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遠航
金愛爛這幾天住在簋街附近,道路兩邊都是飯館,很有煙火氣。這位出生于1980年的韓國作家喜歡在街上轉悠,觀察人的面孔。漢語不好懂,那些富于變化的臉和眼神就是最直觀的語言。上班和下班的時候,老人和小孩,表情都不一樣。
8月末,北京仍然很熱。金愛爛梳著常見的短發,穿著帆布鞋,都是很年輕的裝束。她在學生時期就開始發表作品,至今已經出道17年。她的近作《外面是夏天》剛剛被翻譯成漢語,這是她在中國出版的第四本小說集。
和備受矚目的韓國電影相比,新世紀以來的韓語文學在中國的譯介和影響力相對有限,但實際上,新一代寫作者已經引起了外界的廣泛關注,尤其是女性作家,成為了其中的主力。比如曾獲2011年度英仕曼亞洲文學獎的申京淑,還有曾獲2016年度國際布克獎的韓江。她們的主要作品都被翻譯成了漢語。
金愛爛是這個女性作家群里最年輕的一個。法國作家勒·克萊齊奧是200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曾長期在首爾講學,他說,自己從金愛爛和韓江的作品中窺見到一個歷史與記憶相互混雜的韓國,一個交織著物質和欲望的現實。
有趣的是,許多中國讀者從這位韓國作家的筆下,看到的是我們同樣熟悉的時代“面孔”,比如辛苦準備國考的大學生,自學外語的出租車司機,高校里碰壁的青年教師,還有攢錢買房的年輕夫婦。
金愛爛為這些斑駁的城市經驗找到了足夠輕盈而鋒利的文學形式,她也因此被稱作“都市生活觀察家”。在新作《外面是夏天》中,金愛爛將視線從自己和周圍擴展到更多的他們,試圖對韓國社會的公共情緒進行回應。
《外面是夏天》由七篇小說組成,其中有六篇都寫于2014年“世越號”海難之后。這場災難至今仍然是個謎。盡管沒有直接點明,金愛爛的小說里卻彌漫著悲傷的氣息。因為處理的是他人的痛苦,她放下了慣有的詼諧筆調。面對突然的失去,人們可以做些什么,這是作家在小說里埋下的問題。

金愛爛。攝影/本刊記者 董潔旭
14歲的時候,金愛爛喜歡跳舞,那時候流行一首叫作《在夏天》的舞曲,歡快的節奏,有著那個時期常見的樂觀情緒。不在學校的時候,金愛爛聽到的則是另一種“節奏”——母親的刀在案板上切剁的聲音。
她是面館女老板的女兒,面館的名字叫“好味”。母親每天摘辣椒,挖洋蔥,和面,做面條,整天忙活,不知道休息,相信勞動就能帶來回報。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能開兩袋面粉。強悍的女性,這是金愛爛身邊很常見的形象。館子里魚龍混雜,也讓金愛爛提前見識到了社會百態。金愛爛把這段經歷寫進了小說里。
算上金愛爛,家里一共有三個女兒,母親沒有選擇繼續生孩子,而是全身心投入到面館的生意上,用掙來的錢供女兒們上學和平時的花銷。后來,她覺得有必要對女兒的素質教育進行必要的“投資”,于是下了血本,買回來一架鋼琴,放在女兒的房間里。從此,這架樂器和面粉共同構筑了金愛爛的少年生活。
在《多雅生活》里,主人公的母親開餃子館,常常頂著貝多芬一樣的蓬亂發型,聾子一樣兩耳不聞,專心包餃子。她為主人公買了一架鋼琴。從此,“面粉顆粒在陽光下紛飛,手指擱過的琴鍵上,綻開一朵朵白花花的指紋。”
小說里,這個普通家庭后來遭遇了破產,值錢的家當都被變賣,但母親依然堅持不肯把鋼琴賣掉,這件樂器幾乎成為了生活的某種底線。至于破產的原因,與父親給人做擔保有關,工廠的大面積倒閉如同多米諾骨牌,最終壓倒了餃子店。現實里,正是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發生的時候,韓國是重災區。這年,金愛爛17歲。
金融風暴成為了韓國社會的分水嶺,這之前,是陽光明媚的夏日,之后則是秋天。“我父母經歷了韓國高速發展的時代,生活比較豐盛,人們大多有樂觀的期待,相信只要努力,就能過上好日子。到我成年的時候,這種觀念開始動搖,原來不是所有努力都有回報。”金愛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到了考大學的年紀。盡管母親會買鋼琴來培養女兒的藝術天賦,卻從來沒想過藝術能成為飯碗,那太不切實際了。高中畢業的暑假,金愛爛偷偷參加藝術考試,違反了母親讓她去讀師范專業的意愿。
1999年,為了上大學,金愛爛從仁川地區來到了首爾,風暴過后,學費更貴了,她的許多同學家里受到了更直接的沖擊,經歷了家庭破產和解體。大學里,金愛爛選擇的是戲劇專業。大三那年,金愛爛的小說處女作獲得了首屆大山大學文學獎,電話打給母親的時候,對方還以為女兒在開玩笑。
母親性格強悍,說話粗聲大氣,而父親很沉默,這是金愛爛小說里經常出現的狀況,也是韓國越來越普遍的家庭模式。社會的振蕩重塑了男性為主的傳統家庭關系,女性不得不扛起了家庭的重擔。在《老爸,快跑》中,金愛爛描述了一對相依為命的母女。母親是一名出租車司機,在父親消失后擔起了一家子的吃喝拉撒。
女兒想象著,父親穿著粉紅色夜光內褲,“繞過了獅身人面像的左腳邊,去了趟帝國大廈的第一百一十個洗手間,爬過伊比利亞半島的瓜達拉瑪山脈”。借助想象力和詼諧的筆調,金愛爛消解了家庭關系中最晦暗的部分。
金愛爛在北京的時候,跟作家文珍進行了交流。她們談到了家庭,金愛爛描述說,她的母親就像是繪畫的蠟筆,而她的父親則是一張白紙。借助文學,她得以彌補跟父親不夠親密的遺憾,這是她曾經失去的部分。金愛爛給文珍留下了很謹慎的印象。“她將更多的激情和軟肋都放在了作品里。”文珍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金愛爛對空間的渴望從到首爾上大學的那一刻就開始了。和中國不一樣,韓國大學基本不提供住宿,金愛爛首要的任務是找到一間足夠便宜的房子。母親和她一起走街串巷,汗水黏在臉上。
那是1999年的8月,二十年前的夏天,上個世紀最后的酷暑,母女倆簽完房屋合同,一起吃紅豆刨冰,聽冰塊碾碎疲憊的聲音。然后,金愛爛就開始了蝸居的生活。房子很小,之前的租戶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墻上留下了星星模樣的熒光材料,雖然已經陳舊,還是會在黑暗中發出黯淡的光。
處女作《不敲門的家》寫的就是出租屋里的生活。小說里,五個合租的女生住在一起,但互相不認識,有事情的時候,往往在門上貼一張便簽。人們常常在門縫中瞥見對方的面孔,不完整的臉,破碎的形象。有人昨天晚上傳出哭聲,有人總是在洗衣機里遺落襪子,也有人會帶男性過夜,這些蛛絲馬跡構成了都市里幾乎匿名的生活。
這些都市里的體驗跟鄉下生活迥異,它本身就是一種文本,夾雜著后現代的生活方式和重新組合的倫理。新世紀伊始,首爾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便利店,而在仁川的鄉下,金愛爛沒有見過這種都市空間,它帶給了人們舒適和便利,但也蘊含著某種陌生和危險的東西,在新的空間里,人際關系也發生轉變。
金愛爛寫了短篇《我去便利店》。燈火通明的牌匾,如同完全袒露的內臟。便利店里可以是任何人,比如找工作的畢業生,失業的中年人,剛剛打掉孩子感到口渴的女人。故事的主角不再是人物,而是空間。這些短篇作品最終結集,在2005年出版,題為《老爸,快跑》,為金愛爛帶來了廣泛的贊譽。輕快的文風,多變的文體,糅合了詼諧的智趣和鋒利的觀察,這是金愛爛作為文學新人的姿態。
這是新的一代。中國有“八零后”的說法,在韓國,金愛爛這一代的年輕人被稱作“88萬韓元世代”。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很難找到正式的工作,他們的工資平均只有88萬韓元,相當于5000元人民幣。
經濟和消費成為了上世紀這一代人的坐標系。他們告別了四五十年代的日本侵略與朝鮮戰爭,以及六七十年代的軍事統治。以創傷和悲痛為特征的韓國文學也在不斷“內轉”,被認為是90年代文學神話的女作家申京淑就擅長呈現內心生活。到了新世紀,日常生活和都市經驗成為金愛爛的寫作主題。
金愛爛和她小說里的人物一起成長。第一部小說集出版的時候,金愛爛只有25歲,筆下的角色是大學生,或是剛剛踏入社會的年輕人。她在小說集的最后提到,希望自己擁有小說的“正直”。第三部小說集《你的夏天還好嗎》出版的時候,金愛爛32歲,筆下的人物也到了而立之年。
直到這時候,金愛爛才終于確認了自己作為作家的身份。生活如同永恒的動詞,它的面孔在小說里進一步顯露。《圣誕特典》中,一對年輕的男女四處尋找賓館。圣誕節的時候,首爾就像是春節時的北京,空無一人。破舊的閣樓里,年輕男女向上爬樓梯,仿佛“墜在北極冰山上的遇難者”。
在封閉的空間中,文學的想象力不斷迸發。“空間對我來說,是故事的容器,不過只是很小的單位。而在克服種種限制的過程中,想象力才真正有力量。”金愛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而在《那里是夜,這里有歌》里,主人公龍大來自鄉下,在首爾開出租車,來回游蕩。他在自學漢語,期待著在未來的某一天離開這里,“聽說中國是個充滿希望的地方”。漢語不像語言,更像是唱歌,不僅要學習單次和語法,還要記住語調。龍大的女友來自中國吉林的朝鮮族,偷渡到了韓國。
作者也經歷著和主人公一樣的煩惱。三十歲,金愛爛結婚成家,努力在生活和寫作之間尋找平衡。當通宵的熬夜也變成一件難事的時候,金愛爛知道,青春正在成為生命中失去的部分。作品里的“我”不斷變成“他”。
金愛爛開始思考時間的問題。2011年,金愛爛的長篇小說《我的忐忑人生》出版,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過早衰老的17歲少年,有著一副80歲的面孔,他的父母在17歲的時候生下了他。
“20歲的年紀,我更關注的是自己。邁入30歲的大門之后,我開始關注上一輩的人,也開始看下一代。我聽說中國的年輕人和老一輩代溝挺嚴重的,其實韓國也一樣。語言在其中扮演著關鍵的作用。之前曾經流行很多貶義的稱呼和說法,這些標簽讓問題簡單化,而文學恰恰相反。”金愛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語言也有可能失去,文學因此有了救贖的意義。2012年,金愛爛到中國參加文學活動,參觀了一個少數民族的展覽,以此為靈感,寫了《沉默的未來》,描繪了一座少數語言博物館。這篇具有寓言性質的小說為她贏得了2013年的李箱文學獎,這是韓國文壇最重要的獎項,金愛爛也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得主。
金愛爛經常從新聞報紙里的社會版面尋找素材和靈感。有一次,她讀到一則悲慘的報道,一對母子生活困難,最終相伴自殺。作為小說家,金愛爛關注的重心不在于階層差異和資本主義。吸引她注意的是現場的一些細節。警察到達現場的時候,看到兒子仰躺著,望向天花板,而母親躺在地上,眼睛的視線看著兒子。
金愛爛也關注公共事件。2014年,韓國“世越號”沉船事故造成了296人死亡,其中絕大多數是學生。當時金愛爛看了電視直播。這次事件引起了韓國社會極大的震動,而負責搜救的政府部門受到了廣泛的批評和質疑。
許多作家試圖對這次災難進行回應,出現了大量此類題材的小說和報道作品。2014年10月,金愛爛和另外十一位作家的紀念文章結集出版,名為《盲國》。她在文章里說,“也許‘理解不是進入另一個人的內心、彼此靈魂相遇的過程,而是謙卑地承認自己的無知,并且痛苦地意識到這種差異。”
在災難面前,小說家一度感到語言的無力,文學常常試圖總結,但“世越號”的調查卻持續了數年,遲遲沒有答案。
災難過后,金愛爛寫的第一篇小說是《立冬》,一對年輕的夫婦終于湊錢買下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老房子,卻因為一次學校里的意外,失去了四歲多的兒子。孩子去世后,墻上的壁紙快要裂開,如同陡峭的懸崖。他們給房子重新貼上壁紙,試圖重新開始生活,卻在一個角落里發現了兒子稚嫩的字跡。
最后一篇小說《您想去哪里》同樣與死亡有關。丈夫是一名教師,為了救落水的學生,最終兩個人一起殞命。主人公無法釋懷,她去蘇格蘭度假,跟Siri程序說話,仍然找不到答案。回國之后,她受到了遇難學生姐姐的來信。最終她想到,當丈夫跳入水中的時候,“不是‘生命闖入‘死亡,而是‘生命闖入‘生命。”
雖然沒有明確提到“世越號”沉船事故,許多讀者還是從金愛爛的這些作品讀出了弦外之音。“其實小說家在寫作的時候,有些東西是用語言來表達的,但同樣還有一些東西,是通過不表達來表達的。”金愛爛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同時也認為,“世越號”海難只是進入這部小說的一個入口。
并沒有彼岸可以輕易橫渡,但文學提供了情感的船槳,去打撈生命中失去的部分。這些關于“喪失”的小說被收錄在短篇小說集《外面是夏天》,并在今年8月翻譯成中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小說集的名字很簡單,但內涵豐富,它關乎冷與熱,同時指向現實世界和內心生活。
8月23日,小說集在北京舉行了發布活動,到現場的讀者很多,擠滿了現場,大多是年輕人。金愛爛作品的譯者之一薛舟也在。
問及為什么金愛爛這樣的韓國作家會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薛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兩個國家都經歷過蓬勃發展的時代,也同樣面臨著類似的社會問題,這使得文學翻譯有了更多的時代語境。
那些逼仄的汽車旅館和半地下室,人來人往的便利店和出租車,同樣是我們處處可見的生活景觀。而金愛爛憑借她的文學才能,讓這些現實在小說里重新賦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