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華
“傅譯傳人”羅新璋文筆出色,無論譯論譯文,都是上乘之品,為什么他不在譯余多事創作?哪怕不寫小說、詩歌,連散文也不多見,曾經好幾次問過他,每次都讓他把問題輕輕帶過,不是“我很少寫這樣的文章”,就是“我不會寫這樣的文章”,說時, 面帶笑容,真摯誠懇而又襟懷坦然,既不自矜自夸,也不自貶自抑,看來那么適如其分,淡泊自在,真是一個謙謙君子內心坦蕩蕩而形諸外的表現!《艾爾勃夫一日》,這是個什么樣的書名?看來是個譯名,艾爾勃夫是人物?是地址?似乎名不見經傳,相信一般讀者乍一看都弄不清楚,又怎會受到吸引走進書店,打開書頁,看將起來呢?顯然作者并不在乎書出版后是否引人注目(按目前的流行說法是吸引眼球),這本散文集之所以用書中一篇文章題目作為書名,想來必然有其獨特的原由。
《艾爾勃夫一日》原來是羅新璋的散文集,最近由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作為柳鳴九主編的學者散文“本色文叢”之中的一本。打開扉頁,有短短的作者介紹,除了一貫的生平簡介,竟然看到這樣的文字:“編有《翻譯論集》及《古文大略》。輯有一薄本《譯藝發端》。”坊間向來只見夸夸其談、自詡成就的各色人等,例如香港某些翻譯教師在履歷上自稱為“國際知名翻譯家”等,哪里有人把自己的作品貶為“一薄本”的呢?接著,羅新璋又加上這一段作為結尾:“莫里哀在《貴人迷》里,對散文下過一個‘經典’定義:凡不是分行押韻的詩篇,其余一切均為散文!于是,這些蕪雜文字,亦一舉而成散文矣……”
“蕪雜文字”?到底包括些什么內容?我們看到關于翻譯與文學的一些真知灼見:例如談論傅雷、楊絳等翻譯大家的文章,有關翻譯本質的論述,談及中文特色及阿拉伯數目詞使用法的觀點;在法國、日本游歷時所見所聞,包括點題之作“艾爾勃夫一日”,以及“巴黎公社珍貴原始史料抄錄手記”等,還輯錄了一九九八年我趁造訪北京之際,跟作者暢談三小時的“訪談錄”。
根據主編柳鳴九的總序,“‘學者散文’一詞其實是從寫作者的素質與條件這個意義而言的,‘素質與條件’,簡而言之,就是具有學養底蘊、學識功底。凡是具有這種特點、條件的人,所寫出的具有知性價值、文化品位與學識功底的散文,皆可稱‘學者散文’”,那么,羅新璋這本言之有物的散文集,恰好承載了“學者散文”的真義,表達了主編在“本色文叢”里所想呈現的精神面貌。
跟羅新璋相交相識數十年,當年是因為研究傅雷,經傅聰傅敏介紹而認識了鼎鼎大名的傅譯傳人。從一開始,他就對我這位后進諸多關照,悉心扶持,多少年來,彼此之間從來沒有同行敵國的猜忌,只有同道中人的默契,尤其發現我們原籍同為浙江上虞之后,更覺合緣。說到研究傅雷,有誰比這位孜孜矻矻、鍥而不舍的學者更有資格與實力?這位于一九五七年北大西語系畢業的高材生,由于正好趕上反右運動,分配工作時去不成人民文學出版社,居然給派到國際書店搞進口去了。這樣每天跟訂單發票打交道的日子經歷了五年有多,由于不甘怠惰,決定自淬自勵,在工余定出了進修時間表,除了大量看書,更在法文原著字里行間抄寫傅雷譯文,邊讀邊抄,堅持不懈。根據羅新璋自己的統計,傅雷當年共譯二百七十四萬八千字,他抄了二百五十四萬八千字,此后無論翻譯著述,都帶有傅雷的文采風格,可見贏得“傅譯傳人”的美譽,絕對名不虛傳,由來有自。
說羅新璋最會手抄,相信是公認的事實,還有誰能具備這樣驚人的毅力,刻苦的精神?因此,他于一九七三年隨中國出土文物展覽去巴黎工作時,在工余有限的時間,竟然把巴黎公社極為珍貴的原始史料全部手抄下來。這樁重要的史實,在散文集中記錄詳盡,讀后令人動容。假如當年已經有今天種種先進的設備,無論是計算機掃描或手機翻拍,那又多么省力省事?然而不經過磨礪錘煉,又怎能造就今天自名一家的傅譯傳人?
羅新璋的翻譯筆到意隨,神形兼備。據他說,翻譯《紅與黑》時,每天都會看傅譯取經。“觀千劍,則曉劍;讀千賦,則善賦”,羅新璋的成就,確實是得來全靠真功夫!不但如此,他還每天四時即起,克勤克儉,把自己的譯文一改再改,務求盡善盡美,方才罷休。
羅新璋不但是個翻譯實踐者,也是個理論家,他是最早把我國翻譯理論編輯成書的有心人,此外,他自己的譯論也極有見地,例如這本散文集所收的“翻譯完全可以有定本”,以及“譯求精彩方可觀”等文,獨排眾議,立論精確,因此,全書足可當作羅氏“譯論大要”來賞讀。
當然,書中也有比較感性的文字,例如點題之作《艾爾勃夫一日》,艾爾勃夫原來是法國作家莫洛亞(Andre Maurois)的出生地。話說羅新璋于一九七九年旅法期間,某個秋日,乘火車從魯昂回巴黎,途中瞥見小城Elbeuf字樣,一時興起,下車漫游。結果以法國文學家的身份得到了當地市長、歷史學家等人的熱誠招待,參觀了莫氏故居、墓地、市圖書館等地,暢游一日,盡興而歸, 難怪作者嘆曰:“這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天!”也只有學識淵博的中國法文學者邂逅熱愛文化、尊重文學的法國主管,才會譜出這么一闕秋色斑斕的美好交流曲!
散文集中有一篇十分低調的“記高慧勤”,讀者不注意時也許會匆匆掠過,這是唯一提到羅新璋夫人的紀念文章。羅夫人是日文翻譯名家,多年來,我由于撰寫中文大學榮譽博士學位的贊詞, 經常出差到北京,先后訪問過費孝通、季羨林、路甬祥等名家,每次赴京跟羅新璋夫婦及傅敏夫婦飯聚歡敘的場面猶歷歷在目,想起高慧勤已然作古,這篇文章讀之憮然!
記憶中,盡管北京發展迅速,羅新璋依然儉樸似昔,謙遜如舊。我曾經為拜會楊絳先生四訪三里河,四次中倒有三次是他陪同前往的。去時陪我坐出租,回時送我返旅館,他再騎上自行車,在首都的大街小巷瀟灑穿梭而去。前年為紀念傅雷在上海相聚,羅兄已經行動大不如前了,然而歲月盡可以削弱吾友的體力,卻不能摧殘敏銳的頭腦,更無法掩蓋他那淡泊自適的本色,觀乎《艾爾勃夫一日》這本散文集,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