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嫻
梁曉聲從1982年到1985年發表了一系列以“青春無悔”為主題的北大荒知青墾荒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鹿哨》《白樺林作證》《荒原作證》《為了收獲》《黑帆》等等。主人公或是戰天斗地、不怕犧牲的英雄,或是堅守信念、扎根土地的楷模。梁曉聲搭上了“傷痕文學”的末班車,同時與“改革文學”擦肩。他筆下的知青體現出“創業者”姿態。但很快這種姿態在《黑帆》之后便戛然而止了。梁曉聲塑造的墾荒英雄群像幾乎是一炮走紅,又快速退出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文壇。緊接著梁曉聲開始關注返城知青,將目光對準了城市平民。梁曉聲20世紀80年代創作題材上發生了變化,由慷慨激昂蕩氣回腸的時代英雄到善良堅韌百折不撓的城市弱勢群體,由此我們能夠發現梁曉聲在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上做出了調整。但其實這種變化在“青春無悔”系列中就已經開始了。本文將從時代與文學之間的關系看其“青春無悔”系列小說,談梁曉聲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變化過程及產生原因,為新時代現實主義文學發展提供鏡鑒作用。
“梁曉聲是以描寫北大荒的生活走上文壇的。”①這是最初登上文壇的梁曉聲被賦予的印象。憑借《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以下簡稱《土地》)斬獲1982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榮譽的梁曉聲表示成功源于自己的親身經歷。1983年梁曉聲給發表成名作《土地》的《北方文學》編輯黃益庸回信中說,“我不熟悉當代農民,不熟悉當代工人,不熟悉當代知識分子,不熟悉當代一般市民,甚至也不熟悉當代二十——二十五歲之間的青年。更不熟悉當代干部階層的生活。我只熟悉和我有過共同經歷的當代‘老青年’。而且熟悉的是他們——其實也是我自己的過去,對于他們的現在同樣所知有限”②。表現時代是當代中國現實主義作家最主要的寫作動機和創作源泉。尋找最熟悉的生活,快速表現時代,是想在文壇嶄露頭角的作家必須要經過的途徑。梁曉聲一組表現知青充滿斗志墾荒建設的作品,恰好與時不我待、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新時期一拍即合。梁曉聲在1982年的時間點上發表了《土地》,激烈的青春情緒將“傷痕”和“創業”共同書寫,并注入為祖國建設“青春無悔”的基調,贏得了文壇的一致好評。當時評論家對《土地》作出如下點評:梁曉聲是區別早期“傷痕文學”和“改革文學”的作家,他是“向生活的廣度和深度開拓”的嘗試者,“作者把極左路線所加給知識青年的屈辱和災難,同知識青年在逆境中應該如何對待人生、對待祖國的問題嚴格的區別開來”,“當年那無比艱辛的生活……作為一種經受了嚴峻考驗后產生的特殊的自豪感,鼓舞著他們在新的人生道路上奮進”③。
梁曉聲沒有從不熟悉的新時期時代人物入手,卻從熟悉的知青入手給新時期注入活力。知青顯然以“時代先鋒”的姿態成為改革時期的楷模,似乎有悖歷史前進的邏輯。這就需要我們必須回到時代語境去考察。在經歷了撥亂反正和思想清算后的新時期,時代精神與知青歷史如何能夠一拍即合。換句話說,北大荒緣何成為與時代“共名”的空間。
1978年4月,全國國營農場工作會議指出“黨和國家決定重點支持黑龍江墾區。加快建設步伐,盡快建成商品糧食、工業原料、外貿出口、城市副食品供應基地”④。1958年王震將軍帶領十幾萬轉業官兵來到北大荒開疆拓土,發揮南泥灣精神,成為新中國第一代北大荒人。文革期間五十多萬知識青年作為兵團戰士,繼續屯墾戍邊。北大荒被建設成為全國規模最大,機械化程度較高的國營農場。這與知識青年發揮北大荒人的吃苦精神,艱辛勞作密不可分。上世紀70年代末,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政策依舊延續。國家號召“廣大農墾戰士,決心繼承和發揚當年進軍荒原時那種艱苦奮斗的優良傳統,革命加拼命,早日把墾區建設成為現代化的大農業樣板”⑤。黑龍江國營農場總局于1979年3月召開知識青年代表座談會,“與會同志表示,要胸懷全局,安心邊疆建設,鞏固和發展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做新長征的突擊手,為實現四個現代化貢獻力量”⑥。北大荒農業發展納入四化建設發展正軌。即便到了1982年,號召青年去邊疆參與四化建設的政策依然在唱響:“好兒女志在四方,要開發祖國的每寸土地,他們把火紅的青春獻給了祖國和人民感到無上光榮。”⑦1982年,梁曉聲第一篇以個體經驗出發撰寫的知青墾荒小說《土地》誕生。小說記錄知青的“傷痕”經歷但不著意控訴其原因,卻宕開一筆,凸顯“北大荒人”不畏犧牲的奉獻精神。這一高昂的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風格得到好評,顯然是因為很大程度上符合了四化建設的宏大語境。
然而知青返城從1978年開始陸續展開逐漸演變成1979年的風潮。歷史是極為豐富的客觀存在,從當時的新聞報道中我們可以知道留守還是返城是極為敏感和引人關注的事件。1981年的統計數據表明,盡管有四十多萬知青陸續返城,北大荒土地上的留守知青數量還是高達八萬多人,⑧也就是說將近六分之一的知青選擇永遠扎根北大荒。在四化建設的語境下,北大荒的未來一片光明,但是其墾荒的艱巨性仍不言而喻。因此挽留這8萬人是國家加大力度穩定農場人力資源后的成果。1978年-1979年間,國家曾對“盲目”返城的青年進行了“勸返”和“安置”,并以提高知青個人待遇的方式,號召知青重新回到北大荒。“據有關部門的不完全統計,各城市先后有二百五十多名已辦理了返城手續的知識青年要求重返(黑龍江)農場;同時,還有四千多名長期滯留在城市的知青也先后返回(黑龍江)農場。”⑨為配合扎根政策的落地實施,當時媒體上出現了大量扎根邊疆的青年事跡。梁曉聲早已經離開北大荒土地多年,憑著對北大荒事業的熱愛,以及對知青群體的關注和與時代緊密貼合的創作需求,他在發表《土地》之時,同時發表了《鹿哨》。《鹿哨》發表于1982年10月的《光明日報》。不難理解,這篇充滿溫情的,表達對北大荒土地和人民充滿熱愛的“扎根”知青的故事有配合政策宣傳的可能。小說主人公“我”是拋妻棄子回城,又幡然醒悟回到北大荒扎根的知青。作家顯然肯定他的回歸之舉,并且以家國同構的圓滿結局,讓“我”得到了內心的安寧。“我”心理上的道德負罪感最終被擔當起崇高事業的英雄主義所補救,并打通了一以貫之從上山下鄉時期就種下的扎根理想,使之與新時期四化建設結合,達到不忘初心的效果。小說被濃烈的北大荒地域風俗籠罩,具有浪漫主義情調和理想主義精神。《白樺林作證》刊登在1983年1月的《北大荒》雜志上。這篇小說記述了女主人公鄒心萍在馬場解散的情況下不得不回到城里。在離開鐘情的北大荒之際,鄒心萍發誓兒子長大成人后要讓他回到北大荒參加建設。小說選擇在《北大荒》雜志上發表可見是作者從心理上高度認同新時期留守知青“扎根”北大荒,投身四化建設的做法,并希望“北大荒精神”可以代代相傳。更為轟轟烈烈并且彰顯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作品《今夜有暴風雪》(發表在《青春》1983年創刊號)則把知青一代人飽經風霜,又不忘初心的精神狀態,在返城前夜這個特殊時刻凸顯放大。返城作為引爆知青與過去告別的敏感事件,讓曹鐵強、匡富春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理想信念與北大荒建設息息相關。梁曉聲在這里歌頌的依然是扎根的知青。《土地》《鹿哨》《白樺林作證》《今夜有暴風雪》幾乎是同時寫作,相互之間構成互文關系,與北大荒四化建設現實語境高度重合并追求用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精湛呈現。
由此我們看出,即便梁曉聲解釋自己的創作全部緣于知青經歷和對知青的理解,但顯然沒有當時北大荒四化建設的現實語境,對他的“向生活的廣度和深度開拓”的評論就無從談起。因而,北大荒土地的“共名”讓梁曉聲筆下的人物與時代“共名”。其實意識到北大荒“共名”狀態,并鼓勵建構團結一致向前看的文化氛圍早在梁曉聲知青小說誕生之前就有了。1981年,郭小川就意識到北大荒墾荒者的功績有可能被錯誤路線牽連,他發出“忠告”:“是的,一切有志氣的后代,歷來尊重開拓者的苦心。而不是只從他們的身上——挑剔微不足道的灰塵。”⑩因而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下,知青身份被轉變為創業者,與改革時代接軌就有了充足的理由。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表現北大荒創業史的文學作品在此時一度繁榮,梁曉聲注意到與《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一同獲獎的,全國作協四項文學獎(優秀新詩獎、優秀報告文學獎、優秀短篇小說獎、優秀中篇小說獎)評選結果,“84個獲獎作者中,有4個是我們北大荒的”?。而梁曉聲的特別之處,就在于把知青塑造成“極其熱忱的一代,真誠的一代,富有犧牲精神、開創精神和責任感的一代,可歌可泣的一代”?,他們成為時代精神的“典型人物”,作品也被認為是朝著更廣更深的方向挖掘生活。
但畢竟北大荒的“共名”狀態是有前提的。當時,國家恢復建設,需要改革者披荊斬棘繼續創業。因而“革命加拼命”作為精神指引,發揮著巨大的力量。這是在社會空間封閉,物質條件艱苦的環境中,要想實現物質財富積累,不得不極大調動人的主觀能動性而采取的應急措施。進入十一屆三中全會為起點的新時期以來,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走改革開放之路,實現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的號召,成為影響深遠的方針政策。特別是黨對知識分子的政策發生了重大調整。知識分子作為勞動者在現代化建設發揮作用的語境同時建立起來。北大荒農場作為農業現代化基地,一方面需要穩定知青為主體的具有一定知識水平的勞動力資源,一方面需要加強落實科教興農措施,科學工作者的業績宣傳在輿論中開始占據主流。隨著改革開放的發展,北大荒的地緣優勢也在逐步退化。北大荒和知青的雙重隱退讓鐘情于他們的梁曉聲陷入兩難。1985年梁曉聲在《小說導報》第6期發表的短篇小說《黑帆》已經與之前的知青小說所能引起的社會影響不可同日而語,這篇小說幾乎沒有得到任何正面或者負面的評價。作者懷著高度的社會責任感,關注北大荒的建設和扎根知青的命運,因而才有了這部作品。但顯然理想主義與英雄主義已經難以為繼。此時的北大荒變成土地承包制,鼓勵農戶多勞多得,按勞取酬的方式來刺激當地經濟的發展。小說就發生在這個時代背景之下,農業經濟在新的生產方式和新的分配制度下有了活力,知青順應這一歷史潮流,滿懷希望迎接新的生活。充滿理想主義的主人公楊帆,希望自己徹底告別因為曾經的英雄之舉遭到毀容卻不允許整容的陰暗時代,想要努力攢錢去整容,面貌一新地去北京看一看天安門。毫無疑問,故事保留了一個充滿樂觀和理想主義的結尾,但時代語境的巨大改變讓故事里的英雄失去崇高的光彩。無論是主體還是“辭舊迎新”的敘事模式都無法承載日新月異的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時代精神。北大荒開始走入“無名”狀態。《黑帆》成為梁曉聲直面現實墾荒者的最后一部小說。想要繼續創作時代力作,北大荒土地已經不是很好的選擇。
北大荒與新時期初期社會“共名”,因而梁曉聲無論是從經驗出發還是直面北大荒現實,通過知青墾荒史可以傳達出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時代精神。這是梁曉聲的機遇。正像深入生活的柳青和周立波,他們從事農業生產,親身經歷農業合作化運動,用生活指導創作,因而具有了現實主義力作的原型基礎。問題在于,文學和政治“一體化”的狀態正在解體。梁曉聲以“青春無悔”為內在氣質的小說,在1982-1983年之間熱度達到高潮,在1985年就只能悄然終止。背后的原因是北大荒從“共名”迅速滑落到“無名”。換句話說,文革結束后短短十年內中,中國社會就進入快速和多元化發展趨勢。梁曉聲弘揚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的現實主義作品就出現了由轟動到式微的迅速更替。好在作家在《黑帆》后很快寫出了《雪城》(1986-1988年,《十月》集中連載上下部),返城知青一度成為梁曉聲繼續關注的群體。梁曉聲在作品中用城市空間應接不暇的新狀況凸顯返城知青的價值觀與時代碰撞后的諸多尷尬和努力適應。從北大荒到城市,看似是地域空間的轉移,實際上反映的恰恰是作者在努力尋找新的素材,呈現新的時代下新的問題。
我們從北大荒“共名”時代下的四化建設意識形態可以理解,梁曉聲知青“青春無悔”的主題與十七年甚至更早的當代現實主義文學傳統在精神上高度一致。文學和政治在新時期初期依然具有一體化傾向。無論是“傷痕文學”還是“改革文學”都一如既往為體現政治訴求而營造出文化氛圍。從上述梁曉聲對北大荒四化建設的關注可以知道,作家不斷向生活學習,錘煉思想,無非是為了理解時代,在創作中以主題先行的姿態表現時代。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梁曉聲提出“只要有條件,有機會,深入生活是好事”,深入生活的目的則是“作家要對時代作出真正文學性的反映”?。
這種文學解讀時代的表達可以看作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在新時期持續發揮作用的表現。北大荒四化建設同樣具有宏大敘事的社會背景,文學和政治保持“一體化”的局面合情合理。因而不但是作家本人需要理解時代,找準典型人物,塑造典型精神,當時文壇也亟待培育和挖掘表現社會主義新人的新作家出現,從而能夠引導社會文化建設。1982年《土地》等獲獎作品,從當時的時評來看,依舊不是代表時代的典型佳作,因為“特別是社會主義新人的典型形象塑造還顯得很薄弱”。樹立“社會主義新人”是當時的文學需要努力奮斗的方向,這就與社會主義現實主義要求寫理想現實精神一致。以這條標準來看,梁曉聲的《土地》在評論者眼中也僅僅是及格分。他的優秀僅在于哀而不傷,從這一點來說符合“社會主義新人”的樂觀表達需要。“這篇小說的‘神奇’,恐怕在于寫了傷痕,卻又不是那種令人傷感失望的‘傷痕文學’;寫了愛情,卻又不是那種格調不高的‘多角戀愛’小說;寫了矛盾,卻又不是那種讓矛盾淹沒了人物的平庸之作。”?在兵團時期接受過良好現實主義文學訓練的梁曉聲是在用《土地》試探“傷痕”和“社會主義新人”的平衡點在哪里,能體現出1982年的時代語境,來達到當時的文學要求——“作家就必須深入生活,發掘和發現最具有時代特點、最能夠打動人心的東西,以獨創性的構思提煉自己的題材和主題”?。
而緊隨其后發表的《今夜有暴風雪》在追求英雄主義和理想主義的路上比《土地》更為堅實。重要原因在于他塑造了多個具有不同個性的知青,用多線故事托舉英雄主義。這部小說較《土地》更為成熟的是,他“盛贊了(曹鐵強等)新一代人的成長和成熟”,曹鐵強偉岸的形象超越作家之前任何一部小說。經歷了特殊年代特殊鍛煉的新一代人達到了父輩的境界高度,“既揭示出開拓北大荒的事業是幾代人的事業,又以生動的事例顯示出這一偉績后繼有人”?。從《土地》到《今夜有暴風雨》我們明顯能夠看到作家在塑造新人方向上付出的努力,或許這也可以理解為什么1984年梁曉聲又發表了《為了收獲》,作為《土地》的續篇,“我”和戰友們繼承王曉燕們的遺志,將“滿蓋荒原”改造成遍地良田。“我”這一“社會主義新人”的形象可以看作是歷史內在邏輯的呼喚。同一年,梁曉聲發表了《荒原作證》,作品中塑造了光彩照人的女工程師形象。方婉之是早于知青上山下鄉時期就來到北大荒的女學生,可謂是最早的知青。她不辱王震將軍使命,在新時期建造第一臺國產聯合收割機。這個角色的重大意義用當時評論者的話說就是,梁曉聲密切關注了“那些支撐社會的脊梁的英雄人物”?。
從上述作品的分析中,我們可以摸索出梁曉聲努力尋求時代脈搏,塑造典型人物,表現時代精神的過程。但是商品經濟迅速發展,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起新的社會階層不斷涌現,且之間差別迥異,價值觀隨之多元呈現。同時北大荒的地域優勢開始出現明顯下滑趨勢。轟轟烈烈的返城運動后,留在北大荒的英雄們開始成為社會的弱勢群體。他們不再頻繁出現在社會輿論中,作為極普通的勞動者,開始被社會有意識地遺忘。此時的作家尚沒有調整寫作方式,仍然堅持一貫的做法,想繼續表現留守知青在新的形勢下堅持理想信念勤于耕耘,于是創作了《黑帆》。結果作家的理想主義敘事方法事實上呈現給觀眾的是一個悲壯的陌路英雄的悲劇故事:他因為毀容又被極左錯誤思潮左右不被允許整容,因而失去了戀人;他放棄回城的指標,堅守在黑土地上,將黑土地視作朝著美好生活前進的帆船;他要在承包制的體制下努力工作,掙錢整容,希望有朝一日能與自己心愛的北大荒女孩結婚。然而北大荒已經成為閉塞的北方一隅,由于過于偏遠以至于電視信號弱到無法接收。楊帆憑借錄音感受1984年雄壯的國慶閱兵,來給自己增添努力生活的勇氣。這一處理是作家刻意墜上了一個理想主義的光環,反倒讓作品結尾看上去顯得極為生硬和突兀。理想主義光環和現實弱者地位都集中在楊帆身上時,暴露出的恰恰是作者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在新形勢下的滯后表達。
文學政治一體化的解體正在1985年左右奔涌而來。文學“向內轉”的大討論即將拉開序幕。文學向內轉的終極指向是文學掙脫政治工具的地位,回歸藝術本體。文學向內轉反映的恰恰是在改革深化、價值觀多元的局面下,作家們要求藝術回歸自我,表達對多元價值觀的個體理解。文學向內轉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并沒有干擾到梁曉聲,但卻引起了他的關注。他認為“向內轉”是作家“可能因為‘左’的文學思潮還沒有肅清,仍限制著某些作者的創作,因而使他們對文學的時代任務喪失信心”,也“由于一些作者盲目接受了西方資產階級文學思想的影響”?。雖然作家的想法打上了時代的烙印,但是突出反映出作家對現實主義文學的堅守,并且對文學表現時代,干預時代的使命充滿信心。但是他的困惑在于時代發生了變化,寫現實的方法該何去何從。他說:“我給自己確定的是現實主義的創作道路。我至今尚未把握和領略到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真諦。而且我幾乎是憑一種本能認為,今天的現實主義,當與文學史上任何時期的現實主義有所不同,有所發展。發展中的事物往往更使人感到茫然。”?這一點是作家在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生存的土壤發生變化之后的一種深沉思考。
所以寫什么樣的現實,如何表現現實在1985年的《黑帆》這里放大了作家的迷惑。作為堅持現實主義寫作的作家,他的現實主義也有了“向內轉”的趨勢。所謂的由“外”向“內”是指梁曉聲從依照外部時代要求塑造人物性格,轉向與人物內心訴求的喜怒共鳴。以《黑帆》為例,楊帆渴望有人來愛的孤獨意識明顯增強。而且他駕駛黑土地這個“帆船”駛向的不是四化遠景,而是自己要擁有完美外表和美滿家庭這個具體目標。這與其后一年發表的《雪城》有了內在的邏輯關聯。墾荒知青走下英雄圣壇,成為個體命運的掌控者。平民個體的心路歷程和生命訴求成為梁曉聲關注的新目標,這與早期缺乏個體內心世界投射的墾荒英雄們構成鮮明對照。只有在鄭亞茹(《今夜有暴風雪》)那里才把“孤獨”視作最大的敵人,用她的自私和懦弱來襯托曹鐵強高大全形象。同理,有了《雪城》才讓我們隱約能猜測出《鹿哨》中的“我”可能迫于城市沒有生存空間才回到北大荒繼續墾荒。“我”的樂觀也許是一種苦澀的進退維谷的“中年”無奈,但作為時代楷模,他們唯有樂觀才是正確的。并且對這種樂觀的解讀是個體與時代共在。1985年之后,梁曉聲意識到了現實主義文學轉變的必要,“現實主義不但應被視為一種創作方法,而且應被視為一種創作思想”?。從對創作方法的追求轉向創作思想的追求,我們可以理解為,在作家這里實現了如下的轉變:由向風云時代的英雄致敬轉向與平凡普通的平民共情。以此繼續堅持“要求自己的作品貼近現實生活,干預現實生活”,這種“干預”就變成了挖掘人的倫理道德,給浮躁的社會增添人道主義溫暖,讓“最廣大的平民需要享受到文學對他們的關注和帶給他們的溫度”,“即寫人在現實中是怎樣的,也寫人在現實中應該怎樣”,“通過應該怎樣,體現現實主義亦應具有的溫度,寄托我對人本身的理想”?。
今天,新時代中國各項事業處在深化改革的攻堅階段,需要更多富有時代精神的作品出現。從跨越一體化時代文學到上世紀80年代中后期文學兩個階段的梁曉聲身上,我們應該吸取現實主義發展的經驗。當前的作家需要有更深入的體驗,深遂的思想,更大的格局,在宏觀把握時代精神,微觀聆聽生命訴求兩方面凸顯當前社會發展所體現的艱巨性、復雜性、多變性等特點。這是20世紀80年代現實主義文學發展給我們帶來的巨大價值。
①?何志云《北大荒的脊梁——讀短篇小說〈荒原作證〉》[N],《人民日報》,1983年 10月17日,第 7版。
②??梁曉聲《生活、知識、責任——復黃益庸同志》[J],《人民文學》,1983年第12期,第106-108頁。
③蔣守謙《偉大的變革,豐碩的成果——新時期的短篇小說》[J],《社會科學戰線》,1984年第 3期,第 248-259頁。
④⑤《春天來到北大荒》[N],《人民日報》,1978年4月10日,第4版。
⑥杜奎昌《胸懷全局為建設邊疆貢獻青春》[N],《人民日報》,1979年3月15日,第4版。
⑦張硯、于國厚《青年爭做翻兩番的突擊隊——共青團十一大側記》[N],《人民日報》,1982年12月31日,第3版。
⑧《八萬多知青奮戰在北大荒》[N],《人民日報》,1981年1月8日,第4版。
⑨《黑龍江妥善安置重返農場的知識青年》[N],《人民日報》,1979年8月22日,第3版。
⑩蔣元明收集《無題有感》[N],《人民日報》,1981年9月9日,第8版。
?鄭榮來《優秀文學作品授獎大會拾絮》[N],《人民日報》,1983年4月3日,第7版。
???梁曉聲《〈今夜有暴風雪〉補白》[A],《潤心集》[M],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54-257頁。
?仲呈祥《塑造豐富多彩的典型人物——1982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獲獎作品漫談》[N],《人民日報》,1983年3月22日,第5版。
?張光年《社會主義文學的新進展——在全國四項文學評獎授獎大會上的講話》[A],中國作家協會《1982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評選獲獎作品集》[C],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版,第4-9頁。
?吳宗蕙《壯美人生的深情禮贊——梁曉聲小說創作漫談》[N],《人民日報》,1984年 4月9日,第7版。
?梁曉聲《梁曉聲:現實主義亦應寄托對人的理想》[N],《文藝報》,2019年1月16日,第2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