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父
我有很多年沒有見過馬了。在看到它時,我一直在疑惑:這是一匹馬嗎?
從顏色上看,它不像一匹馬。它的毛發灰暗無光,像野火掠過草原后留下的炭黑色,肚皮上還掉了幾塊,如同打著深色的補丁。從神態看,它更不像一匹馬了。它低垂著頭顱,身上所有的附件,包括用以標志性別的生殖器官,都垂頭喪氣地指向地面。它更像一頭疲憊不堪的驢子。
我在它身邊坐了下來,點了一支煙,靜靜地抽,也靜靜地看著它。初冬的陽光,瀑布般傾瀉下來,向陽而立的萬物,如同披著一層金箔。因為陽光的造訪,它身上的山巒更加高聳,湖泊更加沉陷。它低頭啃食著草皮,黑灰的鬃毛從頭頂垂落下來,遮住了眼睛。我知道,無論我能不能接受,這都是一匹馬——一匹遠走他鄉的馬,一匹失魂落魄的馬,一匹讓人揪心不已的馬。
我把臉湊近它,低低地喊了一聲:“馬”。我以為它會抬起頭,用碩大而濕漉漉的眼睛望著我。但是它沒有。它仍然低著頭,仿佛“馬”這個字,甚至“馬”這種生物,都與自己無關。我試圖用“嘶嘶”、“咴咴”這樣的擬聲,來喚醒它的記憶。當然,也是徒勞無功。它終日穿梭于人流、車流之中,一天天生長起來的麻木,像瘟疫入侵一棵秧苗那般,悄無聲息地入侵它的神經。我猜測,有很長時間沒有人喊它馬了,以至于它已經忘掉自己是不是馬。就像我們這些久居城市的鄉下人,忘掉自己的身份一樣。
它讓我想起與之相對的一些馬來。
那是一些生活在李莊的馬。它們被圈養在牲口棚里,像牛、驢一樣被繩索勒住了脖子,可是它們仍然是一副卓爾不群的樣子,像是村莊里沒落的貴族。只要有人低低地喊它們的名字,或者輕輕地拍拍它們的脊背,那些馬便繃緊肌肉,豎起毛發,蹄掌急促地敲打著地面,保持即刻出征的狀態。
在李莊的馬中,離我家最近的是“黑蹄”。它住在村莊的最東頭,是全村離太陽最近的一匹馬。那些年,李莊的黑夜,都是它用叫聲給撕開的。黑蹄是一只四蹄烏黑的矮馬,屬于馬的哪一個種屬,我沒有去考究。我推測,它應該是人類馴化最為成功的一種馬。它已經適應農事勞動,不再把奔跑作為主業了。它經常與牛或騾子搭配,參與耕地、拉車這些枯燥的農業生產勞動。它在耕地時,低頭、屈膝,盡量壓低重心,與身邊其他的牲口保持步調一致。在勞動的間隙,別的牲口臥在地上休息,只有它保持站立的姿勢。鄉野的風從四面八方向它圍攏過來,將它清淺的毛發,吹出一層層波浪。這時候,人們才想起它是一匹馬。
黑蹄的主人叫李科技,人如其名,喜歡鉆研農業科學技術,什么溫床育苗、高溫堆肥、梨樹嫁接等等,幾乎無所不能。李科技最擅長的,莫過于動物雜交了。他用一頭黃犍牛換來了黑蹄,想用黑蹄和驢發生關系,生產一頭馬騾,這樣既能保留下馬的力量,又能傳承下驢子的耐心。可是黑蹄來到李科技家,還沒呆滿兩年,命運就發生了變故。因為李科技又看上拖拉機了。那拖拉機喝一桶油,能不歇氣地干幾天的活,還不要人伺候,比什么馬騾都要強。李科技賣掉了黑蹄,湊錢買了臺東方紅拖拉機,他開著拖拉機在村里奔跑,在那“突突”的排氣聲里,仿佛夾雜著黑蹄的嘶叫。
“白耳”是我要講的第二匹馬。它的臀圓腰細,外形俊朗,周身漆黑如夜,唯獨右耳朵上有一塊白斑。堂哥牽著它走進李莊時,村莊頓時安靜下來,如同午夜突然降臨。白耳身上的黑,不是凝固不動的、巖石那樣生硬的黑,而是像絲綢一樣能隨風流淌的、像木炭一樣有溫度的黑。村里人圍住白耳,爭著要摸一摸它的毛發,摸過的人說,那不是毛發、是一身錦緞呀,要比自家鋪蓋的被褥滑溜一千倍。
白耳的原主人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北方人。那人追逐金子的氣息來到了平原腹地,安營扎寨、買馬招兵,為的是收集那些散落在荒郊野外的破石頭。那時,我堂哥初中剛畢業,喜歡舞弄拳腳,以單掌開鵝卵石的功夫最為出名,像這樣的稀罕人才,自然要被招入麾下。堂哥的任務是看礦場,與他相伴的就是白耳。白耳天性喜歡奔跑,跑起來鬃毛翻騰,一副浪子的模樣。我堂哥一頭長發披在身后,也是一副浪子的模樣。后來,當平原人知道那些破石頭不是一般的石頭,而是金礦石之后,便與北方人發生了沖突。那北方人寡不敵眾,被打破了頭。而堂哥那一頭長發被剃得一根不剩。落敗之后,堂哥牽著白耳回到了李村。半年之后,堂哥認識了在一個縣城醬油廠上班的姑娘。那姑娘成了我堂嫂之后,堂哥便進了城,在醬油廠旁邊的水泥廠里磨起了石頭粉。至于白耳,有人說堂哥把它給賣了,娶老婆和養孩子的錢里,都有白耳貢獻的一份子。有幾次,我想問堂哥白耳的下落,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我怕傷了堂哥的心,也怕知道答案后,會傷了我的心。
最后來到李莊的馬叫“順風”。順風是兩匹馬,它們的顏色、身段相似,又是晝夜行居在一處,讓人難辨彼此,所以共用一個名字。那是十多年前的冬天,這兩匹棗紅馬拉著一駕高大的馬車,停在村莊西北角的石灰窯邊。一個小個子山東人下了車,爬上了窯頂,查看了周圍的地形后,便把兩匹馬趕進了深井一樣的破窯里。有人跑去看新鮮,回到村莊里說:石灰窯里住進了兩匹馬和兩個人,那個女人高大白凈,她捍的餅足有鍋蓋那么大,餅里夾的蔥跟小孩的胳膊差不多粗;還有兩匹馬,一樣的高大威猛,顏色看上去比炭火還要暖和。
第二天,這個山東小個子提著捍餅和大蔥,挨家挨戶拜訪,說他要借寶地一用。這年冬天,當我們在被窩里貓冬時,破窯邊便傳來馬匹的嘶叫。原來,這個山東人已經熱火朝天地忙開了。他從干涸的水塘挖出淤泥,用馬車拉到廢窯邊的草地里,給荒地換土。那兩匹棗紅色的馬,像兩團火焰在李莊的周圍燃燒;它們的嘶叫,成了村莊上空起伏連綿的驚雷。幾年之后,山東人奇跡般地在廢窯邊蓋起了二層小樓。他把女兒從老家接過來長期定居。那女孩跟她媽一樣高大白凈,眼睛黑得能倒映出人的影子來,走路時,一根馬尾辮左右晃動,能把村里所有男孩的腦子晃暈。這時,村里有惡人垂涎起了他的土地,用牛拉著木棍踏平了地里玉米,又把前去理論的山東人打翻在地。這樣,這個山東人便不得不走了。臨行那天,村里人去和他道別,他坐在馬車里,閉著眼睛,淚水像潰了堤的河流漫了一臉。隨后,那兩匹棗紅色的大馬便拉著一家人,一路狂奔,出了李莊。
從此,李莊沒有了馬匹,變得平庸、無趣起來。當越來越多的老人離開了村莊,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遠赴他鄉后,李莊一點一滴散失掉熱氣。我離開村莊的那一年,旋風在村莊里盤旋,樹梢在大聲地咽嗚,有如萬馬齊喑。之后有好幾年,我不愿聽到關于李莊的任何消息;而李莊對我來說,就簡單地成了一個奔喪之所。
前年冬天,我被村莊緊急召回,去參加一位親人的閉幕式。那人是“黑蹄”的前主人,他有個氣場強大的名字叫“朝廷”。以前,只要有人在村里大喊一聲“朝廷來了”,村里便會發生雞飛蛋打、狗急跳墻這樣的事。有一年,父親正牽著他的黃犍牛犁地呢,有人喊了一句“朝廷來了”,那頭黃犍牛便丟了魂一般,拖著父親跑出去五里來地,幸好,被一條大河給攔住了去路。
朝廷這個人,黑瘦,體重不足百斤,走路沒有聲音,整天就像一張影子在村里游蕩。以前,他在生產隊負責養馬,馬的生老病死、傳宗接代等要事,都由他來主管。生產隊解散后,他也養過牛,養過羊,但所養的動物越來越小。無疑養馬的那段歲月,是他最輝煌的一段人生了。此外,朝廷還有一個身份——獸醫。這方圓幾里牲口的生老與病死,大多都經過他的手。可以說,他主宰了李莊動物的命運。他說對誰動刀子,就能對誰動刀子;說要斷了誰的命根子,就能斷了誰的命根子。他就是牲口眼里的“朝廷”呀。
朝廷養馬的房子,生產隊解散時拆掉了。我家也分到一根木頭,那根木頭又直又圓又硬,是父親收藏的木頭里品相最好的一根。那一尺半厚的土墻,硬是撐了十多年才倒下,土墻倒下后,生出了無數棵刺槐樹。其中有一棵,樹干橫著生長,好像有所預謀似的。后來,朝廷忍受不了病痛,就吊死在了那棵樹上。將朝廷從樹上取下來的人說,朝廷的身體筆直,尤其是兩條腿,直得像馬腿。家人替他做最后的洗禮時,見他一身關節高突,形似馬骨,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朝廷是一匹隱藏在人群中的馬呀。
到了春天,我接到了大嫂從老家打來的電話。大嫂說,你堂哥病重了,正在醫院搶救呢,從早晨到現在,光是血就吐了三回。堂哥處理掉“白耳”之后,進了水泥廠磨起了石頭粉。剛進廠時,他的力氣是全廠最大的,所有進入水泥廠大門的石頭,都要乖乖地聽他的話。那幾年,堂哥每年磨石頭粉的噸數,都穩居全廠第一。他創造全廠磨石頭粉日產量最高的紀錄,至今也沒有人能打破。縣水泥廠建廠十周年那天,堂哥想把自己創造的紀錄再朝上提一提。這天,他早早地出發,在小吃攤吃了兩碗面條,換了一套全新的防塵面罩,打算大干一場。可碾石機一打開,他便從嘴里噴出一口血來。原來,那些被他碾成塵埃的石頭,已經埋伏進了他的身體。
我去看堂哥時,他的手指在床沿上點了點,示意我坐下。此時,堂哥的肺,仿佛有千斤重,連喘一口氣都非常困難。他想和我說話,沒動幾下嘴,就吐出一口血來。剛五十出頭的堂哥,渾身上下都是石頭一樣的顏色了。這個欺負石頭十多年的人,最后,竟然成了石頭的模樣。病房的窗口,有一片藍天,一碧如洗地汪在堂哥的床頭。我問那片天空:那個曾經能抱動一塊兩百多斤的石頭,能把我單手舉起來的堂哥去了哪里?
去年秋末,送走堂哥后,冷風從北方撲來,像是來填補堂哥留下的空缺。我乘坐農班車回城,遠遠看到一個人赤裸著身體,拉著一車玉米秸稈在田野里奔跑。——這是李莊的一個奇人,一年四季都不穿衣服,到了冬天,便通過奔跑來抵御寒冷。此外,還有一樣神奇之處,他的生殖器一直是直的,站著時對著人,躺著時對著天,從來沒有向大地低過頭。那人拉著一車玉米秸稈,從農班車邊跑過。他身上披著一層汗,身體被夕陽給染成了棕黃色。我止不住地驚呼起來:他多像一匹馬呀。
今年暮春,萬草生發,河堤上覆蓋著一條厚厚的碎花絨毯。我躺在正處于發育期的河堤上,身體冰河解凍,春風無邊。這時,碼頭上傳來貨船到岸的汽笛聲,三、五分鐘后,從河堤外側的巷弄里,陸陸續續跑出二、三十個人來,他們踏著滾滾的煙塵,向貨船圍攏過來。簡單地談好價錢,他們便搬運起船上的麻袋,不到兩個小時,滿滿一船貨物便整齊地碼放到了碼頭上。領了錢,他們有說有笑地走到柳樹下,有的抱起暖瓶,人嘴對著瓶嘴灌起了水來,咕咚咕咚,像是一頭牲口在喝。有的人手枕著胳臂躺在河堤上,肋骨從身體里隆了起來,像龍脊梯田那般排列著。那一身的骨頭,多么像馬骨呀。
這些人租住在河堤外側那些低矮的平房里。那里還住著從農村來的建筑工、裝修工,還有這幾年剛出現的洗樓工、拔草工,等等。與之對應,一些大排檔、理發屋、洗腳店,當然還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行業也隱匿在其中。這些遠離故鄉的人,在大河的臂灣里虛擬出一個故鄉,營造出一派繁榮的景象。這其中,就有一些人來自李莊。這天,我在河堤上遇到了朝廷的兒子。他開著面包車,車身上涂著改水改電、刷乳膠漆等紅色大字,看來,他已經把朝廷傳給他的手藝給丟了,進城干起了裝修的活。
我問他,你不給人家騸豬、騸羊了?
他說,現在農村沒有人養豬、養羊了,我早都失業了。
我接著問,那地還種不種?
他說,早都不種了,都包給別人種牧草了。
他和我說話間,手機的微信不停地響著。那是有人在催他干活,或者是給他轉賬付款。他踏了踏油門,一副急著要走的樣子。我最后問他,你還經常回家嗎?他說,不經常回去,老婆、孩子都在城里,生意也做不完,哪有時間回去呀。接著他反問我,哥,你最近回去過沒有?我竟無言以對。與我道別后,他熟練地調轉車頭,長按一聲喇叭,消失在城市的車水馬龍中。
我突然覺得,這些來城市打拼的人,不就是我要尋找的馬匹嗎?他們從農村來到城市,靠自己辛勤勞動,打拼出一份屬于自己的天地。他們的身上,除了有那些馬的氣質外,還有我尋覓的炊煙與鄉愁。不同的是,這些進城的馬匹,已經喜歡上了城市,已經將自己生活安置在城市中。他們與眼前這匹流浪失所的馬,有著本質的不同。
再說說眼前的這匹馬吧。
這匹我喚不醒的馬,它的主人該喊它什么呢?如果它沒有正式的名字,也該有昵稱或諢號,就像李莊的男人,除了戶口本、結婚證上的名字外,還有“扁頭”、“飯兜”這樣的稱呼一樣。那么,它和主人之間又是如何溝通的呢?比如,如果主人要去河東,是走木橋還是走石橋?是走瀝青路一路狂奔、還是走山路閑庭信步?如果主人去會情人,該怎么告訴它要快馬加鞭快速奔跑;如果是見仇人,又該如何告訴他要提前做好戰斗的準備呢?還有,如果它饑渴難耐,有停下來小憩的想法時,那么它又該如何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主人呢?
我猜,它和主人之間一定有特定的溝通方式,那是它與他之間的私密語言。當然,也可能不是語言,而是身體的一個動作、目光的一次接觸,就像父親蹲在墻角喝稀飯,多看一眼身邊的雞,午飯時,那只雞就會被端到飯桌一樣。
天黑之前,馬的主人回來了。那人身材矮瘦,毛發發達,臉有一半以上被胡子荒著,裸露的部分,也是煙熏火燎的顏色。他走到馬的跟前,拍了拍它的額頭,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將一根胡蘿卜按到了馬嘴里。我以為他會說“老馬”或者“伙計”什么的,沒想到他說的是“哥們兒”。他說:“哥們兒,我們上路吧。”那馬竟然點了點頭。于是,這一對兄弟相互依偎著,朝著南方的夜色里進發。南方,是遠離草原、遠離故鄉的方向,迎接他們的,應該是更為浩蕩的城市吧。
我突然很羨慕這一對兄弟,他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與之相比,我卻被生活束縛了手腳,一輩子不得不呆在一個地方、干著千篇一律的事情,把日子過得越來越像一座孤島。這天,我終于痛下決心,掙脫所有束縛,開始了我向往已久的、信馬由韁的生活了。我像一匹烈馬,在望不到邊際的草原上縱情奔跑,臉上掛滿幸福的淚水……
妻子拍醒我說,你做夢了嗎,從來沒見你哭得這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