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石頭城,氣候和社會經濟變化的復合性影響表現出“人—水—梯田—作物—森林”諸要素的關聯反映。干熱河谷災變、工業化農業、文化土壤和人口流失等,是納西傳統山地農業系統面臨主要問題及挑戰。各種“建設”“發展”的力量正強烈干預納西山地生活,對當地環境、農業及食物系統造成根本性影響,而傳統智慧的衰微無疑是難以挽回的損失。
氣候變化、廣泛的土地退化和水資源短缺,對于農民來說,限制了提升作物單產的潛能,直接影響到“收成”和一家人的生存。他們必須對自己的生活做出調整,改變耕作習慣和品種,乃至改變飲食習慣。
“亞熱帶迷宮般的山峰和幽深的峽谷”,使得石頭城擁有相對獨立的小生境,承載了種類豐富的動植物。因山地地形和多民族聚居的多樣性,這里仍然保留有傳統的農業耕作方式和生物文化系統,但這些具有環境友好內涵的山地生產方式正在面臨弱化和消失的威脅。
農民被拴在土地上,但有自己的時間
世界變動不居,西南山地仍在生長。
山河里,鐘表無用,納西時間追隨著太陽、月亮。人們的“日歷”建立在不同地塊和山野產出的基礎上。一天的勞累之后,是打跳或麻將。一天又一天,集體儀式以娛樂和休閑的日常形態,展示著另一種地方的高級活動。
上午,太陽還未現身,人已在“一畝三分”地中。中午,地里的莊稼與百蟲一起搖擺、涌動、飛舞,高原猛烈的光讓人睜不開眼,只想找一處陰涼。但田野的某個角落,總有人背著籃子出現,或空或滿。下午,太陽歸到地里,家屋里又一波勞作開始了。
圍繞著每一年事先計劃好的耕種、采集,每天都很忙,也隨時可以休息。農民被拴在土地上,但有自己的時間。傳統日歷是這種經驗性智慧的例證,顯示出人、社群與周圍環境之間的密切關系,與各種外部力量的相處。
“石頭城婦女文藝隊”隊長李瑞珍的一天這樣度過:“早上六點半起床,七點做早飯。一邊做早飯一邊喂牲畜,喂完牲畜吃早飯。吃完早飯,有時候去田里找豬草,有時候要幫忙人家干活。中午十二點以后,回家做中午飯吃。下午一點左右,不休息就要直接去田里干活。下午六點以后回家做晚飯。有時候因為有演出,晚上八點就要去參加排練了,一般要排練到晚上十一二點多才回家,十點半結束算是最早的一晚了?!?/p>
農業對于糧食供應至關重要,事關人類最基本的需求。而糧食生產又直接依賴自然資源,包括生物多樣性、土地、植被、降雨和日照,這些資源與氣候及天氣條件存在緊密且無法分割的聯系。
氣候變化、廣泛的土地退化和水資源短缺,對于農民來說,限制了提升作物單產的潛能,直接影響到“收成”和一家人的生存。他們必須對自己的生活做出調整,改變耕作習慣和品種,乃至改變飲食習慣。
太子關、阿祖山、牦牛嶺……圍護著石頭城。除了雨季,越過千山萬嶺,來到這里的空氣,總是缺乏水分的干熱風。這里不見霜凍、冰雪,年溫差小,晝夜溫差較大,終年“氣候暖和”。
但不少村民認為,“這些年來,風變大了”。
金沙江暢快的激流已經沉重。河谷內,水壩攔蓄形成大量靜水,白天相對于山坡升溫慢,而山坡氣流加速蒸騰,拉動谷底冷空氣上升;白天集聚的熱量,夜晚緩緩釋放,拉動冷空氣下降,帶走熱量、水分,讓河谷越發燥熱。
白天與夜晚的拉鋸,放大了谷底來的風,隨意吹倒高稈作物。
“十年九旱”,已經成為石頭城人對地方氣候的總體評價。金沙江河谷一線,并不是每個地方都有類似寶山大河這樣充足的水源。如何應對水資源短缺,是當地人無法回避的難題。
每年3月至5月是最繁忙的季節,糧食種子要趕在“芒種”前下地?!翱蛇@些年,雨季推后了十天到半個月左右?!笔^城人認為,近十年來干旱情況比較多,其次是洪水和暴雨。
水是山地農耕的命脈,水的頭尾正是石頭城梯田的邊界。它從寶山大河出發,順著根系狀大大小小的溝箐、水渠,穿過村寨。留戀著梯田,一臺接一臺,最終匯入金沙江。
這里山高谷深,坡度36度以上,表層物質極不穩定。在石頭的縫隙間,憑著雙手和鋤頭,一塊塊地、一條條輸送生命之水的溝渠被營造出來。1026畝梯田,20世紀80年代至90年代大部分用作水田,因為人們要擺脫常年的饑餓狀態。灌溉、栽秧的順序從高往低,靠江邊氣溫高的田塊在最后。那時候,“栽秧”是一種集體活動,男女老少,熱熱鬧鬧地互相協作。一邊勞動,一邊拉家常,對山歌。田間陰涼處,置備食物和酒水。老人充當“歌頭”負責領唱,配以鑼鼓,引導栽秧的動作和節奏。
石頭城灌溉用水主要來自從水源地“色勒閣”(Sei Lei Ko)流下的寶山大河,沿寶山大河深箐的幾處泉水。有四條干渠,“俄澤開美、各爪開美、母爪開美、吾艾立開(E Zei Kai Mei,Ge Zhua Kai Mei,Mu Zhua Kai Mei,Wu Ai Li Kai)。
“現在‘各爪開美源頭的水還有一點??菟竟潧]有一點水,出現此情況已經有六七年了?!贝迕駛冋f,近十余年來逐漸完成的干渠“三面光”改造,帶來了便利,也帶來了新問題:土溝時代沿線眾多濕地、小泉眼干涸,樹木死亡。他們認為,寶山大河和泉眼的水量相比以前減少了,但現有的水資源基本能滿足農業灌溉。因為大量勞動力外出務工,不是每家都有人在家種地;稻谷種得少,水田就少,玉米種植面積增多,用水量減少了。
耕作方式和作物品種的變化
1999年10月1日,石頭城人的“雙腳解放了”,通往世界的汽車路修到了村落上方。2012年8月4日,“最后一公里”竣工,公路直達石頭城。
生活由此加速。青壯年和男性勞動力大量外出打工掙錢,婦女和老人成了村里的主要的勞動者。由于勞力不足,閑置的田地一些租給親友,一些出現棄耕、拋荒。地里的作物也有了新的任務,“為經濟收入服務”。
不少村民這樣認為,“如今交通這么方便,要吃什么,麗江買回來就行了?!敝星锕潱簧偃思乙膊辉僮约鹤鲈嘛?,也是從“麗江買回來”。
近年來,石頭城水稻種植面積及戶數迅速減少,2016年有四戶,2017年只有一兩戶種了兩三畝。水稻不種了,大米來自本村商店或麗江;小麥種植也受到沖擊,“麗江一袋一袋的面粉,要什么有什么”。
石頭城牧??拼迕駨埿阍谱詈蠓N水稻是在2013年。她特意帶著孩子一起勞動,“讓他們知道大米到底是從哪里來的,而不是電飯鍋里來的?!彼疽呀浻泻脦啄隂]種了,如今兩個兒子都在麗江城里,離開了土地。張秀云很擔憂,“他們以后的生活依靠什么?”
此前的調查顯示,從2002年到2017年,石頭城農戶種植的作物品種數量不斷減少。尤其是2007年以來,趨勢明顯。本地品種和引入改良種的比例縮減,而雜交種所占的比例呈迅速上升趨勢。村民大多購買種子公司的雜交種。紅色農藥包裹的玉米粒撒落泥土,此后還要施放復合肥、噴灑農藥,乃至除草劑。
在感慨農作辛勞的同時,我們也質疑收獲的果實。除了填飽肚子,它是否還會帶來健康或其他社會問題?當農民失去真正意義上的土地,失去種子,失去與之相關的傳統農耕知識,農民也就不再是農民。
從水稻到玉米再到軟籽石榴、油橄欖,水田改旱地,水生作物變耐旱作物,石頭城人的耕作方式和作物品種正在發生重大變化。水田少了,水渠建成“三面光”,梯田和山體的含水量隨之減少;水少了,作物被迫選擇耐旱品種,梯田和山體的含水量再度減少。
和善豪老人出生于1947年。看起來瘦瘦小小,大概是因為耐受風雨,習慣了每天爬上爬下的生活。爺爺是世傳的大東巴,父親擔任過民國“麗江縣國民議會議員”,攜鄉友創辦了石頭城第一所現代學?!氨A⑼晷 薄@先嗽邴惤袑W畢業后返鄉,在多年的運動中,當過小學教員、生產隊會計,更多的時候埋頭地里勞作。2012年,他受前任之托,接任了“石頭城老年協會”的秘書長。
因為這位老人,我們在石頭城找到了一本地方故事書。他說,很小的時候,石頭城還有東巴的正式活動。比如殺豬時,最好請東巴到場,不請主人也要“貢一下”。“豬血出來后,嘴里咬著一個蔓菁(以前糧食少,蔓菁是豬的最好食物。喂蔓菁,豬就油多一些,喂南瓜油少一些)。身上放一顆杜鵑籽。在石城邊撿最干凈的三個石頭放在火里燒?;疸Q夾起后,放在水里。一搖會響,代表不好的就不見了。然后把石頭放在豬肚子上。然后東巴念經,完了再燙豬?!?/p>
20世紀70年代起,石頭城開始使用農藥,90年代出現樂果、敵百蟲。這些年,除草劑也來了。老人說,以前各條溝渠邊有好多幾人抱的黃果樹,可能是因為洗衣粉、洗滌劑的使用,這些大樹都死了。
農藥、化肥和高產品種的引入,在解放部分勞動力、釋放產能方面取得了奇效。糧食產量激增,人們種植的蔓菁少了,因為蔓菁在施用化肥農藥的土壤里反而生長情況不良。不僅是豬的口福少了,所有牲口都要擔心農藥中毒。不小心吃了噴過農藥的草,牛馬這樣的大牲口也會死亡。
因為勞動力不足,也圖省事,梯田植物也遭受除草劑的侵襲。不過,人們慢慢發現噴灑除草劑后田埂容易倒塌,對農藥有了新的認識。
過去的三十年,中國經歷了一場“隱性農業革命”,食品消費結構的轉型引發了農業生產方式的變革。在21世紀中國,食物中毒、肥胖、“三高”等食源性疾病以及水體和大氣污染,已經成為導致人口死亡的主要因素。
工業化農業在食品供給上取得了引以為豪的成就,卻以巨大的環境代價和人民福祉為犧牲,種植業和養殖業中因片面追求產量導致過量使用農藥、化肥和抗生素等化學投入品,已讓農業成為最大的面源污染源。這一體系所依賴的基礎正變得越來越脆弱,它不能為維持人類生存提供所需的資源,并且對自身已構成了威脅。
“最后一代農民”
石頭城的親屬群體主要由“四大家族”組成,大和(Wo Ko Shi)、小和(Pu De)、木氏(Wo De Ga)及李氏(Mu De),其下又有小的分支。
納西人的傳統里沒有定居農業社會里常見的“家譜”。但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中葉,石頭城人的姓氏與字輩已經符合漢地文化的規范。和善豪說:“那時候,誰是哪個字輩很清楚,后來就亂了。”
祭天,或者不祭天,這是個問題。
石頭城“四大家族”都是祭天的族群,場地各有所屬。“上面那些村子,人是后來的。他們不祭天。”
石頭城老年人協會于1996年成立,1998年起主導恢復每年5月的“祭天”活動。中斷了四十多年,獻給祖先的祭品也變得難尋。
“老年協會那時比較困難。愿意參加祭天活動的會員,湊一點錢,湊一點米和肉。祭天要殺一頭小黑豬,大約十七八斤,這頭豬的錢也由大家拼湊出來。以前,祭天活動分兩期來開展。最正式的一次是正月初三開始,活動開展四五天后休息一段時間,再繼續到正月十七八結束。儀式由東巴主持,但是石頭城很早就沒有東巴了,后來就由長者主持,一般就是簡單祈禱幾句。祭天壇上擺放的物件老人都知道,如豎三棵神木——兩枝栗樹一枝柏樹、宰豬獻血、內臟掛在樹上等,只是不會念經了。”和善豪老人介紹說。
石頭城最年長的兩位男性,活了差不多一個世紀。2017年時滿90歲的和仙誠、李茂源老人,一位曾長期擔任石頭城生產隊隊長,一位參加過“抗美援朝”,兩人對過去正月祭天只有朦朧印象,“在10歲左右還在舉行”。
記憶總是篩選、重寫。納西民族傳統的核心構成——東巴文化,如今在石頭城只能看見鳳毛麟角。隨著作物品種和耕作方式的改變,關乎根本的傳統農業知識也岌岌可危。青年人基本都在城里為時尚生活打拼,害怕密集的勞作,對鄉村生活不感興趣,也普遍缺乏地方知識。
年近60歲的村民木根忠時常要往返二十多公里山路,去幫某公司管理1200畝油橄欖基地。他很擔憂,兩個兒子都在麗江城里就業,不會回來了。
“兩三千的工資只夠他們自己花銷,沒有一點結余。在城里生活根本攢不下錢來?!蹦靖腋袊@,“我們是最后一代農民!”
當農村開始圍著城市轉
在石頭城,“有石頭的地方就住人,沒有石頭的地方就種田”的情景,已經一去不復。
以前大春小春農忙時,鄰居、親戚、朋友全來幫忙。人多力量大,幫完這家幫下家。現在,人情之下的勞務交換、互助,只限于極親密的家庭之間,請同村的人干活也需要支付酬勞。
除了自家田地,50出頭的李瑞珍還幫村里一位“老板”管理十幾畝經濟林木。她揮下鋤頭,泥土嚓嚓回響。勞作的間隙,她聊起上漲的犁地價格:“現在村里趕牛犁田的有三四個,一般都用旋耕機。牛犁去年每畝80元,現在每畝100元,所以今年有很多人選擇自己人工挖。但是用牛犁地的效果好,因為牛犁得深一些。”她打算第二天請牛犁地,計劃小春這塊田種小麥。
石頭城戶均收入從2002年的8317元增長為2012年的27685元,大部分家庭以務工為主要收入。2012年,本土旅游業的收入開始顯現,農業收入(種養殖)總比例維持從30%下降到23.8%。在村周邊就業的收入下降,小額貿易的收入穩步上升。傳統種養殖養活家庭的方式無聲無息地發生了改變。
生活水平的提高,使基本物質需求得到滿足。只要不下雨,城門口總有人閑坐,曬太陽、打撲克或者聊天。
說起社區居民生活方式的改變,木文川有些無奈?!岸敬汗澢暗哪嵌螘r間是專門上山找柴,春節以后的那段時間是去找櫟樹葉、采松毛。早上早早出去在山里面找來放在田里,下午把豬圈基肥帶到田里,一起堆肥?,F在咋個做呢?把豬圈里的豬糞都丟到水溝里面,用水沖下去,沖在道路上。把畜圈里的豬糞背到田里面的人是越來越少了,他們忙于打牌、忙于曬太陽……”
石頭城面臨的難題還有來自教育體系改變的沖擊,由此引發的農村人口向城市的遷徙。城內城外戶籍人口814人,常年在外的達426人。
和永軍是石頭城第一批出門打工的人,他在廣東一干就是十年。2007年回來后,很快學會了建造鋼筋水泥房屋的手藝。從此基本在村內做工。接受過外部世界的“洗禮”,他有很多不同于“石頭城人”的認識?!俺鋈プx書,視野是開闊了。但農村出去的孩子,心是純潔的,容易受影響。如果農村的醫療、教育、購物得到保障后,村子里人出去的會很少。”
寶山中學撤并已經七年,孩子們讀初中要到麗江。不少父母跟著去了城里,邊照顧孩子上學,邊打工。對此,木文川有這樣的看法:“中學撤走后,農村的壯勞力出去,導致農村的很多事情不好開展。而學生是‘半成品出去。16歲初中畢業再出門,有了自理能力,如果書讀不好,至少還有能力打工。多在家里待兩年,對社會上的禮節也略懂一些。星期六星期天,是青少年犯罪的最高峰。會沉浸網吧、電影院或是商場。有些貧困的家庭,可能一個月的伙食費半天就吃完了,生活費沒有了。會不會蠢蠢欲動,會不會做一些不應該做的事情?做出不應該做的事情之后,老師會不會教育學生,學生會不會產生厭學情緒?兩口子不能都出去打工,需要有一個人留在家里照顧老人。慢慢的,兩口子見到的不一樣了,離婚率只上不下?!?/p>
和永軍認為,“現在最大的錯誤,是農村圍著城市轉?!?/p>
工業化和城市化為農村提供了擺脫貧困的契機,然而也給億萬小農帶來了巨大挑戰。文化和經濟強勢正在掏空農村,以發展和進步之名奪走財富、人口、田地和家屋。留在土地上的農民,只不過是泥巴里的生產工具,或者田園風光中的人物景觀。
沒有人,就沒有地方,更不用說傳統知識的承載。農村失去青年,也將失去自身。
木文川對此也很困擾:“現在,很多地方說是‘三八六一九九部隊,其實是‘六一都沒有了,‘三八都很少了,在一些山里面就只?!啪挪筷犃?。而且這支部隊在戰場里面,已經喪失了自身的生存能力。中國的自然村、村民小組一天一天地在消失。這是社會在發展,還是倒退,鄉村是復興還是衰敗?這是值得深思的一個問題?!?/p>
“候鳥催耕急,梯田貼石危?!鄙降刈迦簩τ诘胤?、對于資源和信仰的支配權力仍然處于弱勢。族群文化受到社會與環境擾動,被迫采用不適當的資源利用方式,是金沙江干熱河谷分布面擴大的重要原因。
納西民族最終在金沙江流域形成,其文化適應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合理利用自然資源,規避生態系統的脆弱環節。石頭城的梯田并沒有漫山遍野擴張,而是保持著人與自然的合理尺度。這樣的約束,來自水和土的資源限制,最終歸于每一位勞作者對大自然的態度,以及身后的社會與文化機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