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婧
一直以來,在與我探討生死話題的來訪者中,每個人最關心也最不敢提及的,就是死亡的過程。他們說,自己會忍不住去想象,然后被自己的想象深深震懾,不敢想下去。而之后,又忍不住再想。
為了弄清死亡到底是怎樣一個過程,我在7年間與數十位同死亡有過密切接觸的人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一位53歲的資深戶外探險愛好者,一次在野外途經一條暗河,隊友不慎落水,作為領隊的他隨即跳下暗河施救。原本水性很好的他沒有想到,暗河的盡頭是一個瀑布,下方是一個有著巨大漩渦的寒潭。他們從瀑布上跌下來,被水流裹挾著向漩渦的底部沉下去。
我問他那一刻是怎樣的感受,他說,一開始嗆了水特別難受,很害怕,用力掙扎,頭暈腦脹。但漸漸,隨著窒息時間的延長,痛覺似乎被阻斷了,整個人放松下來,就這樣漂在水里,看著水那么透明,那么綠,那么美,看著搜救他的人在上方游來游去,心里非常安靜,頭腦越發清醒,覺得這一刻很美很享受。他說,當自己被救起的時候,甚至舍不得離開。出水以后,身體才又恢復了對痛苦的感覺,渾身寒冷刺骨,特別是排出肺里的積水時簡直難受無比。
另一位來訪者是一個36歲的國企員工,常到偏遠山區去檢查電力設施。有一年冬天正逢貴州凝凍,他們的車從盤山公路翻下懸崖,落在山腳下的田地里。那次事故帶走了5個人,幸存了兩個,他是其中一個。之后,他的手臂落下了終身殘疾。
我問他,當時你害怕嗎?他說,來不及害怕。車翻下去的時候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完了,這下死定了”,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來時在車的殘骸里,他奮力爬出來,覺得被什么東西拽住了,用力想扯掉卻扯不斷,原來那是他的半條手臂肌肉,又臟又黑,沒有半點感覺,也不痛。他把那條肌肉拽出來,拖著它,爬出車廂大聲呼救。被送到醫院的時候,他的痛覺回來了,渾身痛得像要散架一樣,滿頭冷汗,連話都說不出來。
還有一位來訪者是一位29歲的白領女性,有一次出差從上海飛新加坡,飛到一半,飛機突然劇烈顛簸,并以極快的速度下墜,座椅上方的氧氣面罩脫落下來,機艙內驚叫連連,亂作一團。她說,開始她很害怕,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飛機要失事了,她要死了。這種害怕大約持續了一分鐘,然后她突然平靜下來,內心一片清明。她曾以為自己臨死時一定放心不下孩子,但那一刻讓她意外的是,她沒有。“我想了一下孩子,然后對自己說,以后我不能再愛他了,但沒關系,還會有別人來愛他。然后我以極快的速度回顧了自己的一生,對自己說,夠了,很好。之后,我閉上眼睛準備去死。”
后來,飛機奇跡般地化險為夷。降落在新加坡機場的那一刻,機艙內許多乘客喜極而泣。她說,反而是知道自己安全了就開始后怕了,走下飛機就開始大哭。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她每天做噩夢。這種恐懼,讓她在之后的兩年之內都不再敢坐飛機。
經由他們的故事,我意識到,在突發性的死亡中,人對痛苦的感受是不強烈的。一方面是時間短,我們的大腦來不及對死亡這件事作出深入全面的思考;另一方面我們的身體似乎有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在生物體無法承受的痛苦面前會自動切斷我們對痛覺以及其他痛苦的感受。
因此,我后來常告訴來訪者,死亡是可怕的,但世上最可怕的其實不是真相,而是我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