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住民具有準確解讀大自然的能力。這樣的智慧往往被有意無意地排除在現代科學知識與經濟系統之外。傳統智慧并不是一個僵死的對象,它是人們歷史上創造性勞動的成果。它一旦呈現,就是一套人們習以為常的思維模式。
每個時代與領域新發展的理論、方法,都由“傳統智慧”母體生發。我們需要學習并傳承這些過去的知識,考察、記錄,整理、刪選并檢驗信息,然后傳播,實現異地與異質再生,為明天提供今天的歷史與認知。
石頭城、吾木、油米……古老的納西村寨歷經了如此多的風風雨雨,包括文化、經濟、政治和生態等方面的變革,依然充滿活力地持續生存到現在,生機勃勃地屹立在那里,榮辱不驚。
山地族群的傳統生計綜合考慮經濟、公平和環境因素,高度適應于所處的生態環境,與大自然共生并相互塑造,直到現在仍然提供著持續而穩定的“生物——文化”生產能力。
依存于自然,在自主、自覺的基礎上,山地族群積累了利用自然持續發展的經驗和技術。這些與食物來源、耕作系統、醫藥、社會關系和資源管理密切關聯的知識,仍蘊涵于社區居民的日常,是“活”的智慧。
大江大河的講述
持續一年多的調查就要結束時,木文川向我們進行了一次長達兩小時的講述。如同瑪利·魯埃的認識,傳統智慧能使應用者有能力進行相當精確的預見性分析。同時,它也有能力引入外部知識力量,推動地方和族群新的思考。
因為父親去世早,木文川15歲就開始自立生活,20歲出頭見識了第一批來到石頭城的西方游客,40歲以后長期參與公益組織的在地活動。從團委書記到村黨支部副書記,擔任社區領導者已超過二十年。經歷豐富的個人成長史,以及對地方文化的關注,讓他有理由代表石頭城新一代發言。
從納西先民一步步遷徙,輾轉停留,到選擇石頭城定居,慢慢建設家園……他回溯了族群和地方的由來、梯田的歷史以及石頭城農業發展的許多重要時刻:“一千三百多年前,有一支古羌人,游牧民族的一個部落,為求生存,從青海甘肅一直到永寧,順著無量河南下,在三江口一帶渡過金沙江。來到現在寶山行政村長豐一組地界的‘太子關——‘阿爽羅A Shua Luo。從阿爽羅可以把周邊的山掃在眼底,看到哪些動物在什么地方跑來跑去,他們就可以最準確地捕獵到這些東西。”
阿爽羅懸崖峭壁上的大小巖洞,有金沙江巖畫所證明的人類居所。在野獸出沒,濕熱且瘴癘肆掠的莽莽叢林里,山洞保證了安全,還有涼爽的空氣,只要能便捷地獲得清潔的水,那就是大自然里的“人間天堂”。
“他們慢慢地來到石頭城以后,選擇在石頭城山洞里面居住。首先,是為了防止周邊的野獸入侵,在山洞里修建了簡易的圍墻,用石頭圍起來。這樣經過了六十年左右,他們只馴服了一些野生的植物,生存主要依靠的還是一路上帶來的牲口、種子,以游牧游耕、打獵打漁為生。”
納西創世紀史詩《崇搬圖》這樣記載:崇忍利恩為迎娶天女,按天父的要求,一天之內砍了九十九座山上的樹木,燒了九十九座山砍到的樹木,撒完九十九座火山地的谷種。
初民的記憶里,蘊藏著納西人山地農作的深厚歷史文化價值:遲至多族群在黃河流域共同形成夏商周文明以前,他們已經掌握了山地農作的高超技術,在垂直海拔差異的立體時空中“逐水草而居”,在高山森林、草甸、河谷、壩區里實施混合的生計——游牧、游耕。
崇忍利恩一天完成“九十九”座火山地的勞動,并非全是神話?!暗陡鸱N”依賴森林、草甸積累的腐殖層,加上收集的牲畜糞便,崇忍利恩要做的是“免耕”,減少對大地的驚擾,用木棒點穴,再撒種。
木文川繼續著崇忍利恩后代——“石頭城納西人”的故事:“也許是周邊的野生動物慢慢地消失或者是減少以后,他們覺得這個地方還是不錯,同時在過去的六十年中繁衍生息,已經出生了一些后代,居住在石頭上也覺得有一些不便。在1240年前后,逐步從山洞中搬出來,慢慢在石頭上建造了一些房子。首先,依托石頭城周邊的一些土質相對比較好,相對平緩,有水源的地方,馴服了一些石頭城自有的植物,同時他們也在推廣從那些地方一路上帶過來的種子,也撒播在土地上。慢慢地,隨著他們的繁衍生息,同時也慢慢壯大他們的梯田面積。”
一直講到石頭城幾個家族圍繞“俄澤開美”(E Zei Kai Mei)水渠發生的事件。這條主干渠的建設時間只能用“久遠”二字形容。經過了記不清的世代,至今仍作為地方首要水利工程灌溉著石頭城的梯田。
“這以后,村民大量投入到修建梯田和興修水利中。不同的姓氏,和氏興修水利,把大股的山泉水引到石頭城;木氏的人拼命地根據地勢修建大塊梯田。水利是農民的命,從水源地到石頭城的這條水渠被叫作‘俄澤開美。為什么叫‘俄澤開美呢?當時,在修筑水渠、梯田上產生了爭執,水是我引來的,田又是其他姓氏修的,所以他們經過協商,殺了一頭牛吃了一頓飯,也可能是祭水神、祭祖、祭天的一種成分在里面。殺牛做供品,調解了氏族之間的爭議,真正做到了田有多高,水渠有多長,這么一個石頭城特有的景觀?!?/p>
我們關于“什么時候”“哪一年”諸如此類準確信息的渴求,代表著另一種文化的假設、邏輯和倫理,但很難說對木文川形成了什么影響。他的山地人生,有不確定的信息,但有確定的信念。
“在這幾千年的歷史里面,石頭城人依靠鍥而不舍的精神,特別是對待梯田,對待水利設施,就像撫養自己的子女,贍養自己父母親一樣,呵護有加。一年兩季,春播夏收,收掉后相對雨水充足的一段時間,該套種的套種。我們的梯田是從來沒有休息,一直延續著。石頭城人不休息,梯田也不休息。人類在這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長河中,一直慢慢延續著這么好的梯田和水利,把這些梯田和水利的作用發揮得淋漓盡致,而且把這些有限的水資源發揮出無限的能量?!?/p>
石頭城水系統的特色是“明溝暗渠”
水是農業的核心要素,也是納西傳統文化中有靈性、有生命、有人格的超自然力量。水源頭絕不能洗手,禁止往水里吐口水、便溺,不能在水渠里洗衣物、倒垃圾,這些日常生活里的規范一直聯系到“生命源于水”的信仰。
在農業用水和糧食生產中,人為因素——環境保護、傳統知識傳承、技術進步、政策機制、生產投入等,已經占據了社會主導地位。為保障一個地方的產出,各社區因地制宜建設的灌溉系統及管理制度,作為一種集合社會創見、“流動的”知識系統,現今仍然具有重要效能,并且有發揮更大作用的潛能。
石頭城水系統的特色是“明溝暗渠”,包括農田灌溉、飲用、消防安全、排水及排污,一套立體的山地社區水利系統。
水沿著大小明溝、暗渠奔流,在山體平面上縱橫交錯。時而在腳底巖穴沉落不見,時而從頭上如瀑噴出。
在山地累積出一個個地塊、院落,歷經了一代代先民的勞作。人們守住了土壤和肥力,也獲得了水、土與石的便利與美。人們依據地形利用自然孔道,或用石塊鋪設“暗渠”,蓋上石板,覆以泥土,水就能徑直到達預設田塊、院落。毛細血管般密布的“明溝暗渠”,可以做到“想澆哪塊,就澆哪塊”。
灌溉時,按水流從上到下的走向進行。用水者將隨身物品放在分水口作提示,后來者待前面的灌完才能放水。用于堵塞水渠口的石頭,只能往上推,不能往下移,以免妨礙水渠行水,為他人帶來不便。
社區集體選舉、任命的水管員負責農忙季節“管水”,根據實時灌溉情況,把控水渠沿線一系列閘門或開或關;排好先后順序,水到哪里,打電話通知相應田塊的主人進行灌溉。
對于違反“水規”偷水、搶灌的人,參照對踩踏、破壞禾苗的處罰形式,拔掉其作物禾苗,甚至搗毀田埂。懲罰決議,由村民集體會議商量確定,提前公示,通報執行日期。
“明溝暗渠”不僅是田地的福音,還曾經在危難時刻為石頭城人做出了奇異貢獻,塑造了現代神話。
1949年冬,一撥土匪從三江口渡江,一路燒殺劫掠。其中一支約四五百人翻過太子關,包圍了石頭城,并襲擊周邊的果樂、吾木等地。這年7月以來,麗江、鶴慶、劍川、中甸等縣陸續宣布和平解放。12月,中甸民團總指揮汪學鼎調集中甸、德欽、維西三縣土司及寺院武裝進攻麗江、維西、蘭坪解放區。金沙江河谷巨甸、石鼓、大具、奉科至寶山,頓成戰斗第一線。城外住戶和附近居民逃進石頭城。城門用大石封死,再砌上土基。蒙難親友幾家并作一家,地方長老決策,男女民兵依據懸崖峭壁和城墻守衛,婦女送水做飯。少年先鋒隊負責偵查敵情,敲更打鑼,提醒婦女及民兵換班、值守,聯絡并通報戰況。石頭是最大的武器。其他裝備有:一些火槍,烽火臺碉堡里一門沒響過幾次的土炮,僅有一支現代步槍和幾顆子彈。圍困了幾日,匪徒仍然攻不進石頭城。這時,滇西工委、滇西北地委指揮的邊縱七支隊趕來,匪徒逃跑了。石頭城人在守衛戰中,沒有人陣亡,卻打死打傷了土匪(人數不明)。
匪徒沒有發現的“暗渠”,為城內避難者源源不斷地提供著飲用水。經歷過戰斗的幾位老人認為,“土匪要是堵死暗渠,石頭城就守不住了。”
吾木“山地海綿”
吾木村水源地距離村寨較遠,水量小,缺水現象比較嚴重。為充分利用有限的水資源,采取水潭、水塘梯級蓄水的方式,保障年復一年的耕作。
東巴和繼先向我們闡述了吾木村灌溉系統的原理:
山上有溝潭。“放牧的老人在山上放羊時,帶著鋤頭,又挖又堵,一潭一潭留住雨水。等到旱季沒水時,一天放一潭灌溉田地?!?/p>
田里有水塘。一般選在泉眼,周邊多為沼澤地;約19個,每個水塘都有自己的名字,約長8米寬2米,水深2米。20世紀90年代進行過“硬化”處理。每個水塘承擔一片灌區。
塘間有水渠。水塘之間用水渠連接,相互調節蓄水量。一個水塘水滿,或者放水灌溉,水從水塘流出,經過田地,用剩的水最后又匯入另一個水塘。水塘底部有閥門,放置一塊有圓孔的石頭,用一根木棒插在里面,糊上泥巴。用水時,搖晃木棒,直到有水流出。開始流出的含有泥漿,流出一定水量后,成了清水。水潭、水塘就像海綿,集聚水資源,并通過水渠彼此平衡、保證水量。不用時,自流自滿。
水有管理和分配。一個水塘意味著一個灌區,以此為單位實施管理。每年一次,10月份選水管員,全村村民推選??偹軉T1人,負責管理吾木地方明威、吾木、蘇明3個村落的水塘、水渠;每個水塘一個水管員,共17名。灌區農戶共同協商給予水管員一定誤工報酬,水管員接受全村居民的監督和合理建議。水管員按灌區農田面積和農作物品種進行合理的用水安排,并負責組織維修水利設施。每年需要清塘、理渠一次。由水管員通知村民,集體投工投勞,一般在10月25日前進行。主要管控時間為每年“小春”開始前直到第二年“大春”結束。對所有水塘和水渠進行管水、控水。直到雨季來臨,村民可自行利用。管控規則以水稻田灌溉優先,高海拔在前,低海拔在后?!靶〈骸睍r,豆類優先,麥類在后。如遇突發干旱情況,集體商議是否臨時執行水規。如果輪到一家灌水,但其不用,可以把“灌水權”賣給需要的人。一般用糧食或錢交易,一畝一至兩斗糧食。
石頭城的“明溝暗渠”、吾木的“山地海綿”,傳統的水文化因永續利民,村民自覺遵守,基礎牢固。但隨著山區農業產業結構調整,農業用水規律和規模的變化,新一代人對地方知識的缺失,傳統水規正發生變動,有的逐步消失。干旱,早已是生活在金沙江河谷的納西人每年都要面對的現實。
木文川的講述還在繼續。他為我們建立起“農業發展”“文明進步”等宏大敘事往往忽視的幾種事物之間的聯系:生產生活方式、地方知識與干旱。
“以前,人們利用的都是老品種,老品種相對來說生長期比較長。到20世紀70年代,我們小時候,農歷九月水稻、玉米還不成熟,不能收割的?,F在,種下去的小麥到農歷冬月初都要有40厘米高了。原來是吃了‘殺豬飯、祭祖以后,才去播種小麥。因為生長期較長,所以當時四月份肯定收不了小麥,小麥要到六七月才能收。當時,大家對干旱的概念有點少。因為立冬以后才種的小麥,由于前兩個月是冬天,本身需要的水量是非常少的。一個月或者四十天,才需要灌溉一次。所以感受不到干旱的影響。特別是沒有農藥化肥的田,放一次水到放第二次水之間的間隔,比現在長得多?,F在大量使用農藥化肥,田地越來越干,剛放了水的地方,腳印都踩不下去。以前地里有櫟樹葉、羊糞、圈肥,踩下去,腳都會陷下去,特別是水田里,所以當時干旱帶來的災難比較少?!?/p>
農業土地管理注重土質的保養,而有機碳和天然肥力的供給依賴于農民采用的土壤、養分和水資源管理方式,混農林業的實施程度等。作物品種資源的多樣性是抵抗惡劣氣候條件的主要因素。品種資源越單一,農業生產就越容易遭受極端天氣的沖擊。
木文川為石頭城出現“干旱”情況找到了時間點,以及由那時開始的一系列變遷。
“20世紀80年代初期,‘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以后,村民種田的積極性高起來。他們想吃好的,原來是吃不飽,因為統得過多,管得過死,分配上的平均主義。為了擺脫這種命運,分到田地以后,大家拼命地挖,挖地三尺。想種好多好多東西,種植得很密,但他們也不知道收成好不好。那幾年是真正出現了水少雨少的跡象,為什么水少呢?‘包產到戶以后,14個村民小組都在用寶山大河的水,所有的村子都在用水,流到下游的水只能很少。再加上80年代初期那幾年雨水比較少,而且種了大量的水稻,至少石頭城耕地面積的一半種了水稻。當時的水稻品種都是老品種,產量很低,所以必須大面積種植。大春收獲以后吃米,小春收獲以后吃面。沒有選擇,就是這么一種模式吃飯了,特別是子女多的家庭,只能這樣吃,但是也不夠?!?/p>
為什么這時候雨水越來越少呢?木文川分析了其中的原因。
一是大量地破壞了資源。20世紀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中期,不僅僅是石頭城,石頭城周圍包括寶山村委會700多戶大村,在十年間修建了600多套木房子。
二是家里薪柴的消耗。以2000年為例,每一家所需的薪柴量,在8000斤以上,一年要砍中幼林60畝。大家肆意地砍伐了水源地附近的森林。到1994年的時候,水源地一片連可以做椽子的一棵樹木都沒有了,全部砍完。
雖然大的自然災害還沒有,但是以前下了七天八天的雨以后才慢慢流下來的水,那時候是石頭城的西北面烏云一出來,兩個小時以后,整條水渠就是這個紅紅的山洪水,不僅僅是村子里,金沙江里的水已經像黃河水一樣了。生態的嚴重破壞以后,水少了,出現了山洪。雨水來得快,山洪來得也快,而且是很猛的,殃及了一些寶山大河周邊的田地。但修復田地的力量是無窮大的,今年沖毀了半塊田,第二年老百姓會沒日沒夜地修好。
到了20世紀90年代末,政府為了遏制生態破壞和大量的林木砍伐,支持修建沼氣池,那一年應該就修了40多個。由于地理地貌全部都是石頭,石頭上做下去的成本很高,所以也就發展了這么40來戶。老百姓自己的發展動力也有些不足,政府補貼的那點錢確實也對修建沼氣池來說遠遠不夠。
為了節水,當時開始大量推廣水稻新品種,也就是良種的推廣。1987、1988年前后好像是還可以留種的,有一種廣西谷,相對比較矮,但產量比較高。然后,來了“桂城2號”,產量很高,放進去一碗煮出來很多,耐吃。種一年水稻,第二年吃,第三年再種水稻,所以慢慢把原來二分之一的種植水稻面積變成三分之一甚至四分之一。
在1994、1995年的時候,推廣了節柴改灶,節柴改灶對納西族的火塘文化沖擊很大,但對于生態保護也立下了汗馬功勞。
“2001年1月1日,全村通電,公路修通后液化氣也引進來了,燒柴的居民逐步減少?,F在水源地周邊有柱子這么粗的樹了。通過二十年的遏制,現在水源周圍可以做樓房柱子的大樹又出現了,而且很茂盛,生態相對比較好了。”木文川說。
不過,木文川也指出,石頭城近年的降雨量越來越少,降雨的周期也很集中,而且有時延后,有時提前。
氣候變化引致的降水量減少和干旱,造成農業生產投入增加、農畜產品質量和數量下降,已經直接影響到許多地區飲用水和灌溉水的獲取,家庭貧困發生率因此增高,特別是那些僅依靠農業生產為主要經濟來源的家庭。
石頭城是幸運的,寶山大河依然有常年不斷的水流。加上灌溉系統的助力,“十年九旱”之下,生產生活還沒有遭受嚴酷的災難。
梯田、森林與家園的生命鏈接
和昌老人的水田,隱沒在寶山大河的深箐里。這幾塊梯田幾乎是石頭城持續種植水稻的“獨苗”。位處陽坡箐底,光照好,熱量足,有大河之利還獨享一處泉眼,“活水一直灌著田,不用三天兩頭跑”。而且,“現在麻雀太多了。這里離石頭城遠,大河水又響,麻雀來得少一點。”
快60歲的和昌這兩年種植的基本是本地香米。幾塊水田錯落分布,一坵比一坵寬大。“山肚子出來的水冷,”第一坵面積小,在水口處,水溫低,多種高粱;第二坵大些,水溫較好,一般種試驗品種;第三坵,面積最大,水溫好且穩定,種的是穩定高產品種。
在盡量少遮擋水田光照的前提下,沿著田埂種植高粱、豆類。以保護田埂,引走鳥類,形成水稻的“避風港”。
水田的結尾,流淌出清水。
有光、水、土和森林,就有生命,有物質能量與營養。綜合了多物種和多種生產類型的農作系統使得水土、光照和養分等資源的利用效率提高,同時減少了廢物排放。
維護水田的秘訣還在于“三犁三耙”?!叭缛摇钡母髦贫炔⒎鞘^城人或納西人獨有,但他們發展并創造了不同的山地內容,讓梯田與森林、家園建立了緊密的生命鏈接。
打完谷子、收完谷草后,即時犁耙效果最佳,要將谷粒、谷茬翻入泥中。收谷子的過程中,一些谷粒會灑落田地。谷粒、谷茬能增加土壤肥力,一顆谷子一簇茬爛了,周邊的泥巴都要黑一坨,這時犁耙可得“滿碗油”。如果翻耕遲了,谷粒谷茬就會發芽,甚至長出小苗,水田肥力因而受損。特別是天氣轉冷后,泡在水田里耕作,苦了趕牛的,也苦了牛。
第一次翻耕,加上人力效果更好。不能用牛、用馬的時候,石頭城人用雙手來“挖干田”,保證秸稈、谷粒、草棵充分而均勻地翻入泥土。
耙地時,集中殘余秸稈、雜草曬干,燒火土。既得到“草木灰”肥田,還能提高地溫,加速有機物分解,殺滅泥土中的害蟲及蟲卵,減少雜草的萌發率。
此時燒火土,與施放綠肥、圈肥等有機肥錯開時間,避免兩者混合,致使有機肥中的氮損失。另外,草木灰被證明對單寧活性具有一定程度的抑制作用,會與投入田中的有機肥“打架”。
春分時節,天氣暖和起來,土里的地上的都發動了。犁耙后講究的是田埂維護。一年的日曬雨淋,田鼠掘洞,草蟲生息,需要修補夯實,防止漏水、垮塌。
在這之前,提早半個月到二十天,從山上找來新鮮的櫟樹枝葉,地頭割下青蒿,漚在水面下,使之充分發酵、腐爛?!罢麎K田都是黑水,臭得很?!焙筒先苏f。
三犁三耙,要在栽秧前把泥耙平,使沙石和腐枝腐葉下沉,以至混混濁濁,水土交融。秧苗插下去能輕松立腳,根系迅速找到發展的空間,不漂不離。薅草也是最少三道。秧苗返青后,要薅頭道秧。赤腳下田,薅去野草和稗子,踩踏秧苗周邊,將草根和漚爛的栗樹青蒿枝葉踩入泥土。稻谷生長期間,還要多次找來枝葉,鋪滿稻谷根腳,漚在水里作肥。
傳統的山地農耕通過對自然生物資源的選擇、管理,營造生存環境,獲取所需的生產資料,在這一過程中積累和發展了農業生物及其文化多樣性。通過一代代人的實踐,人們逐漸認識了各類生物的生長環境、習性和作用,建立起聯系昆蟲、微生物、雜草和動物的生態系統,對生物資源進行有目的的采集、種植、馴化和管理,在不同的環境里創造出多樣的山地文化。
石頭城石頭多,田地間時常有遮風擋雨的巨石或巖洞,或者依石而建,搭起莊房。那里多就近儲存秸稈,也是牲口過夜的家。
來不及收割的糧食,也留給牲口、鳥獸。主人方便的情況下,豬雞也是不錯的選擇。豬拱食塊莖、草根,消耗牛馬羊等食草動物難以消化的樹葉、堅果,雞啄食草籽、嫩芽、蟲類。它們都留下糞便,掘松的土地。
順便對田間地頭的高大喬木修剪一通,不夠時山上找來櫟樹枝葉。來年樹木更旺,作物有更多陽光,放養在地里的牲口也有樹葉、果實可吃。天氣寒凍時,枯干枝葉變為土地直接利用的養分。主人還可以拾撿柴火,溫暖家屋。
石頭城人與周遭一切密不可分
和善豪老人的大兒子在麗江城里工作,時常讓老人去城里小住。但老人待不住,他更喜歡石頭城。一天的生活,在家、菜地和石頭城的空間里一點點展開。他在塑造自己的石頭城風景。
早起做飯、喂豬,下地看顧瓜果菜蔬、找豬草;中午回家吃中飯,休息;午后打打麻將,偶爾到江邊釣魚;天黑回家喂豬,吃晚飯,稍事娛樂,上床睡覺。
老人的菜地是個“百草園”,種植的蔬菜、水果品種繁多。青菜、白菜、瓜豆時常出產,黃果特別甜,“石頭城好些家種的黃果,酸得人要抱著柱子才不跌倒”。老人說,“菜地是祖傳的。我父親也是相當勤勞的一個人,5月份就可以吃小瓜瓜了。那時候,豬是到處放養的,撿豬糞、澆糞水,是最勤勞的一個。菜地上還種著果樹,可以放一些雞糞。化肥不能放,尿素那些是不行的,土質都板結了。放一點復合肥也不行,草會長得更旺盛。石頭城這個地方有水,氣候好。如果人勤勞一點,什么菜都可以種。菜是不消去買了,可以送親戚、朋友一點,多一點的時候還可以賣給寶山完小。”
生物多樣性是人類賴以生存的基本資源,動植物及其生態系統早已融入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之中,催生并推動著人類文化的形成與發展。
山林、田地和庭院并不僅僅是人們辛勤勞作的場地。除了各種作物的產出,那里也是保育生物的“避難所”,家中所有生命借以補充野生菌、野果、野物的營養,獲得對付病痛的“老土藥”。
對于“傳統醫藥”的爭論紛紛擾擾,商業和金錢的現代化身總是從傳統守護的知識、自然資源中盜竊,然后刪除來源紀錄、共享協議,并貶低傳統,讓他們手里獲得的“智慧”“基因”等技術化、合法化、商品化。
石頭城人與生命的關系里體現出一種道德責任的原則。人與為其提供食物的周遭一切密不可分,他們之間有親密的關系。
主婦和秀勤為我們展示了石頭城女性的智慧。她對植物的熟知和熟練運用,讓我們確信這樣的知識來自于悠久的實踐和人類情感。
和秀勤用了一些A Lu Zei Du(九死還魂草),治好了小豬的咳嗽,也治好了女兒的感冒。她說,這方子是從媽媽那里學來的。“以前我媽媽家里老是沒有錢嘛!牛、馬咳嗽的時候,就挖來,也是這樣喂。跟他們學的嘛,但是我以前是沒有給人吃過?!?/p>
九死還魂草,是一種不開花的蕨類植物。在金沙江干熱河谷貧瘠的石灰巖上,總有它的身影。它的生長水源幾乎全靠天上落下的雨水,為了能在久旱不雨的情況下生存下來,它被迫練出了一身“本領”:超級耐旱,細胞可休眠,遇水重生。
這“奇怪的一樣東西”有奇異的生命力,就像中國小農在長期持續退化的環境里創造了可持續的農業。它的存在,還表征著金沙江干熱河谷生態系統里生命的一種形態:“這里的植物,大多在雨水來臨的時候迅速抽枝發芽,呈現出一片欣欣向榮的綠色,繼而開花結果,以爭取在雨水較為充足的期間內完成生活周期。當雨季結束,它們逐漸落葉,甚至地上的莖干死亡,整個群落進入毫無生氣的休眠狀態?!?/p>
因為水分的限制,河谷中的植被結構看上去并不復雜。我們開展了“山地”與“田地”生物種類多寡的樣本調查。結果顯示,10平方米的基本樣方里,海拔1800米左右的山坡林地有各類植物13種,海拔1700米一線的軟籽石榴地有24種,輪作田地有30種。
輪作、混種、套種,引入周邊資源,進行有害生物綜合治理,這些環境友好的保護型生產措施顯現了更優越的生物文化特質。田園養育著多種多樣的微生物、動物、植物,養育了更多生命。
山地民族的農耕文化與生物遺傳資源保護之間,展示了一條合理的途徑。生物文化資源在空間上的分布遠不是均勻的,石頭城梯田因其多樣性成為“關鍵區域”,也為人們恢復本地生物文化系統提供了參照點和基因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