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英
張喬,晚唐著名詩人,字伯遷,池州人。懿宗咸通中年進士,他與張蠙、許棠以及周繇并稱“九華四俊”;同時又與許棠、喻坦之、劇燕、任濤、鄭谷等十二位文人有著“咸通十哲”之稱。曾因躲避黃巢之亂,于今福建九華山隱居以終。張喬本人雖然是一位不第不仕、終于山野的布衣詩人,卻被納入重典《唐才子傳》中,并將其定位為“詩句清雅,迥少其倫”,晚唐時期對張喬更是著“詩苦道貞”的點評。其詩作取材廣泛、手法多樣。筆致清雅靈動、沖淡恬靜,意境高妙且又渾然天成,向往寧靜祥和、國泰民安的田園生活。其清奇之風與賈島略相似,但卻又以自己獨到的“輕淺纖微”“渾涵氣象”與賈島的僻澀、推敲苦吟相別。晚唐時期政局動蕩、戰亂連連,張喬從積極的入仕文人到避亂隱居,受傳統儒家思想浸潤的他雖歷經坎坷、看盡世態炎涼,卻怨而不怒。這份恬靜沖淡、不落俗套的平和灑脫,讓他從同時代寒士詩人群中超逸而出。
一、形式美與內容美的和諧統一
張喬的絕句、律詩創作成就較高,在師承賈島苦吟詩風的基礎上,能不落俗套,吟唱出膾炙人口的佳言警句。其詩歌典型特征之一就是意象與意境的互動契合,這種內外一致、相互生發的審美體驗,帶給讀者獨特的審美感受。
張喬選取意象也有規律可循,如概貌清秀、質地輕盈的清輕意象;形貌不定、飄渺虛幻的清虛意象;蕭瑟凄涼、陰冷凋敝的凄清意象等。張喬詩歌多擷取山石、溪泉、澗風、修篁等有“君子范”內涵的自然景觀和植物等,這些具有顯著審美特征的意象是詩人內在精神的映射。諸如“簟冷窗中月,茶香竹里泉”《題友人林齋》的詩中清涼幽靜的樹林、干凈整潔的寺廟禪房、優雅脫俗的云彩、自由的飛鳥、明凈的泉水和芳醇的茶香,給人清美之感。張喬常用秋、寒、涼、翠、霜等字入詩,在意境營造上,這些寒涼的字詞相互化合生發,給人清冷閑澹的意境美。張喬的造境藝術,反映了自己對詩歌藝術美的刻意追求,也表達了晚唐文人及整個社會空幻迷茫、無可奈何的審美趣味。晚唐時期社會整體頹敗,整個文壇都彌漫著濃重的悲劇意味與憂傷色彩。例如在《秋夕》一詩中,“春恨復秋悲,秋悲難到時……溪僧與樵客,動別十年期。”張喬通過詩中短短的四十字充分揭示出游子的離別之情、思鄉之心。“白衣歸樹下,青草戀江邊。三楚足深隱,五陵多少年。寂寥聞蜀魄,清絕怨湘弦。岐路在何處,西行心渺然。”《將離江上作》準確摹寫了作者尋覓多年未果,前途不知何方的虛無與悵惘。
張喬還擅以“彩色字”入詩。“水垂青藹斷,松偃綠蘿低。”《尋桃源》一詩中由于其色彩的搭配自然,給人以賞心悅目的感覺,“青”“綠”給人清涼明快之感,水的柔潤潔凈,蒼松與綠蘿的剛柔對比,這些明快自然的景物,讓詩篇擁有了脫俗清新的格調。“城侵潮影白,嶠截鳥行青。”《江行至沙浦》詩中所描述的“白”與“青”兩種色彩,是所有色調中最純凈所在,詩人將這種色彩進行搭配,清爽悅目,盡顯清透純美之感。對彩色字情有獨鐘,既是張喬的喜好,也是“咸通十哲” 詩歌內典型的共同點,體現出晚唐時期文人寒士獨特的審美標準。
手法多樣的張喬遣詞用字不落前人軌跡,句句有新意。例如,在《宿江叟島居》一詩中,“煙波隈”對“夜窗開”,“云斷續”對“雁徘徊”,既朗朗上口,又形神皆備。“……古壇青草合,往事白云空。仙境日月外,帝鄉煙霧中。人間足煩暑,欲去戀松風。”《題終南山白鶴觀》則是描寫了遼闊壯麗的自然風光,而且運用音律營造了幽玄渾厚的氛圍,字詞間的精妙組合,賦予詩作獨有的律動之美。
二、人文如一的和諧相稱
不論什么時代,理想的作品必然是現實生活的縮影,隱含著作者強烈的主觀情感和價值取向。晚唐社會動蕩、民不聊生,張喬大概于五十多歲去世。他一生留有詩歌175首,《新唐書·藝文志》著錄《張喬詩集》2卷。《全唐詩》卷638—639存詩2卷。多為五言、七言律詩和七絕,其五律影響頗大。涉及旅游題詠、送別寄贈、酬答憑吊、邊塞詩、詠懷詠物等。
受儒家思想浸潤的張喬,當然有滿腔的熱血抱負。為了實現自己從政入仕的遠大的抱負,張喬已經做好兩種準備,其一便是通過科考入仕,其二是曲線從軍報國。在應舉前或應舉期間,他一方面苦讀詩書,一方面從軍界尋求機遇。為了得到邊帥援引或獲得軍功的機會,他幾乎游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游歷途中奇異的自然風光和困窘交加的遭遇,在開闊作者視野的同時,更讓作者領略到炎涼世態,這些經歷豐富了作者的詩歌選材范疇。
張喬家境清貧,曾有人記載“咸通中,舉子乘馬,唯張喬跨驢。”其中“驢”、“馬”的差別,足以說明張喬的困頓境遇。所以,張喬落榜后,只得暫居簡易之處,寄希望于來年再考。張喬曾在長安短居于平里居,位于“朱雀門街東第四街”。張喬的本意是通過科舉考試博取一官半職,來改善自己和家人的處境,實現自己的報國宏圖。張喬沒有十分顯赫的詩名,但他清美的詩篇,清正溫厚的品德,為盛滿瑰寶的唐詩壇留下清新之筆。
張喬曾兩度從家鄉遠游到現在的遼寧等地和現在西北甘肅一帶的邊塞,寫作了不少山水詩、邊塞詩。《游華山云際寺》:“地連秦塞起,河隔晉山微。晚木蟬相應,涼天雁并飛。”開闔自如地運用遠近高低不同之景物,營造出渾厚高遠、氣度不凡之勢。《省中偶作》:“二轉郎曹自勉旃,莎階吟步想前賢。不如何遜無佳句,若比馮唐是壯年。”用典巧妙,先抑后揚表達出作者的報國壯志,大有盛唐邊塞詩人渴求邊功時特有的豪邁與自信之風。
位列“咸通十哲”之首的張喬本是一個自視很高的詩人,“莫言長是無心物,還有隨龍作雨時。”從《孤云》兩句詩能看出張喬骨子里的遠大抱負。但由于家境之故,身為布衣寒士的張喬張一生貧困潦倒、郁郁不得志,為了自己和家庭的生計、個人的前途,不得不四海為家到處奔波。在這期間,經歷了與人乞食、與山野荒原中奔命以及向權貴哀告等種種困頓遭遇。坎坷的際遇讓張喬高調的情懷漸漸降溫,逆轉向低調隱忍,并以詩歌為平臺婉轉表述了自己的失落。可以說在作者的低潮期,詩作與他的內心互相呼應,成了“聲討”不平世事的唯一工具。為什么說他隱忍呢?張喬的部分詩詞里傾瀉著幽怨憤懣之情,但他怨而不怒,仍然保持著儒家學士之風,即便是他最大的愿望與利益由于當權者的舞弊被迫奪取、摧滅后,張喬也并沒有憤起抗之,只是退而幽怨。有對怨而不怒之情的宣泄,如《題賈島吟詩臺》:“愿得生禾黍,鋤平恨即休。”有自艾自怨地悄吟。在此類詩作中,詩人寓寄了悒郁愁腸,也預示了大唐帝國不可挽回的衰亡命運,具備了歷史批判的價值。
張喬曾于長安寓居之時,受到鄭熏的器重。鄭熏,字子溥,于懿宗時,由太常少卿升任禮部侍郎,后任禮部侍郎,其主張“引寒俊”的人才選拔標準,因此寒士們多愿與之來往。鄭熏后來于太子少師任職期間致仕,并將其所寓居之處定號為“隱巖”。張喬曾在《隱巖陪鄭少師夜坐》一詩中通過“竹外”“村煙”等詞語對于“隱巖”的外部環境進行詳細描寫,同時對隱退后的鄭熏其高尚品行進行了高度頌揚。而“頻”字也充分體現出詩人與鄭熏往來之頻繁。直至鄭熏于咸通十三年十一月與世長辭之后,詩人再去“隱巖”,并寫下《往隱巖舊居》一詩,通過“無人”等詞語展示了鄭熏逝世后,“隱巖”的凄涼場景,流露出詩人“曾期結茅處,來往躡遺塵”的心境。詩人對于鄭熏這樣一位并未對其實現進士登第心愿產生實質性幫助的官員,無論在其致仕還是逝世之后,都依舊能夠以真情厚義相待,足以體現出張喬恭謙敦厚、禮讓師長、善于感恩的高尚情操。

張喬也是當時“睦鄰友好”的積極倡導者和實踐者,他和外來留學生感情深厚,并以詩歌、棋藝為平臺進行了積極地交流和切磋,獲得了對方的敬仰愛戴。《送賓貢金夷吾奉使歸本國》《送棋待詔樸球歸新羅》《送新羅僧》《送人及第歸海東》等詩歌用詞自然、清爽,讀之朗朗上口、回味無窮,使讀者在閱讀時被張喬真摯的情感深深打動,感嘆人如其詩,詩如其人。張喬一生不第不仕,是晚唐布衣寒士中才未盡、功未成的悲劇典型,但他的內在人格與赫赫詩名表里如一,不論在《唐才子傳》等古書典籍中,還是同儕詩篇對其人品、詩品、詩名都推崇備至。朝鮮漢文學鼻祖崔致遠在《和張進士喬村居病中見寄》詩中有:“一種詩名四海傳,浪仙爭得似松年?不惟騷雅標新格,能把行藏繼古賢……”對張喬先賢般的人格魅力和卓著顯赫的才名推崇備至。
三、替黎民百姓吶喊和諧統一之聲
晚唐佛教、道教等宗教興盛,中國文人不僅與佛道人士交往頻繁,而且和外國留學生之間互動頻繁,這些經歷在豐厚其創作內容的同時,也影響著詩人當時的價值取向。張喬身處亂世、顛沛流離,飽受戰亂之苦,作為社會最底層的一員,他渴望安定平靜沒有戰爭紛擾的生活,一直心懷原始的和諧統一夢想。其大部分詩歌,飽含冷靜內省、憂國憂民、兼濟蒼生、追求大一統的“悲憫”色彩。
晚唐五代時期正處于憂患深重的多事之秋,眾多文人雅士空有一腔抱負與志向卻無處施展,只能淪陷于困頓潦倒的境遇,被人譽為“九華四俊”“咸通十哲”的張喬亦不例外。在張喬的這一時期的詩作中,無處不體現著他因理想破滅內心的失望、苦悶之情,通篇都流露出其對國家命運與個人前途的傷感及惶惑。行至最后,當詩人連這種惶惑、感傷也被統治者所不容許時,只能退而獨善其身。也正是經歷了痛苦,千帆過盡,詩人由出之不平,落腳到歸之平和。張喬一方面將目光轉移至大自然間,在瑩瑩清水間覓得一片蟲鳴鳥語、草長鶯飛的生機勃勃的新天地,另一方面把眼光轉向內心,尋僧訪道,游山拜廟,參悟虛空,將自然和心靈相統一觀照,尋覓心中的一方凈土。其現存的隱逸詩歌呈現了個體與社會和解后的坦然、順從。如《贈友人》:“幾時獻了相如賦,共向嵩山采茯苓”里的低調平和;《雨中宿僧院》:“勞生無了日,妄念起微塵。不是真如理,何門靜此身”等,抒發了作者對紛繁俗世的厭倦,對清新、清空、優美、恬靜生活的向往和追尋。
由于張喬一生沒有步入仕途,所結交的也都是一些下層或介于隱退之間的官員。這類朋友雖有官職,但他們也是或奔波、或動蕩、或遭貶謫、或貧窮,皆能夠與張喬相互理解或溝通,張喬通過向他們獻策建言,以間接實現自身兼濟天下蒼生的夙愿。如《送龍門令劉滄》:“去宰龍門縣,應思變化年。還將魯儒政,又與晉人傳……幾鄉因勸勉,耕稼滿云煙”;《送河西從事》:“圣朝思上策,重待奏安邊”等。沒有唯利是圖的庸俗氣,沒有權力至上的政治野心,有的只是想報效祖國的文人情懷、振奮詩壇的書生意氣和觀照天下民生的悲憫。
張喬曾忍饑受凍游歷塞外,用心觀察社會情況,親身體驗底層民間生活,體察底層民意,并替老百姓發出吶喊,曾用多首詩歌對那些民族分裂分子以及軍閥藩鎮為人民造成的種種苦難表示了強烈的憤慨,高頌了邊疆各族人民傾情大唐、心向國家的思想情懷。他曾作《河湟舊卒》:“少年隨將討河湟,頭白時清返故鄉。十萬漢軍零落盡獨吹邊曲向殘陽。”這首詩與古詩《十五從軍征》同旨,詩中充溢著無邊的孤獨與悲哀,這位舊卒年少時隨將出征討伐,頭發花白了才返回了故鄉,他是不幸戰爭的孤獨幸存者。“十萬漢軍零落盡”,述寫了戰爭的殘酷和漫長,“獨吹邊曲向殘陽”表達了幸存者的寂寞孤獨,潛在控訴了統治者荒淫不作為,導致民不聊生的社會真相。這首詩具備了現實批判意義,作者借舊卒悲哀、孤苦、傷痛的情緒,表達了自己的政治主張和渴望大一統的悲憫情懷。《塞上》詩:“勒兵近北邊,風急卷旌旃……永定山河誓,南歸改漢年。”這首詩的字里行間無不體現出邊疆惡劣環境皆為藩鎮割據而致的悲憤心情;以及他期望早日實現中華民族統一的先進思想。《書邊事》,暢述此地景象:“調角斷清秋,征人倚戎樓……蕃情似此水,長歌向南流。”詩中所提到的“梁州”,本意應為涼州。涼州,唐時又名武威郡,即今甘肅省武威市。青冢指西漢王昭君的墓,此處化用“昭君出塞和親”的典故,寓含民族融合、團結早已有之,蕃人也罷、漢人也罷,都是中華民族子孫。“春風對青冢,白日落梁州”具承上啟下功效,暗寓戰事暫歇、春風吹拂、民生復蘇的和諧信息。“蕃情似此水,長歌向南流。”張喬借助河水南流的比喻,表達出戰時涼州地區不同民族人民對于唐朝政府大一統、大和諧的熱烈期盼。《再書邊事》一詩中所提到的“沙西”,即沙洲以西。唐朝的沙洲又被稱為敦煌郡,當時管轄敦煌、壽昌兩縣,以及唐詩中經常出現的陽關、玉門兩地。這首詩指張義潮收復河潢地區之事,作者來到時見到了戰爭暫時平息后的景象,從作者的字句表面看有給朝廷歌功頌德之意,其實里面隱含著渴望少數民族同胞與漢族同胞和諧相處的訴求。“永定山河誓,南歸改漢年”精彩的詩句與比喻,充分體現出張喬對于中華民族早日實現大一統的迫切希望,演奏出中華子孫的共同愿望,譜寫了大一統、大和諧的精彩華章。
不可否認,張喬在意象選擇、格律運用上有程式化、類型化的特點。其時代背景和所受的儒家文化教育、坎坷經歷等,決定了詩人在繼承唐詩歌藝術規律的同時,擁有可貴的突破創新。張喬詩中所流露出來的高尚品德與深厚的愛國情懷,即使在當今社會依然值得提倡、贊美和弘揚。藝術形式與藝術內容的和諧統一、鼎盛詩名和內在人格的和諧統一、根植于社會底層發出的“天下統一、和諧安定”的吶喊,這種從內而外、從詩品到人品、從個人政治主張方面凝聚、散發出的和諧特質,是張喬詩篇傳唱至今的美學價值和現實進步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1]羅芳芳,方勝.略論“九華四俊”生平及其創作[D].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5(2).
[2]李立樸.唐才子傳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5.
[3]張彩霞.意象與意境——“咸通十哲”詩歌意象論[D].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京),2004(2):115-119.
[4]馬良春,李福田.中國文學大辭典[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5](宋)錢易.南部新書[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36.
[6](清)徐松.唐兩京城訪考(卷三)[M].合肥:安徽省博物館藏.
[7]傅璇琮.唐五代文學編年史(晚唐卷)[M].沈陽:遼海出版社,1998.
[8](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M].北京:中華書局,1983:1026-1027.
作者單位:
陜西省漢中市漢臺區鐵路道北漢中車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