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的孩子（組詩）

燕南飛

狐

老雁將最后一枕草色捉走

風暴隱藏于樹叢中。

蛛絲馬跡已慢慢風化，遁世的都是漏網遺民。

有狐

潛伏于土崗西，或者土崗東

千年已等不得也

更不會有落魄的書生替我受苦。小寺里

書卷已黃了

亂了

朽了。

燈火生銹，能接走我四海云游的

馬蹄聲

和劍刃

都被刻在浮雕上

修煉的居所太冷哦

三萬根草木，就會有三萬次絕處逢生

——我獨取一根足夠。

老村煙火耐心地講解來龍去脈

欲知后事如何

請先服下一瓢相思飲

據傳，從來沒有傻子被治好過

斷石上

光陰瘋長。它認得依稀字跡

白白浪費著故鄉(xiāng)

羊之誤

一群羊涂改我的腳印

也踩著我的童年

跌跌撞撞，將整條土路重新拍打一遍

我知道鐘聲洗不盡草香

也洗不盡野鳥一粒一粒撿拾禪音。山野上

小蹄子一口一口啃著北風

當它看一眼隘口，便會有一縷孤煙生出來

便會有一片曠野空出來

我有半個草原的墨香，去古道上檢閱風沙

那馬背上的琴聲又冷又重

只剩下省親的月亮，聽幾闋詞牌念經

還會有誰枕著頑石，聽一座山訴說憂慮和悲憫

它又成了一把鑿子

逼迫一塊塊石頭大徹大悟

千里經卷，不同的口音會讀出共同的故鄉(xiāng)

聽風的人，和聽禪的人

聽到的是一只小蹄子，將半個草原的命扣進泥土

幸福是一首詞里相遇

山坡羊踏翻重重云雨，雁影初歇

扶著一盞燈火站立

一群羊終生都不肯走出曠野

它們養(yǎng)了好大一片相思，等一根鞭影

想念好大一片草原

念蛾眉

抖一抖水袖，誤傷了一場雪

替我贖出身體里低低啜泣。曾守著鐵犁鋤頭

企圖過完下半生。怎奈書紙凌亂

一頁一頁汩汩流出桃花勝火

你站在琴音里急急張望，青煙已把暮晚清空

風歇了

仿佛提前打點好我們的一生

終有皓鬢遲暮。舀一小勺積攢的淚

才可煎出這苦藥。養(yǎng)育了好多寵物

它們都走失在山野里，或可有迷路者捎去口信

——此方不知深淺。須每日三遍送服

三秋太長，恐瞞不住我貧窮的咩叫

紅塵一騎，護送的卻是幾棵還魂草

提水的女子款行，回眸，淺笑

前世喜歡編織竹籃，還是不能把思念撈起

云鬢如爪，折磨老夫遲到。

我愛那梳妝臺上容顏微亂。我愛你懶起

胭脂亂了一寸芳心

韶華好良辰，都斬了千頃醉。試探羞月如碧

我有大把大把光陰供你揮霍

愛恨只有兩次。一次是恨春不來早些，一次

是愛我抱病于曠野

輕輕叩響柴門。爐上已煮好一壺白雪

三千里風塵又算得了什么

你來吧

這里有三十畝良田，可以種幾兩鳥鳴和風聲

下弦月漸瘦，正好與我共枕

一匹馬的江山

一匹老馬從夜晚的鞘中，抽身出來

你想象它有多么鋒利，就有多么鋒利。天邊

還在集結煙塵的故鄉(xiāng)和狂野

聽慣了風聲鶴唳

一把殘刀，驚躍而起

我試探過騎手的前世和來生。我把守著

人間唯一一塊凈土

一匹老馬是一片草原的鋒刃

拜祭唇亡齒寒的落寞

取幾寸光陰，撫慰蹄聲吧

每一次謝幕都是恩賜。

沙場間尚有戰(zhàn)鼓回響

槌槌都敲擊就要開刀問斬的人

兩把鋒刃相互擁抱取暖，兩匹戰(zhàn)馬相向而立

兄弟，草場就是我們賭了半生的城池

其實我們誰都不能把誰逼退半步。

鬃毛被刀光洗過，背影被落日撫摸

給彼此一個原諒的理由

相逢一笑，幾十載風塵

全留給蹄鐵慢慢翻閱

琴弦替它顫抖

會替它回味奔跑時的憤怒。背水一戰(zhàn)

成全一片竹簡的敬畏

而血跡已在刀鋒上生銹，如同草民相依為命

成全一把刀的孤獨

科爾沁的孩子（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