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茂文
摘要:《醉翁亭記》是我國古代散文中的佳作,文中狀山水之貌,繪四時之景,頌郊游之樂,勾勒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共存、其樂融融的優美生態景觀。歐陽修通過具體的山水之樂、滁人之樂、宴酣之樂、賓客之樂、太守之樂、禽鳥之樂等,把“詩意的棲居”這一生態主題展現在我們眼前。在這層層疊加的樂趣之中,生態美學中所強調的人與自身的和諧、人與自然的和諧以及人與社會的和諧,得到了全面而又生動的闡釋,從中我們也能體味到古人生活的詩意和樂趣。
關鍵詞:歐陽修 《醉翁亭記》 生態意蘊
歐陽修的《醉翁亭記》歷來被認為是古代散文創作中的精品,也是歐陽修的代表作之一。縱觀全篇,文章語言平易曉暢、晶瑩秀潤,既簡潔凝練又圓融輕快;情感飽滿真摯而又不失含蓄,紆徐有致;主題意蘊方面既表現了當時士大夫娛情于山水、悠閑自適、與民同樂的情調,又體現出作者貶官謫居仍能怡然自得的豁達的人生境界。置于生態美學的審視之下,《醉翁亭記》中所描寫的山水之樂、滁人之樂、宴酣之樂、賓客之樂、太守之樂、禽鳥之樂等場景,正是一處處優美的生態景觀。生態審美,是一種古老而又新興的審美模式,昭示著越來越深刻的生態意義,在我們的生活空間中變得彌足珍貴。生態審美不僅可以發生在當下,而且可以發生在我們對于歷史的追憶與想象之中。《醉翁亭記》這篇散文為我們勾勒了一幅和諧的生態圖景,不僅表現了人和自身的和諧、自然本身的和諧,更反映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以及人與社會多重生命的和諧,而且這種和諧不是簡單的統一,而是和而不同,達到了真正意義上的生態和諧。《醉翁亭記》中的生態美學意蘊是極為豐富的,需要我們細細地閱讀,慢慢地品味。
自我和諧的精神境界
歐陽修幼年喪父,壯年兩次喪妻,三次喪子,胞妹無依,老母多病,仕途不順,生活中的不幸遭遇讓他四十歲就已經是頭發花白,因而,他自稱為“翁”。但在種種不幸之中,他并沒有像其他文人一樣,遇到挫折和坎坷便黯然傷神、自顧自憐,而是始終保持著積極樂觀的心態。
《醉翁亭記》是歐陽修謫居滁州時創作的。慶歷年間,歐陽修因支持范仲淹的新政而被貶滁州,此時本應潦倒失意的他并沒有因仕途不順而消極悲觀,反而縱情山水,與民同樂,這種豁達的人生境界,正如同歐陽修自己所說:“是以君子輕去就,隨卷舒。富貴不可誘,故其氣浩然,勇過乎賁育。毀譽不以屑,[故](疑脫)其量恬然,不見于喜慍。能及是者,達人之節而大方之家乎?”(《送方希則序》)歐陽修寄情于山水之間,把自己仕宦生涯中的波折、官場上互相傾軋的陰霾,通過自己心中的詩意,凈化為對大自然的熱愛。“飲少輒醉”說明他并不是借酒消愁,而是將“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歐陽修不是醉酒而是陶醉于山冰景色之中,正如文中所述:“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歐陽修的“山水之樂”恰如孔子所說的:“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論語·雍也》)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歐陽修是仁智之人,他既有智者的通達、活躍,又有仁者的慈悲、寬容和穩重。他的詩情與他的性情是和諧統一的,他對自然的熱愛是深刻的,飽含著自己對人生的特殊理解。“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這正是歐陽修人生境界的體現,在他的精神世界里,雖然有朝暮的變化和四季的更替,但無論是朝暮變化還是四季更迭都是美好的,總能在其中找到快樂,他沒有傷春悲秋的低落情緒,而是始終保持著積極樂觀的心態,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他能在逆境中樂得其所了。
通觀全篇短短數百字,先后共出現了十個“樂”字。可見,歐陽修的樂并不是強顏歡笑,而是發自內心深處的生命之樂。與其說他陶醉于優美的林壑和潺潺的流水之間,不如說在他豁達的人生觀里山水也顯得更加秀美了。歐陽修苦中作樂的堅強與達觀,正是他身心的和諧之美的具體體現。從《醉翁亭記》的姊妹篇《豐樂亭記》中也可以看出,歐陽修謫居滁州并沒有過分計較個人得失以至于自怨自艾,也沒有一味地沉浸在貶官的悲傷中不能自拔,反而更加勵精圖治,在他的治理之下,滁州喜得豐收,百姓安居樂業。歐陽修不但有著寬廣的胸襟和詩意的情懷,也有著非凡的政治才干,他達到了自我和諧的精神境界,因而,在悲觀失意之時也能從山冰之中自得其樂。
和諧的自然生態圖景
自然風光是生態圖景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醉翁亭記》里,我們很容易感受到其中所蘊含的生態美學。開篇短短五個字“環滁皆山也”,便把我們引入了群山環抱的大自然之中,跟隨著歐陽修的腳步,與他一同行進在山間小道上,我們便能看到優美的林壑、蔚然而深秀的瑯琊山、水聲潺潺的釀泉、翼然于泉上的醉翁亭,從自然山水到人工亭臺,這些景觀各具其美卻又錯落有致、相得益彰。山、林、泉、亭是物物相諧,輝映生色,呈現出一幅清新、淡雅、恬靜、和諧的生態圖景。
歐陽修筆下的自然景觀不是孤立的,同樣也不是靜止的,而是動靜相宜,且具有生命意蘊。瑯琊山的蔚然深秀與釀泉的潺潺水聲動靜相協,意趣倍增。“森林陰翳,鳴聲上下”,山林的幽靜與禽鳥的鳴叫動靜對比,方顯出“鳥鳴山更幽”的和諧景致。當然,在《醉翁亭記》中,景物與景物之間的動、靜更多是表現在景物的變化上。“日出而林霏開,云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清晨,林間的霧氣在陽光中漸漸消散,山淋愈發青翠明亮;傍晚,薄霧再次籠罩在林壑之間,朦朧之中透著神秘。歐陽修用詩意的語言、細膩的筆觸將山間朝暮“晦明變化”這種奇異的動態之景展現在我們面前,自然之美,在動靜結合之中相映成趣。歐陽修不僅寫出山間朝暮變換的景象,而且栩栩如生地描寫了山間四季的景物變化。“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春天,山間野花悄然綻放,散發著淡淡的幽香;夏天,佳樹茂盛,樹蔭濃密;秋天,天高氣爽,霜色皎潔;冬天,山寒水瘦,溪石暴露。在歐陽修的筆下,自然是具有生命的,它們應時而變,自覺地遵循著萬物生長的規律,一句“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實現了自然之美與人之審美的接軌,正所謂“會心處不必再遠。翳然林木,便有濠濮間想,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世說新語·言語》)。此時,歐陽修達到了“心與物游”的審美境界,“自然物的生命也以其徹骨的顫動撩起作者敏銳的感受力,并不斷與他的大腦和心靈相溝通、相交流,在這種交流中,物與人相互參照、彼此澄明,從而進入一種未被異化的‘原初世界”’。在這個世界里,自然景觀本就是有生命的,有情感的,而且是能夠與人相通的,自然與人之間產生了情感的交流和轉移,情景交融,共同勾勒了一幅和諧的自然生態圖。
《醉翁亭記》的前兩段,重在展現自然本身的生態圖景,在充滿生機和諧共存的自然風光之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歐陽修對大自然的喜愛之情,以及他自我精神與自然的和諧統一。“生態之美,總是與生命意蘊的存在密切相關的,當生命意蘊消失的時候,生態美也就不復存在了。”因而,優美的自然生態圖景,只是《醉翁亭記》中生態之美的序曲,歐陽修進一步展現了一種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游樂情景。
太平祥和的眾人游樂圖
生態美是人與自然生態關系和諧的產物,它是人與大自然的生命和弦,而并非自然的獨奏曲。《醉翁亭記》并沒有僅僅停留在描摹山冰之景上,作者轉而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滁州的百姓、太守及其賓客在山間游樂的閑適、安逸、祥和的生活圖景,他們同處美好的山水之間,各得其樂。
“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游也。”從這里我們可以感知到滁人的快樂,他們在美好的山水之間行進、休憩、往來不絕,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游人在山水中獲得了快樂,而山水也因為游人的歡笑增添了一抹生機。人與人之間更是顯得溫馨融洽,游人即使走在狹窄的山間小路上,彼此間也充滿溫馨的情誼,他們前呼后應地找尋著自己的同伴,不免還會有親切的問候和快樂的談話。老人孩童也處在游人的隊伍之中,我們不難想象滁人扶老攜幼往來于山水之間的場景。滁人出游前呼后應,扶老攜幼,所流露出的是人與人之間最為真摯樸素的情感,這種情感意蘊與秀美的山水,相映成趣,交織成一幅充滿濃郁情意的生態圖景。
《醉翁亭記》不但反映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意趣,而且進一步表現了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這一生態主題。“臨溪而漁,深溪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這簡單而又不失豐富的宴席,完全取自于大自然,然而,這種索取與對自然的熱愛并不是相互矛盾的。中國的生態美學不是西方的荒野哲學,它更加強調其研究對象為人與自然萬物共存的“生態系統”,而不是簡單地倡導人與“自然”的對立。人與自然和諧是以共生為前提的,如果因為保護自然而使人類自身無法生存,那么“詩意的棲居”便無從談起。《醉翁亭記》以自然為宴,恰為我們展現了一幅人與自然共生的美好生態圖景。在歐陽修的筆下,美好的自然山冰不但給人們提供了精神上的享受,而且還提供了物質上的享樂。文中人與自然所表現出的生態意蘊,也恰恰解決了我們當今所面臨的問題,保護生態并不意味著要遏制人類的發展,而是應該實現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即可持續發展。《醉翁亭記》里的“太守宴”揭示了人與自然更為深刻的關系,自然山水對于人類而言,不但是精神的寄托,更是生命得以延續的保障。如若自然生態遭到破壞,人類找不到的又何止是精神家園?正如孟子日:“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灣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孟子·梁惠王上》),古人對于生態的理解是深刻而又具有實際意義的。
在《醉翁亭記》的這幅眾人游樂圖中還隱含著人與社會的和諧景致。太守與賓客同飲,與百姓同在,官民之間沒有階級的差別,也不論地位的高低,他們一同在自然山水之間游樂、暢飲,這種友好和睦的官民關系直接源于社會的穩定。百姓衣食無憂,縱情山水,太守勵精圖治,與民同樂。從廣義的生態美學的角度看,與民同樂所反映的正是人與社會生態的和諧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