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一場被祝福的成年禮

1

高中的第一節班會課，班主任讓我們聊聊理想中的大學。終于輪到程越，準備聽他發言的我格外緊張，連坐姿也變得僵硬異常。程越說的大學坐落于北國，我霎時松了口氣。我對大學，除了地理位置在長江以南外，別無要求。

每個人的成長，都難以繞開“別人家”的同齡人。而程越榜樣式的存在，讓我打小就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卑微渺小。因家中長輩常有來往，程越像是近在咫尺的巨幅人物海報，父母可以隨時用他的光環把我戳成小篩子。

我徒勞地期盼能夠遠離程越。但事與愿違，從小學開始，程越就是我的同班同學。哪怕上了高中，我和程越也還是分在同一個班級。一天，歷史老師把我和程越在內的10人編為一個小組，小組將在下周的公開課上發表主題演講。我們敲定的主題是“漢服和禮儀制度”，教室后面的黑板報也要同時響應這個主題。

沒來得及推脫，我手中就被塞了一支粉筆，站到了黑板前。的確，我課間會在舊演算紙上畫幾幅不成形的畫，拿給前后桌看，沒想到我的信手涂鴉竟演變成了“擅長”。畫黑板報的任務派給我了。

我一邊做著“不逼迫自己永遠不成功”的心理建設，一邊在煎熬中落筆。我們總是這樣，沒有勇氣質疑他人編織出來的自我。

不知過了多久，有組員的聲音傳了過來：“這和圖片里的服飾不一樣。”“你是不是不會？”一句兩句三句……我知道他們并非故意。更糟的是，我的第一反應是感到愧疚，抱歉自己讓大家的期待落空。

這時，開完班務會的組長程越回來了。他沒看我，只是說：“板報內容要重新調整，我剛剛忘記提了，現在大家再一起商量下。”我的困局被他的聰敏悄然化解。最終由我寫好全部板書，程越利用晚自修間隙把畫補了上去。

程越畫畫的樣子像在做數學最后一道大題的圖解，精確到每根線條。就連畫畫他都比我強，不僅是技術，更是對完美的追求和自信。

公開課來臨，程越代表我們小組發言，他小心翼翼地把資料和書放在講臺上，仿佛第一次參與正式比賽的圍棋少年，虔誠地把棋子和棋盤擺好。可我知道，他早已將內容爛熟于心。

程越侃侃而談，感染了現場每一個人。報告末尾，程越說：“有人特地穿漢服在冬天游覽故宮，想親眼見證雪景中的紅墻黃瓦，然后……他們就沒有然后了。”教室內笑聲一片，程越卻表達了遺憾，“等到一場有深度的大雪不容易，希望大家都有機會在故宮賞雪。”

程越語氣中的憧憬與向往頗具感染力，我在心里悄聲回復，希望能與他在故宮的皚皚白雪中遇見。我從不帶濾鏡的鏡頭下仔細觀察程越，如同和陌生人初次會面。有一句電影臺詞很形象：“好吧，我們再從頭來一次。”

2

程越的優秀變成了令我慶幸的事，這樣，我可以和年級里許多人一樣，將“學霸同款”文具和咖啡理直氣壯地擺上課桌。

當我們埋首課業沒有雅興再提雪景時，小城卻迎來了難得的大雪。我立志到南方讀大學的重要原因，就是討厭雪。它經常在夜色掩護下，悄無聲息又洋洋灑灑地將大地用白色牢牢鎖住，直到清晨醒來人們才能發現，這時步行成了最方便的上學方式。

我謹慎地走著，幻想腳下有一個深深的雪洞，一步踩錯，我就會被傳送進平行宇宙，對另一個我說：“抱歉，我沒你這么出眾。”

小心翼翼中，我聽到程越叫我。他和我并排朝前走著，雪洞瞬間被填平。我抬起頭，雪片繞過我們越飛越遠，原來天會呈現如此特別的青色。

我停止遐想，對程越說：“我在廣播里聽到了你寫的影評。”

程越笑了笑：“他們說我寫得太長，只能截取部分。”

“而且是結尾的那部分。”我默默地跟了一句。那段時間大家都在準備迎考，極少人留意廣播內容。我不忍心讓他的自尊產生裂紋，只和他討論電影。

程越的媽媽是開花果茶店的，店里時常播文藝電影，他從小耳濡目染，就試著寫影評，一寫就是10年。

“我想把影評印在花茶盒上，可出于各種原因最后沒實現。”進校門前，程越塞給我幾塊巧克力，說是讓我補充能量。

因為這份意外的收獲，我開始在冬夜里早早起身，在背誦中等候煮沸的牛奶在鍋里綻放朵朵純粹的花;巧克力從此成了我書包里的常客，腦力跟不上時拿來救急，往往會有奇效，讓我能夠坐定三節晚自習課，不糾結分數波動……

3

元旦前，程越來班里找我。這是高中最后一次跨年，距離我們分班已然過去很久。

程越遞給我一本臺歷，每頁都印了他的影評。他跟我解釋，這次他媽媽制作客戶禮品，終于同意把他的影評設計進去。他的笑容可以映照出我的表情，寫滿驚喜與欽佩。上課鈴響得從未如此急迫，我和他沒有多寒暄，朝相反方向奔去，像兩個不同領域的棋手，進入不同的賽場博弈。我留意到了程越的手，那雙手與我的十分相似，染上了答題筆的黑色，生了淺淺的繭。

我把這本臺歷放在了寫字桌上。下雪那天和程越討論過的影評印在1月，配圖是精美的巧克力蛋糕。過去我吃巧克力蛋糕有個怪習慣，只把上面的巧克力醬吃掉，余下牛奶味的白色蛋糕坯。面對周圍的指責，我會自嘲幾句逃過去。如今我不再淺嘗輒止，愿意停下來仔細想想。巧克力的確是出彩的點綴，可真正令它閃耀的是蛋糕坯的支撐。我很多自以為是的“逼迫”也一樣，其實全是矯飾。而生活的種種好似游樂場里的摩天輪，每個輪子都載著不同的禮物。它們會在合適的時機轉到我跟前，我要做的是搭建好臺階，確保它來臨之際能順利取出禮物。

程越的臺歷不經意間向我揭示了生活的真諦。這本臺歷陪我經歷高考倒計時，凝望我的理想從抽象的南方變為立體的校徽校訓，我一直不舍得給它做記號。

令我矛盾的是，曾經最喜愛的夏季恰恰是畢業離別季，我和程越散落如星，再不會一起邂逅故鄉的初雪。

成長，大概亦包含接受這種矛盾的痛苦吧。

4

假日里我在西塘游玩，與身著漢服的游人擦身而過，石橋上似乎有個熟悉的身影。程越當然不會出現，聽說他正在準備大學的國際交換生項目。我這樣告訴自己，心中亦是一輕。

記得等待錄取通知書的日子里，我反復地收拾行李。我把新外套和舊校服放在一起，大小相差不大，可它們又明顯不同，因為鏡中人已變。這種改變不是穿著打扮開始變得時尚，不是和別人比較擁有多少網紅爆款，不是站在原地大聲疾呼要成為佩戴很多高級標簽的人，真正的“變”是經歷遺憾、原諒、理解后的內在化學反應。

街巷商鋪里傳來冰粥的叫賣聲，我又憶起高一歷史公開課的那天，放學后小組全員去吃冰粥的情形。程越將漂浮著西瓜山楂碎粒的粥放在我面前，瞬間融化了我內心的種種郁結。

我和程越所經歷的，不過是青春中的零碎，無論如何穿針引線，都拼湊不出完整的、關于將來的畫面。但謝謝你，邀我奔赴這場被歲月祝福的成年禮，穿越夏花冬雪，我坐進摩天輪，趕上了夢中的火樹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