗自慶幸撿了一條性命,率領著殘兵敗將一路北逃,沒成想忽然間一陣颶風襲來,雪糝雪粒打得他有些睜不開眼睛。待等那陣大風過后,他突然發現身邊的將士們都不見了!卻有一彪人馬如同黑色閃電,“唰”的一下向他飛來。嚇得他本能地綽起弓箭,“嗖、嗖、嗖”一連三箭,向領頭的那匹黑馬射去。射完后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正在懷疑是否射空,扭頭觀看,陡然間似覺脖子一緊,立時眼冒金星,“撲通”一聲被拽離戰馬,摔在地上。黑木格收起長鞭,順手撿起一塊狼糞塞進乃兒不花的嘴里,將其五花大綁,押回明軍大營去了。
原來黑木格隨同猛哥帖木兒,奉徐氏之命前來助戰,按照約定的地點晝夜兼程,這一日緊趕慢趕,恰好趕上了朱棣同元軍激戰。猛哥帖木兒率領他的一千名生力軍一陣砍殺,救下朱棣,又去追殺其他的元軍。而黑木格眼尖馬快,她見乃兒不花拼命北逃,便跟在后邊緊追不舍。一路上尋機瞅空兒襲擊逃命的元軍,最后又趁風雪大作之時,活捉了敵酋乃兒不花。
四
這一戰明軍反敗為勝,大獲成功,讓朱棣興奮不已。他明白自己不但打了勝仗, 而且還撿了一條性命,多虧了斡朵里和胡里改的這支援軍,多虧了猛哥帖木兒和黑木格。于是他下令在軍營中大擺宴席,召集眾將擺酒慶賀。
三碗酒過后,朱棣對猛哥帖木兒說:“將軍面如重棗,目似朗星,一身綠袍皮甲,五綹長髯飄飄,真有當年關王爺風骨,又具我朝開平王(常遇春)神威,實乃當下之英雄也!本王欲請你到北平行轅為將,不知意下如何?”
猛哥帖木兒聞言站起行禮,說道:“末將生在邊陲,長在山野,雖粗通刀槍弓馬,但不諳官場禮儀,怕是不適應軍中的規矩。何況在下尚有數千族人,情同骨肉,如何舍得?末將愿攜部眾,為國家守護邊陲。王爺盡管召喚,我隨時準備赴湯蹈火!”言語之中,情真意切,幾乎落下淚來,言畢,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眾將聞之皆十分感動,朱棣聽后也頻頻點頭贊許。大家紛紛起身離座,給這兩位女真英雄祝酒。猛哥帖木兒是來者不拒,有敬必回,能夠看得出是個海量。而那位黑木格卻滴酒不沾,只是端著一碗茶水,微笑著向眾將致意。
朱棣不解其故,側過頭來問道:“將軍身輕似燕,快捷如風,真乃當世之巾幗英雄也!恐七尺男兒也將汗顏,如何卻不飲酒?難道是這軍中之酒難入口嗎?”
眾將都明白這是燕王開的玩笑,但黑木格卻“呼”地站了起來,正色說道:“燕王此言差矣!不是您軍中之酒難以入口,而是末將不想喝酒。我軍雖然打了一個勝仗,但卻絲毫也麻痹不得!現下我們不僅處在冰天雪地之中,而且還待在狼窩虎圈之旁,敵人隨時都有可能向我軍發動偷襲。如今兄長猛哥已經代我向諸位敬過了,王爺和大家盡管喝好!我卻要保衛大帳的安全,所以滴酒未進,尚請各位海涵。等哪日寬松方便之時,末將再陪眾位暢飲,恐怕您還未必是我的對手呢!”說罷一拱手笑著坐下。
眾將聞之,一片贊許之聲。這時大將傅友德借著給燕王敬酒,走到跟前附耳說道:“此女武功奇絕,身手不凡,在萬馬軍中取上將之首,直如探囊取物。且秉性剛烈,直言快語,如不被殿下所用,恐將來反受其害也!請您思之慮之!”朱棣聽后頷首,傅友德方微笑著轉身離去。
當晚席散,眾將告辭。猛哥帖木兒由于喝了不少,也回到帳中歇息去了。只有黑木格留下沒走,她要帶著她的黑鷹馬隊,保護中軍大帳的安全。朱棣十分感動,便邀請她到帳中喝茶。
兩人邊喝邊聊,不覺已過三更。朱棣以酒蓋臉,故意笑著說道:“本王馳騁沙場多年,看見過許多精兵猛將,但從未遇到你這樣的軍中女杰,不僅功夫獨到,而且忠心耿耿。今日戰場上你斬將擒賊,既是上天對我的眷顧,也是你我二人的緣分。以后我還要南征北戰,你能像今天和今夜這樣,永遠跟著我、保護我嗎?”
黑木格聽了朱棣的話,感到有些意外。她本次代父出征,一是為了響應朝廷的召喚,二是想檢驗一下自己的身手。既然今天大功告成,明天官軍就要班師,那么她也就準備起程,跟隨猛哥帖木兒回家去了。對于朱棣提出的問題,她一時感到有些突然,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急切之間,黑木格突然想起了師父的話。下山之前,她曾經問過師父,自己將來的歸宿怎樣?如果行非所愿,那么她寧可不下山,永遠侍奉師父。蓮花圣母撫摸著她的頭,微笑著說道:“孩子!你根基很深,前程遠大,是個能為國家和百姓做大事的人,怎么能永遠陪伴我這把老骨頭?記住,能夠捉住你的那個人,就是你可以托付終生的人!你就跟著他去陪伴他吧!這就是你的歸宿。”
想到此處,黑木格半開玩笑似地說道:“那我要看看您的本事了!有沒有資格讓我跟著你。我們現在就玩個游戲,如果你能在這寢帳之內抓住我,我就永遠跟著你!”
“此話當真?你不后悔?”朱棣環視左右,見寢帳就一丈見方這么大的一塊地方,她能跑到哪里去?自己從小習武,身手敏捷,難道還抓不住她?于是笑著答應下來。
可是盡管朱棣使盡渾身解數,就是著不了黑木格的邊兒。那小丫頭一會兒像條泥鰍,在燕王的前后左右襠前胯下游來游去。一會兒又像只猿猴,繞著那張大床飛騰跳躍,剛才瞅著就在眼前,伸手一抓,卻跑到身后去了。一會兒又像個鬼魂,讓朱棣連影子都看不到了!急得他心焦火燎,累得他通身是汗,心想照這么整下去,我他媽的沒個抓住她了!這哪是人哪?純粹是個妖精!想著想著,他忽然心生一計,向前一撲,就勢大叫一聲,“撲通”一下摔倒在地上了。
黑木格見燕王摔倒,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是她連喊數聲,竟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她想這下子可壞事了!燕王喝了那么多的酒,本來就頭暈腦漲的,又跟她折騰了這么老半天,肯定是昏過去了!說不定還有生命危險!都怪自己!玩什么游戲呀?這下子闖大禍了!功不但白立了,還不得被殺頭啊?嚇得她黑臉變白,花容失色,連忙跪在燕王的身邊連聲呼喚,眼淚就滴在燕王的臉上。
沒想到朱棣一個翻身,一下子把黑木格壓倒在身下:“這回我終于抓住你了!看你還往哪里跑?”說著話兩根鐵臂牢牢地箍住黑木格的胳膊,像座大山一樣騎在她的身上
“你壞!你壞!你可真是壞死了!當了王爺還騙人!有這么玩的嗎?”氣得黑木格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喘著粗氣一勁兒地叫罵。
兩個火熱的軀體就這樣抱著,還有不出事的嗎?俗話說酒壯英雄膽,色亂美人心。朱棣喝了那么多的酒,本意就想留住黑木格,如今見她黑臉通紅,嬌喘吁吁,散亂的秀發襯托著端正的五官,隆起的胸脯展示出姣好的軀體,居然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美人兒!如何還控制得住自己的沖動?那張大臉毫不猶豫地就貼了上去,在那黑牡丹一樣嬌嫩的臉蛋上一陣狂吻,長長的胡須散落在黑木格的脖頸上,弄得她又酥又癢又難受。她開始時還擺動頭顱極力掙扎,后來她想起了那道士的話,莫非就應在此人身上?于是她身子一陣酥軟,任朱棣狂為。
朱棣凝視著黑木格的身體,覺得她真是太美了!她的身軀又黑又亮,簡直就是塊閃光的墨玉。她的身材健壯修長,仿佛就是個天竺的神女。她的腰肢極有彈性,如同修煉千年的靈蛇。她的四肢有力而柔軟,通體散發出誘人的汗香。看得朱棣情動神迷,她既不像王妃徐氏那樣溫柔似水,也不像侍妾權氏那樣纏綿嫵媚。她是那樣的激情火辣、活力四射。
早飯后朱棣升帳,當即宣布大軍班師。猛哥帖木兒率部與阿哈出會合去了,黑木格則隨著隊伍來到北平。朱棣領著她拜見王妃徐氏,徐氏一見高興地說:“妹妹武藝出眾,人品又好,今后有你在大王身邊,他再出征之時,我也就放心了!”燕王朱棣見王妃滿意,方正式把黑木格留在身邊,既當侍衛,又做侍妾,被稱為“三王妃”。
黑木格來到燕王朱棣身邊以后,跟隨他數次出征。明朝建文元年(公元1399)七月,“靖難之役”發生,黑木格率領她的黑鷹馬隊夜襲雄州,與朱棣里應外合,打敗了耿炳文的三十萬大軍。次年五月,又在白溝河陣前連斬五將,險些將其主帥李景隆活捉,致使其六十萬大軍一敗涂地。黑木格在朱棣奪取皇位的戰爭之中立下大功,極受朱棣寵愛,在他為帝后即正式立為皇妃。永樂五年(公元1407)徐皇后去世,朱棣為追念亡妻,再也沒有立后,后宮實際上由黑木格主持,被尊稱為“三皇后”,當然這都是后話了。
五
且說猛哥帖木兒率部趕往琿春河口,在率賓水(即今黑龍江省內綏芬河)即遇到了阿哈出。原來阿哈出雖與猛哥帖木兒相約去琿春河,但走到這里以后,發現此地水草肥美,森林茂密,遂在此地居住下來,并誠心挽留斡朵里部在此同住。猛哥帖木兒一考慮兩部住得過近,多有不便,二考慮自己的姑母和叔叔都在琿春河附近,于是便率領族人遷往斡木河(琿春河之南今朝鮮會寧一帶)一帶游牧,一住就是十年。
明建文四年(公元1402)夏天,燕王朱棣率軍攻進南京,在百官的擁戴下登皇帝位。胡里改部的萬戶長阿哈出聞訊大喜,當即派出信使知會猛哥帖木兒,約他共同去京覲見。猛哥帖木兒覽后說道:“我為朝廷萬戶,奉命鎮守邊陲,若無皇上旨意,怎可輕易擅離?”遂沒有應約與阿哈出同行。
阿哈出赴京覲見雖未奉詔,但他如今身為國丈,以賀喜之名拜見皇上,朱棣也就沒說什么。為了東北邊疆的穩定,在次日早朝之上,他還下旨冊封阿哈出為建州衛指揮使,阿哈出有些不解其意。朱棣當即對朝臣們說道:“我朝如今天下一統,雖然是接替蒙古人治理國家,但依照父皇本意,一不可沿襲元朝的舊制,二不可使用遼金的稱謂。我朝是中原大國,一切均應仿照盛唐的傳統,造就一個多民族的和諧盛世。胡里改部如今居住的率賓水(今綏芬河)一帶,原是唐朝所屬渤海國的建州故地。朕封你為建州衛指揮使,那是一個地區的軍政長官,實際上等于一方諸侯。為了榮宗耀祖,彰顯于天下,朕就賜你姓李,名李善成,你看如何?”阿哈出聞言大喜,這才領旨謝恩。散朝之后,朱棣又賜給他純銀印信、钑花玉帶和金銀綢緞等物,并親自置酒相待。
席間,朱棣問起猛哥帖木兒的近況,打聽他為什么不來覲見?阿哈出以實言相告。朱棣聞之感嘆地說:“這才是朝廷良將、國家棟梁啊!身為皇親國戚,且又立過大功,在名利面前不為所趨,心系邊陲而忠于職守,真難能可貴之人也!朕倒是有點兒想他了!”
次日早朝,朱棣當即下詔,命戶部侍郎邢樞為欽差大臣,到東北邊疆去撫慰各部,發放敕書(朝廷發的一種可以入關經商的文書),開放馬市,設置衛所,鼓勵女真人與漢人交易。同時委派千戶王教化為特使,前往斡木河地區,請猛哥帖木兒入京覲見。
王教化一行歷盡坎坷,千里跋涉,于永樂元年(公元1403)的秋天來到斡木河,終于見到了猛哥帖木兒。他這才知道,猛哥帖木兒率部鎮守邊陲是何其不易,又是多么忠誠。原來在此十年之間,朝鮮國王李成桂慕其神勇,曾數次下詔,冊封猛哥帖木兒為“上萬戶”,即上將軍之意,請他為朝鮮國鎮守北疆,但均被猛哥帖木兒婉言謝絕了。有一次李成桂親自來請,猛哥帖木兒用自釀的米酒和家做的打糕招待他,歉意地對他說:“我既為明廷萬戶,自當為國家守邊,又怎肯貪圖名利,到貴國為官呢?自古忠臣不事二主,此事斷乎不可為也!但我愿為邊疆的安寧出力,畢竟貴邦也是天朝的屬國嘛!”李成桂聞之十分敬佩,從此與猛哥帖木兒成為摯友。
永樂三年春天,猛哥帖木兒命其弟凡察留守老營,自領長子阿古偕一百多名族人,趕著二十多輛馬車,帶著人參、貂皮、鹿茸、東珠等貴重禮品入京覲見。看到闊別多年的猛哥帖木兒,明成祖朱棣高興異常。他毫不隱諱地對大臣們說:“這位不僅是關東的義士、守邊的忠臣,還是朕的救命恩人哪!若非他當年出手相救,朕早就魂留塞北、客死他鄉了!”說著竟然走下御座,與猛哥帖木兒抱臂相見。
猛哥帖木兒眼噙熱淚,跪拜而言曰:“陛下乃圣明之君,必然得天佑神助!末將受朝廷厚恩,理當為國家盡忠,職責所在,義不容辭,何功之有?” 說話之間,情真意切,朝堂之上,謙恭有禮。站在群臣之中,高出別人半頭,雖然輕聲細語,卻震得廳堂回響。加上那副儀表風姿,真乃關王爺再世,慕容霸重生。看得成祖喜形于色,瞧得百官盡皆敬服。成祖當即傳旨,冊封猛哥帖木兒為建州衛都指揮使,賜官服印信、钑花玉帶,賞金銀財寶、綢緞布帛,并把自己的一副嵌金銀甲送給他,命他率部遷回建州故地,隨時準備帶兵出征,消滅殘元勢力。
當時的蒙古殘元勢力分為三部,即西部的瓦剌、東部的兀良哈和中北部的韃靼,其中以韃靼部勢力最強。三部互相勾結,時而歸順,時而反叛,經常騷擾明朝的邊境。從永樂八年(公元1410)到永樂二十年(公元1422),明成祖朱棣曾經五次御駕親征,每次都命猛哥帖木兒隨軍助戰。在擊敗韃靼可汗本雅失里及其大將阿魯臺的戰役中,猛哥帖木兒率先出戰,所向無敵,立下大功。永樂十年(公元1412)春天,猛哥帖木兒入京覲見,明成祖朱棣為了表彰他的功績,特地下詔增設建州左衛,封他為建州左衛都指揮使,命他率部遷往鳳州(今吉林省梅河口市山城鎮附近)地區,防范韃靼和兀良哈部南侵。永樂二十一年(公元1423)成祖北征完勝之后,他又奉命率部遷回斡木河,繼續為朝廷戍邊。
此時胡里改部的首領阿哈出及其長子釋家奴先后病死,阿哈出的長孫李滿住承襲指揮使一職,率部從鳳州(今吉林省梅河口市山城鎮附近)遷往婆豬江(今吉林渾江)地區居住。猛哥帖木兒帶領這位外甥一起,共同為國家守護邊疆。成祖朱棣去世之后,他還多次進京朝貢。明宣德元年(公元1426),皇帝朱瞻基為表彰他的功績,封他為都督僉事(明朝中央軍事長官副職、從三品)。宣德八年(公元1433)二月又封他為右都督(正二品),可謂功勛赫赫,名滿關東。
六
還是在永樂八年(公元1410)那次出征歸來,猛哥帖木兒路過開原馬市,結識了一個叫做楊木答兀的人。這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因為酗酒鬧事,正與一群當地人惡斗,被打得頭破血流。猛哥帖木兒喝退眾人,問明情由,念他是同族之人,又從海西千里迢迢來到此地,不僅替他還上了酒飯錢,還介紹他到軍營當兵,為國家效力。
楊木答兀從軍以后,由于作戰勇敢,屢立戰功,不斷得到提拔重用,二十年以后, 竟然當上了遼東衛所的一個千戶長,而且還駐扎在開原附近。這個家伙舊地重游,歲數長了,脾性沒改,仍然到處酗酒滋事,打架斗毆,時而搶劫百姓財物,人們紛紛到官府告他。但這個家伙依仗自己是衛所軍官,手下有著千八百號人馬,根本不把地方官放在眼里。開原知府裴松無奈,只好知會奴爾干都司并奏報朝廷,請示緝拿法辦。
楊木答兀聞訊以后,不由怒火沖天。此時恰巧他家鄉有一伙酒友來訪,這些野人女真不怕事大,當夜在酒足飯飽之后,火燒府衙,搶走財物,攜帶著楊木答兀的家眷和親友,連夜逃往琿春河方向去了,企圖聚眾謀反。
此事傳到朝廷,宣宗皇帝震怒,立即下旨給奴爾干都司和遼東各衛所,全力緝拿追剿。楊木答兀率眾逃進深山,無處可去,眼見得缺衣少食,行將餓死。萬般無奈之中,他想起了自己的恩公猛哥帖木兒。于是他立即前往斡木河,希望這位大恩人再次救他。
不料猛哥帖木兒的態度與他預想的不同。這位聲名赫赫的皇親國戚,威鎮關東的建州左衛都指揮使,雖然出面接待了他,而且置酒相待,但卻面沉似水,語若寒冰:“當年我們在開原馬市相遇,那時候你還是個不太懂事的孩子。我看你身子還強壯,有股子敢打敢拼的勁頭兒,所以推薦你去從軍打仗,希望你能改掉臭毛病,謀個好前程。如今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都當了國家的命官了,怎么還是這個熊樣子?居然干出這等混賬透頂的事情來?如今圣旨已到,各地都在搜剿,你讓我怎么救你?我能抗旨不遵嗎?”
楊木答兀聞言不快,他一摔酒碗,忽地站起來說:“是我一時糊涂,鑄下如此大錯,自知罪責難逃。我之所以來這里找你,一因為你是皇親國戚,朝廷的重臣,連當今的皇上都是你的孫輩,你能幫得了我,罩得住我!二因為你乃遼東女真的領袖,素懷忠義,名滿江湖,族人們都在仰望著你,你不給我們做主,誰來做主?別人管用嗎?三因為天高皇帝遠,這里你為王。我若能在你這里棲身,誰敢前來搜剿?他又搜得著嗎?幫不幫我,就是你一句話了!”
猛哥帖木兒也站起來說:“老夫年過花甲,馳騁沙場多年,這做官和為人的道理還是懂的。如你所言,我是皇親國戚,朝廷的重臣,也是遼東女真的領袖,族人心目中的英雄,你說的都沒錯!正因為如此,我才知道,‘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無論漢族人、蒙古人還是女真人,大家都是龍的傳人,都是華夏民族的一部分。無論你、我、他還是別的什么人,我們都是皇帝的臣民,都應該遵守國家的法度,這樣國家才會安定團結,百姓才能安居樂業。如果都像你那樣,隨意殺人放火,搶奪錢財,國家不就亂套了嗎?人們不就受難了嗎?如今社稷穩定,海內升平,法制嚴謹,天網恢恢。有功可獲彰表,犯罪必須處罰,你能逃得了嗎?所以,作為朝廷命官,我既不能窩藏你,也不能私放你。你現在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趕快投案自首,向朝廷認罪伏法,澄清事實,講清衷曲,或者可以留條活命。今天你來找我,就是相信我,因此我就徇私枉法一回,放你回去,不會立即抓你。我能幫你的,只有這些了!你認真考慮、好自為之吧!”說罷起身送客。
楊木答兀悻悻地回到躲藏之處,垂頭喪氣地與家人學說,他的妻子和兒女倒是非常清醒。她們認為猛哥帖木兒是個好人,讓他去投案自首并沒有錯,對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條。楊木答兀有些猶豫,就去找那幾個野人女真喝悶酒。
那幾個家伙一聽就炸了:“什么?你要去投案自首?你的腦袋讓驢踢了還是進了洗腳水了?那不是找死嗎?皇上能放過你嗎?”“整出個這么大的事情來,你還想活?做夢去吧!”“猛哥帖木兒是什么人?是皇上的大紅人兒!人家想立功!拿你當覲見禮哪!”
“那怎么辦?事到如今了,還能真造反嗎?就我們這幾頭爛蒜,行嗎?”楊木答兀沮喪地說。
“什么叫行嗎?不行也得行!沒有退路了!”這撥兒野人女真的首領胡答剌說道,“與其束手就擒,不如魚死網破!我聽說朝廷以遼東指揮同知裴俊為使,正率領人馬朝這里趕來,現已離此不遠了!我這就去召集人馬,你這邊只需如此如此。”他對楊木答兀附耳低言數句,臉上露出獰笑。楊木答兀聽后頻頻點頭,一拳頭狠狠地砸在桌子上,震得茶壺茶碗跳起來老高。
次日上午,楊木答兀派人給猛哥帖木兒送信。信中說,昨天聽了大人的一番話,他已經決定投案自首,只是家人和親友們還有些擔心,能否請大人屈尊過去一趟,向眾人曉以大義,做出承諾,確保家人和親友的安全。現在人馬已帶到離城十里外的槐樹嶺,就等著過來投案自首了。
猛哥帖木兒覽信后就要出發,這時其弟凡察過來勸道:“那楊木答兀殺人放火,犯下大罪,昨天就應該扣下監押,等待裴俊將軍過來時帶走。今天他發信讓你前去,說不定里邊有什么陰謀。我觀此人獐頭鼠目,眼露兇光,腦后有反骨,皮笑肉不笑,絕非良善之輩,是開原衛所有名的‘五步蛇。近年來他又與野人女真混在一起,經常同韃靼部取得聯系,怕是又籌劃什么壞事了!兄長可要當心啊!”
猛哥帖木兒聽后一笑:“當心什么?是他們那幫人嗎?掐巴掐巴還不夠我一把的!想我一生馳騁沙場,什么樣的惡人猛將沒見過?還不都是我的刀下之鬼?他們,他們不過是一些癩皮狗!能奈我何?為了朝廷的大業,也為了少殺些無辜的人,我還是去一趟吧!”說完走出轅門,翻身上馬,長子阿古忙帶領十幾個士兵跟了過去。
猛哥帖木兒來到十里之外的槐樹嶺,果見楊木答兀的人馬都在這里。這些家人和親友們聽了他的一番話,一個個都十分高興。楊木答兀更是歡喜異常,又是進好茶,又是上水果,極盡殷勤獻媚之能事,非要留下恩公吃過飯再走。猛哥帖木兒推卻不過,勉強坐在桌旁喝了三杯酒。沒成想這三杯酒下肚之后,他立即頭昏腦漲,眼冒金星,四肢無力,腹中像刀剜一樣疼痛。他明白自己中毒了,于是拍案而起大呼曰:“楊木答兀!好你、你個五步蛇!你、你往酒里放、放什、什么了!”話剛說完,“噗”的一大口鮮血吐出, “撲通”一聲,像座山一樣倒在地上,抽搐不止。長子阿古同時遇難。
楊木答兀一聲冷笑:“你什么呀你?你中毒了!你中了我的妙計了!親愛的大人!我的恩公!你到陰曹地府抓我去吧!還好,有你的兒子做伴,不算孤單,你們爺倆先在這里躺著吧!我就不奉陪了!我得上你們家取錢去了!聽說你老人家的孫女還不錯!順便捎著?哈哈哈、哈哈哈!”
楊木答兀一聲令下,將猛哥帖木兒帶來的士兵全部斬首,然后立即翻身上馬,餓狼般地帶人向斡木河營地猛撲過去。
可是楊木答兀還是去晚了!那邊的胡答剌帶著人馬提前動手,已經完活兒了!原來那工夫正是中午,斡木河營地的城門、寨門和屋門都開著,建州左衛的族人們多數都在吃飯,一點兒防備都沒有。胡答剌率領八百多名野人女真一擁而入,直撲猛哥帖木兒家的那座木樓。他們見錢就搶,見人就剁,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殺死了三十多人,洗劫了所有的財物。部落里的族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猛哥帖木兒的弟弟凡察帶人前去阻撓,被砍成重傷逃走。次子董山當時只有十五歲,雖然奮起抵抗,砍傷數人,終因寡不敵眾,被胡答剌等人生擒活捉。楊木答兀到來之時,胡答剌正帶人押著董山往外走。
楊木答兀一見有些懊惱:“咱們不是說好了一齊動手的嗎?你他媽的倒干得痛快!好東西都讓你拿走了吧?真他媽的不仗義!這個小崽子就歸我了吧?我他媽的立馬就剁了他,免得留下后患!”說著拽過董山就想動手。胡答剌見狀嘿嘿冷笑:“哎!哎!哎!我的千戶大人!這可使不得!你別看這個小崽子還是個孩子,他可是真正的皇親國戚,是指揮使大人的嫡生兒子,絕對不能殺!說不定他就是我的搖錢樹啊!”說罷伸手一攔,推開楊木答兀,帶著董山向北邊逃去。楊木答兀殺人越貨,犯下滔天大罪,卻又雞飛蛋打,兩手空空,氣得他跳腳大罵:“胡答剌你個王八犢子!我操你家八輩子祖宗!等讓我抓住了你,非把你大卸八塊點天燈不可!”隨即亦帶領家人向北逃去。
七
待等朝廷特使、遼東指揮同知裴俊來到斡木河,那已是十天以后的事了!指揮使大人全家遇難,整個建州左衛群龍無首,營地里仍然是一片哭聲,裴俊見狀亦潸然淚下。猛哥帖木兒一生忠義,功勛卓著,到晚年竟落得這般下場,讓明軍將士無不痛心疾首。裴俊請來近在琿春河口的李滿住,與族人們一起,埋葬了猛哥帖木兒父子及其家人,然后表奏朝廷。自己仍率軍駐扎斡木河,派人尋找楊木答兀及其同伙的下落。
且說凡察雖然身受重傷,但他心急如火。在得知兄長遇難、董山被擄、家人被害和裴俊到來之后,他不是急著回去安葬兄長、處理族中事務,而是在處理完傷口之后,吊著還在流血的斷臂,急匆匆地趕往京城去了。他在朝堂之上聲淚俱下,哭訴了慘劇發生的經過。宣宗皇帝聞報大驚,一時悲從心起,熱淚奪眶而出:“右都督一生忠勇,功勞蓋世,不僅威鎮遼東,而且名滿華夏,年過花甲了依然恪盡職守,忠心耿耿,毫無驕矜之色,是一位難得的良將、罕見的勛臣哪!誰料想竟然遭到暗算,命喪邊陲,真是讓朕心痛欲裂呀!”說著由于過度傷感,險些栽倒在御座之上。滿朝文武也是一片飲泣之聲。
少頃,大學士陳循出班奏道:“陛下失去一位重臣,自當哀傷不已。國家去世一代名將,臣等也是心痛萬分。為今之計,是應該迅速穩定遼東局勢,以撫慰各族邊民之心,還請陛下盡早定奪。”接著吏部尚書楊溥、工部尚書吳中亦紛紛啟奏,建議追剿惡徒,嚴懲罪魁,安撫建州左衛,穩定東北邊疆。
宣宗皇帝朱瞻基聽罷眾臣之言,立即下旨:“著令遼東指揮使司派出人馬,追剿潛逃惡寇,務須一網打盡,予以嚴懲,以慰邊疆兵民之心。鑒于右都督猛哥帖木兒全家遇難,敕封建州左衛指揮僉事凡察為建州左衛都指揮使。以戶部主事王可仁為欽差大臣,代朕赴邊吊唁遇害官兵,撫恤傷亡者家屬,贈與財產金帛,助其恢復元氣。”散朝后又留下凡察好生撫慰,賜與新的印信、官袍、钑花及玉帶等物。凡察心中暗喜,迅速地返回遼東去了。
再說殺人罪犯楊木答兀跟隨著野人女真一路北逃,在胡答剌的老巢完達山北麓隱藏起來。他們晝伏夜出,四處搶劫,官兵雖數度圍剿,但仍然沒有抓到。董山生死未卜,讓建州左衛的族人們掛念萬分。凡察雖然不提不念,但李滿住卻有些坐不住了!原來他娶了阿古的遺孀金哥為妻,金哥的枕邊風一天三遍,催促李滿住找回董山,為公爹和丈夫報仇。
李滿住一是頂不住嬌妻的壓力,二也看不上凡察的作為,于是他通過毛憐衛指揮哈兒禿從中聯絡,花重金從胡答剌的手中贖回董山。這一年多董山受盡凌辱,那幫賊徒惡鬼把他當牲畜對待,餓了讓他吃屎,渴了讓他喝尿,還經常拿他當馬騎。他數十次想一頭撞死,但一想到大仇未報,又堅強地活了下來。楊木答兀幾次想殺死他,都因為懼怕胡答剌反目為仇沒敢下手。因為胡答剌早就放出話來:“董山是我的搖錢樹,我要拿他換錢花。誰若敢背后打他的主意,我立馬就剁了他!”這次他拿到了一千兩白銀,才把董山放了回來。
董山雖然被放了回來,但是已經沒有人樣了!瘦得皮包骨頭不說,頭發胡須都長有一尺多長,活像一個野人和瘋子,還有些精神失常,說話顛三倒四。凡察帶人來過一次,看望一下就走了。虧得嫂嫂金哥悉心照料,他才慢慢地恢復過來,但是暫時還無法視事。
明朝正統三年(公元1438),李滿住由于與凡察不和,幾次因為一些小事發生爭執,遂在金哥的慫恿下率部南遷,在渾河上游蘇克素滸河流域安下身來。此時董山的身體已經痊愈,十八歲的他長得高大魁梧,一表人才,練得武藝精熟、身強力壯。嫂子金哥很喜歡他,本來是要帶他一起走的。但是董山死活不肯,他說要留下來為父親守靈。他多次請求帶領人馬,去尋找楊木答兀的下落,然而得不到凡察的支持。于是他只好暗中聯絡族人,等待時機。
古語說蒼天有眼,善惡有報,機會還真就來了!明朝正統五年(公元1440)六月,朝廷下旨,責令建州左衛南遷至蘇克素滸河流域,與建州衛的李滿住部呈犄角之勢,防范蒙古韃靼部南侵。凡察得令之后,即命各寨整理車輛人馬,準備出發。董山拆除木樓、打點行裝的時候,從猛哥帖木兒居室的夾壁墻里,意外地發現了三件寶物,即父親的純銀印信、成祖皇帝御賜的鑲金銀甲和一套官服玉帶。這可是皇封的珍貴遺物,是指揮使權力的象征啊!董山的心里樂開了花,他當即帶上這些東西,一口氣跑到京城去了。
董山來到京城幾經輾轉,找到了他的姑母黑木格。這位當年的“三皇后”,如今已經六十多歲了,但仍然身輕體健,精神矍鑠。見到猛哥帖木兒的這些遺物,她的眼淚立即奪眶而出,哽咽著說:“兄長當年何等英雄神武,一生忠義正直,沒想到竟然不得善終,家人也落得這般下場!”娘兒兩個抱頭痛哭,又嘮了許多的家常話,然后才把董山引見給英宗皇帝。她意味深長地說:“這才是唯一的功臣之后,兄長的嫡親骨肉啊!如今他是右都督的一棵獨苗了!他才是建州左衛指揮使正宗的繼承人啊!”英宗聽了頻頻點頭,內心里卻感到有些為難,畢竟建州左衛已經有了一位指揮使了呀!
次日朝堂之上,英宗皇帝把他的顧慮說了出來:“這建州左衛就那么大塊地方那點兒人馬,已經有一位指揮使了,那凡察也是父皇封的,持有朝廷頒發的印信,可謂名正言順。但現在右都督的兒子來了,他還活著,他也拿來了官服和印信,還是成祖皇帝欽封的呢!按理說是唯一合法的繼承人。可是一個地方也不能封倆指揮使呀!怎么辦?請各位愛卿幫朕拿個主意吧!”
大臣們聽后議論紛紛,其說不一。這時候大學士楊士奇出班奏道:“啟稟陛下,此事不難。按理說建州左衛只應當有一個指揮使,但再設一個又有何妨?想當年太祖皇帝廣設衛所,安撫各族,目的不就是為了穩定邊疆嗎?凡察將軍雖是現任的指揮使,也是先帝冊封的,但董山卻是右都督嫡親的兒子,是老英雄唯一的一條根了!出于對已故去的老英雄的追念,激勵遼東各部族忠心報國,拱衛邊疆,也是對傷亡的女真人家屬親友的撫慰,微臣提議,可以將建州左衛一分為二,讓董山和凡察各掌一部,這不就一舉兩得了嗎?”群臣聽后皆紛紛點頭。
英宗皇帝聽罷大喜:“楊愛卿之言甚是,與朕不謀而合。就由楊愛卿擬旨,將建州左衛一分為二,在建州左衛中析出建州右衛。由董山任建州左衛都指揮使,凡察任建州右衛都指揮使,皆在遼東蘇克素滸河流域駐扎,以防備蒙古韃靼部南侵。著令刑部主事高時羅即準備去遼東宣旨,不得有誤!”群臣謝恩已畢,英宗退朝。
董山如愿以償地當上了建州左衛都指揮使,不但讓他自己高興萬分,而且在遼東女真族人中大得人心。出于對猛哥帖木兒為人的尊重和懷念,人們紛紛從四面八方投奔而來,使建州左衛這邊的實力迅速壯大。就是那些被分撥到右衛的族人,也都認為董山這邊才是正宗,于是也陸續地搬遷到左衛。再加上李滿住和金哥與董山的關系原來就好,此時更是親如一家。董山借機一邊招兵買馬,積草屯糧,一邊撒出人馬,追殺仇敵。弄得楊木答兀一伙如喪家之犬,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
明正統九年(公元1644)秋天,楊木答兀一伙在穆棱河北落網,董山奉朝廷之命將其在斡木河正法。行刑之日,三皇后黑木格特意從京城趕來,到猛哥帖木兒的殉難地祭奠她的表兄。是日巳時許,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烏云四合,北風呼嘯,正值仲秋時節竟然下起了鵝毛大雪。儀式結束之后,卻即刻云開風住,彩虹高掛,漫山遍野一片潔白。黑木格見之感慨地說:“天日昭昭,善惡有報!青山不老,忠魂永存!親愛的兄長,您就安息吧!”
“安息吧!”“安息吧!”伴隨著數萬族人的陣陣呼喊,山林中忽然傳來一聲驚天動地的虎嘯,仿佛是對這呼喊的回應,斡木河畔頓時一片沸騰。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