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火車轉過山腳,陽光就跟進來了,斑斑駁駁地在她臉上閃著。車廂里人不多,那些下車的人三三兩兩,早已背過車站涼颼颼的風,走回自己熟悉的生活。空調開得很熱,外面的積雪顯得很不真實。她望著窗外,把手輕輕放在肚子上。
對面乘客從行李里掏出一瓶水。她看起來有五十多歲,穿著合身但過時的碎花衫,喝水時小心托著瓶底,保證每次都只喝一小口,不至于嗆著。乘務員過來掃地,兩個人都略微抬起腿,互相看了一眼。
“到哪里?”對面乘客問。
“省城。”
“那得坐到下午。”
“嗯,下午三點才到。”
“三點也到不了。總晚點,起碼四十分鐘。”
“你常坐這趟車?”
“頭一回。”
她打起些精神。這也許是個去帶孫子的老人,在意時間,大概上車前就打聽好了。陽光刺來,她把臉側到一邊,眼睛疼了一下。她想起和男朋友的爭吵,他猛撲過來,把瓷碗一個個摔在地上。然后緊緊抓住她肩膀,喊叫著:“那你還他媽讓我怎么辦!”肩膀被猛烈搖晃,她說:“夠了!”轉身跑出屋外。她怕自己會癱倒在那一堆碎瓷片里。
現在,她平靜多了。看著窗外,白雪像土地生長出的一部分,牢牢鉗制著身下這個熟睡的巨人。對面乘客已經合上眼睛,嘴巴緊緊閉著。又一個乘務員過來查票,兩個男人在車廂盡頭聊天、大笑,一個孩子哭了起來。對面女人睜開眼睛,扭頭看了一眼。
“小孩總是這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不知道是在對她說還是自言自語。可她沒什么可說的。
乘務員走過來,試著讓孩子不再哭鬧。孩童母親絮絮叨念:“說了不吃,一會兒又要。不順心就哭,真不知道怎么生出這么個磨人精。”火車駛過一片墓地,男孩把頭湊到窗邊數數,母親一把推開他說:“別看。”一邊把窗簾拉上。男孩又哭了起來。
有人熱得脫下外套,隨手掛起,乘務員過去制止。男孩哭得無趣,漸漸停了。火車駛上高橋,一片云變幻著形狀,在她頭頂綻開一朵花。她還是容易耽溺美景的年紀,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直到火車駛離。對面老婦有些出汗,但堅持著不脫外衣,而是隔一會兒就喝上幾小口水。
聊天聲多了起來。幾個人湊到一起,張羅著打牌。她想起上午去藥店前,他們倆在出租屋玩撲克,他老是藏牌,可也贏不了她,她手氣好得驚人。后來,他一把推開紙牌,說:“不打了,我去買幾瓶啤酒。”他愛喝酒,看球賽喝,吃燒烤喝,口渴了也喝。后來,她就把一個送貨電話貼在墻上。
“別去買了,打個電話不就行了。”
“出去。抽根煙,換換手氣,回來再贏你這個小妖精。”他喜歡叫她“小妖精”,總是像丟一個毛絨玩具般把她拋到松軟的床上。床邊有被煙頭燙壞的窟窿,她想過要在上面繡朵梅花。
四周乘客像沸水般喧騰著聲響,幾乎所有人都在說話:工作、見聞、真真假假的輝煌過往。一個男人和賣貨的乘務員吵了起來。
“你他媽能不能快點過去?”
“嘴干凈點,你買不起還有別人買。”
“就你這些破爛兒還用買?白給我都不稀得要。”
兩個人湊到一起,就要動手了。旁邊幾個人把他們拉開。男人氣呼呼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她旁邊的座位上。她把隨身包拉到里側。
包里放著她給他買的手機,吵架前的禮物。她轉了幾個專柜買到的白色,想趕在生日時送給他。她把手機掏出,安上電池,放在身前小桌上,起身走了出去。車廂左右搖晃,她歪歪斜斜地走到連接處,眼前煙霧彌漫,抽煙的人大聲談笑。她扭身走進廁所,砰地一聲關上門。
最好有人把它拿走。要是她能狠下心,也可以自己扔出去。本來也不是多大的事,她已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只是走得比預想的快了點。她靠在門上,從分成兩半的窗玻璃向外看,毛玻璃擋住了視線。她很不舒服地靠著,也不想動彈。
外面有人敲門,夾雜著小孩的哼唧聲和小腳踢門的聲響。打開門,孩子直沖進來,她看到了后面女人不耐煩的神色。走回座位看見手機還在,旁邊座位的男人也在。他仰臉看著她,半咧開嘴,像要說什么,卻什么話也沒有。幾個乘客熱熱鬧鬧地聊著天,對面老婦終于脫下外套,疊好放在膝蓋上。看看她,又收回目光。火車外山川退行,與鐵軌并列的公路上的小汽車被一輛輛甩在后面。她把手機拿在手里,聽到后方廁所開關門的聲音,又走了出去。
似乎有人用目光追隨著自己。老婦人,那個粗魯的男人,別的什么人——并不重要。她只想快點打開一扇窗,弧線拋出,親眼看它破裂如舊。車行的哐當聲清晰入耳,她用手推窗框,又來回折騰中間的把手——擰、推、拽——窗子紋絲不動,自己只是蹭了兩手灰土。要么就直接扔進馬桶,一轉眼,它就會躺在兩根鐵軌之間的碎石上。可她看著濕漉漉的不銹鋼沿,不由泛起一陣惡心,跑出廁所,趴在洗手池邊干嘔起來。
有人拍她的背,是老婦。她看著女孩,表情平靜。女孩許久才直起腰,車外傾斜的樹木一棵棵后退,幾乎看清時又遠去。看了一會兒,眼睛疼得厲害。她閉了片刻又睜開,一個小站闖了進來,白色的路牌上寫著藍黑色站名,二層樓后面是成片的農田,農田上壓著沉甸甸的雪。難以分辨那里種過什么。這景象讓她想到那次在沃爾瑪買的拼圖板,她喜歡上面的雪景,纏著他買下來,他一直默不作聲,然后兩人又去買了些牛肉和錫紙。那天忽陰忽晴,拼圖板后來拼了一半,被塞進沙發下面,那兒還有一副球拍和半盒套子。
回去時,坐在旁邊的男人已經離開,換成了一個抱著書包的男孩。她閉上眼靠著,很想睡著,再睜開眼就是終點。最好什么都有個終點——讓不快、意外、破裂的過程盡速結束。可這真難,她早該學到這個,在自己十分年輕,什么都想嘗試的時候。
賣飯的吆喝聲開始蓋過閑聊,車廂里彌漫起飯菜和泡面的味道。除了賣飯,乘務員還售賣一種旅游指南,她從包里掏出錢買了一份,把找回的幾十塊零錢放進褲子口袋。翻開,是滿滿的旅行路線和景點介紹。
對面老婦從包里掏出面包咸菜,就著水慢慢吃著。她也餓了,泡了面擱在桌上吃。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那男的一直盯著你手機,差點兒就拿走了。”
“是么……您這是要到哪里?”
“也去省城。”
“去玩還是看孩子呢?”
“接孩子。”
老婦把半塊面包放下,走出座位接了一瓶水回來,目光遙遙地望著窗外。這個上了年紀的人閉緊嘴唇,顯出瘦削的臉弧,陽光在上面刮來刮去。女孩把泡面盒扔進過道盡頭的垃圾桶,困意襲來,她把包拉到胸前,閉上眼睛,不覺間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又一個夢。藥店店員涂著粉色唇彩,一直盯著自己。他應該陪她前來,可是為什么孤身一人,夢里始終想不明白。她就一直走在搖搖晃晃的街上,太陽又大又烤,走得口干舌燥。四周人聲起伏,人面模糊。她想找件下擺長的衣服穿上,卻伸不動手。終于猛一振顫,醒轉過來。
日影下行。她翻開旅游指南,開始看各種介紹。她希望自己能在到達目的地之前有所了解,而不是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目光瀏覽過各個景點——冰藝館、海洋館、不時舉辦演唱會的會展中心、野外采摘園……這時節沒有什么可采摘。她把指南放下,火車減速進入一個小站。她看著站外圍著整齊鐵柵欄的磚瓦房舍——不知道哪些人住在那里,他們也許幸福,在緩緩升落的日光下,平靜安詳的城鎮里。
還有一個小時到終點。她在這個城市沒有同學或親戚,不過沒關系,可以隨便逛逛,走東走西,當作一次難得的玩樂。去冰藝館就不錯,也許會看到各種冰雕,拍拍美照,再吃些特色冰點。這樣想著,她就沒了困意,開始琢磨隨后的行程。要是到了晚上,他打電話過來怎么辦?自己要不要一直關機,或者短暫打開,發一條所在地的狀態?他會不會只是輕描淡寫地關照幾句,說聲早點回來,好像之前的爭吵不存在一樣?說到底,自己究竟要怎么做——這想法讓她困惑起來——或者算了,走到哪算哪,發生什么就算什么吧。
廣播里開始介紹終點城市的概況和景點,換乘車情況。有人收拾起行李,車廂里擁擠又嘈雜。對面老婦掏出一個小本,默念著似乎是地址的東西。她看著手里的旅游指南,決定先去冰藝館看看。
終點到了,人擠著人走出站臺,穿過拉活兒司機們的聲浪,就站到了路邊。車少客多,終于等到一輛。
“上哪兒?”
“冰藝館。”她打定主意不多說,而是扔出一個詞就冷冷地向后一靠,像個本地人一樣打車——我熟悉路,別想繞路騙我——這是吃過幾次虧后得到的教訓。
司機扭頭看了她一眼,目光被冷淡的表情彈開,默默開起了車。汽車在擁堵的路口轉彎,上橋,開了二十幾分鐘,兩邊的建筑變得十分稀疏。她從情緒中抬起頭,有點驚訝。
“還沒到嗎?”
“馬上,前邊路口右轉就是。”
說著,車就拐了個彎,減速,她看到路邊的標志——“殯儀館”三個字清清楚楚。憤怒和惶恐一時間沖上頭頂。
“你拉我來殯儀館干什么?”
“不是你說上殯儀館嘛。”
“什么殯儀館?我要到冰藝館,冰藝館!”她打開旅游指南,用力拍打那一頁。
“你自己沒說清楚,路上也不吱聲,誰知道不是這兒?”
她氣瘋了。不知道自己又喊了些什么,直到發現兩個人都站在車外,司機近在咫尺,漲紅了臉盯著她。她這才冷靜下來。
“拉我回去。”
“把這段車錢付了。”
“回去一起給你。”
“付車錢。”
她把褲子口袋里的錢都掏出來,司機拿走五十,又一把推開她。“打別人車去!”車掉了頭,揚塵而去。
她用力跺著腳,可是無濟于事了。只能進去找找看有沒有返回的車。時間還不算晚,應該會有。她寬慰著自己,腳下加緊跑進院子,東張西望間卻又停下腳步。
她看見同車廂的老婦正往出走,懷里抱著一個骨灰盒。一個老男人跟著她,抽搐著臉說著什么,但被她一把推開。老婦從她身邊走過,雙眼怔怔望著前方,并沒有看見她。骨灰盒照片上的人像還很年輕。忽然間,老男人蹲地大哭,又向后仰倒,用手胡亂抹著臉,口中嘶嘶喊著:“兒啊,兒啊。”他拍打著堅硬的地面,聲音越來越響亮,就像一個受了委屈的男孩般全力哭泣。
老婦停了一下,但沒回頭,又很快走起來,片刻就出了大門。女孩望著哭泣的男人,他止住號泣,撐著地起身,用力擤了下鼻子。臉上沒有表情,走過她時深深剜了她一眼。
她耳邊響著老婦在火車上說的話,“接孩子。”她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下意識地蹲了下去。她想到他,還有他和自己,但想得越多,越只是感到陣陣惡心。
她決定不開手機,先就這么蹲一會兒。她知道時間正在向晚,自己孤身一人,四周是陌生的空寂,但還是想先這么蹲著,寒冷、疲憊、沮喪都暫時被厚厚的羽絨服關在外面,要過一會兒才能闖進來。
(于帥,80后寫作者,2013年開始發表作品,有小說、詩歌見于《歲月》《散文詩世界》《北大荒文化》《大慶晚報》等。)
編輯:安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