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珍藏于心靈的相冊中,有著多幀攝于水邊的留影。那水,不是流經故鄉蠡縣版圖的潴龍河,也不是村莊附近的孝義河,而是環繞村落的大小坑塘和小溪。這些坑塘和小溪,構成了我兒童時代的伊甸園。它們賦予我童趣,至今還牢記于心田。
一
四五歲時,我常沿著家門附近的元寶坑南岸,呱噠呱噠地跑到東岸棗樹掩映的奶奶家。走進院子,我總習慣地先瞅幾眼棗樹。
那幾株棗樹可有些年頭啦,枝干茂密,棗子掛枝頭。待到八月中秋,棗子成熟,一顆顆宛若玲瓏剔透的紅瑪瑙。有小棗,有凌棗,還有橢圓形的油香棗。小棗特甜。凌棗特脆,掉到地面,就摔出幾道紋紋。油香棗皮厚,即使下幾天秋雨也不裂紋,酸甜酸甜的。大人們常把它們煮熟了曬成膠棗,或者用酒醉起來過兩三個月才吃,那都是極好的農家果品。
奶奶是從封建社會走過來的農村罕見的知識女性,她老人家也是我父親童年的第一位啟蒙老師。像“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那樣詩情畫意的詩文,父親直到現在,還常當著我和師兄們有聲有色地背誦呢。聽父親說,奶奶還經常給他講述童話故事和民間傳說,開拓他的思維天地。父親在人生的道路上,后來成為一名專業作家,跟奶奶的早期教育、文學啟蒙,自然是分不開的。
兒時,我對父親的記憶,是母親晚間常給父親寫信,也常把父親的來信念給我們聽。
母親每日勞作,我常自己去找奶奶,盡管心里懼怕元寶坑的大水。年逾古稀的奶奶,特別稀罕我這個小孫女。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經常坐在炕頭上和我做游戲,給我疊小紙簍。奶奶有時也蹣跚著小腳,帶著我到棗樹下撿風落棗。
后來,母親卻不愿我獨自去奶奶家。一來元寶坑水深,怕我掉下去;二來認為我的鼻子出血,是吃多了棗的緣故。
二
給我童年帶來更多興趣的,是離我家百米遠的荷塘。且不說滿目的荷葉蓮花,單是水邊的茨菰、野地梨、鴨子腿、三棱草、荻子和蘆葦,就怪迷人的。那茨菰,葉片呈橢圓形,綻放藍色的小花。那水靈靈的野地梨,甜絲絲的,多少有點硌牙,吃幾個還行,多吃點兒,那小嫩牙兒就受不了啦。鴨子腿,又名水萍花,葉子和花的形狀,酷似園里的狗尾巴花。青翠欲滴的三棱草,葉子修長,一叢叢一簇簇,是蜻蜓們小憩的首選家園。荻子麇集而生,形成荷塘南端一道綠色的屏障,俗稱荻子溝。
荻子溝里,春日盛開著打碗花。夏日從潮濕的土地里,源源不斷地往外拱出穗子蘑菇;而那紫珠似的野葡萄,是專供我們解饞的野果子。秋日,我們常常跑去抽荻子纓,捆成一束,形似出家人手執的拂塵,拿著玩兒。蘆葦更惹人喜愛,春日揪葦椎椎,夏日擰蘆笛,那茂密的葦叢中,經常居住著俗名“老吊”的大蜻蜓。
每到端午節,人們便到葦坡,去擗寬闊碧綠的葉子包粽子。我也盼著母親快去擗葦葉,早吃到又黏又甜的黃米粽子。
荷塘的麗景尤其撥人心弦。我常跟著大哥去荷塘引麻螂(大蜻蜓的俗名)。大哥先逮住一只“大傻母子”,用細繩兒套住它的后腿;然后,拴到麻秸稈上,一邊喝咧著童謠,一邊舞動著麻秸稈,引誘荷塘上空紛紛亂飛的“蜻老頭”上鉤。記得有一次,大哥圍著荷塘引麻螂。我一個趔趄,差點兒滑入荷塘。大哥嚇壞了,迅速扔下手中的麻秸稈和蜻蜓,把我拽到岸上。今天回想起來,還有點兒后怕呢。為這事兒,大哥回家后,重重地挨了母親三笤帚疙瘩。多年后,大哥說起荷塘險情,還覺得愧對小妹呢。
故鄉的荷塘,不光是我童年的樂園,也是父親的童年樂園。父親曾在抒情散文《故鄉》中寫道,“半個世紀過去了,這里的荷葉蓮花,鴨子腿和三棱草,依然是我夜思和夜夢中的明星級的角色。”
荷塘西岸小廣場北端,有一座建筑藝術優美的革命烈士紀念亭。碑亭中央,豎立著一座革命烈士紀念碑。碑文由著名書法家趙錫莊先生書丹,曲陽著名老石匠鐫刻。碑的正面是劉霜泗(梁斌長篇小說《播火記》中典型人物李霜泗的原型)等革命烈士的英名,背面是發生于1932年震撼華北的高蠡暴動史。
我們村莊正是高蠡暴動的中心點之一。這是故鄉的革命史,也是故鄉的驕傲。那位最具傳奇色彩的英雄人物劉霜泗,又名劉維西,是家父的叔伯哥哥,我的叔伯大伯。他殺富濟貧、勇于抗爭的英雄行為;他火線入黨、壯烈犧牲的感人事跡,在我的故鄉,在華北,乃至全國,廣為傳誦。聽父親說,《播火記》中這位傳奇的人物,生活中的妻子,的確是位大學生,樂觀豁達,是劉霜泗的賢內助。而能雙手打槍、百發百中的十七歲的女兒“珍兒”,則是作家梁斌虛構的人物形象。
我的故鄉,我的魂牽夢縈的故鄉,正因發生過高蠡暴動,正因出現過劉霜泗這樣的英雄人物,所以頗有名氣,所以“滿蘊著濃郁的史詩般的意味”。
三
村周圍的坑塘和小溪以及派生的植物蟲鳥,富于無限的生機與詩趣,是孩子們理想的王國。那奶奶山和緊靠山根的坑塘,不也值得施以濃墨重彩的描摹嗎?
位于村西邊的一座土山奶奶山,不知建筑于哪個朝代,也不知山神廟里供奉的那位奶奶姓甚名誰。我二姑念書時,山神廟早已改為學堂。父親曾跟著姐姐,也就是我的二姑,到過這座位于山頂上的學堂。父親告我說,穿過木質的牌樓,拾級而上,走進山門,迎面是一座高大的改為教室的廟宇,兩側是青磚臥壘的平房。院內兩株古柏,一叢翠竹,一口偌大的蓮花缸。此時的蓮花尚未舒瓣吐蕊,他只見到綠傘似的荷葉與深粉的花骨朵兒。等到父親念書時,這座古色古香的奶奶山學堂,已被無知的村干部派人拆毀,變成了一座孤零零的荒山。
然而,山腳下人稱山坑的面貌,卻不改昔日的風姿。那里既是父親童年時代經常游玩的地方,也是我童年時代經常游玩的地方。父親在他的回憶散文《印在心靈的畫冊》里,詩情畫意地寫到了它。我今在這篇散文中,也要寫到它。記得有一年秋日,大哥帶著二哥和我,一同去山坑拾取漁人拋在岸上的大螺螄。那天,頭戴斗笠,劃著筏子撒網打魚的漁翁之中,有我三爺爺。我高興,二哥高興。大哥卻說,你們甭高興,三爺爺可摳門了,別說遇見咱們,就是遇見爺爺——他的親哥哥,也舍不得給條鯽瓜;那三四斤的金鯉子,更舍不得給了。
四
別看我的故鄉——有著革命歷史的冀中平原的村莊周圍,遍布著形形色色的大小坑塘,但卻只有流經太爺爺太奶奶房前的那條小溪,父親賦予它美麗的“小溪流”的名字,并且,還給它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房前小溪流,性格清且柔。
鴨子專戲水,魚兒逍遙游。
這首即興創作的舊體小詩,文辭美妙,淺顯易懂,成為父親早期詩歌的代表作。
這條小溪,源于從不干涸的西坑,流經村西的荻子溝,繼而穿過奶奶山北麓,再往東流,終止于葦塘。我記憶中的小溪,流水淙淙,魚兒淺游,水草青翠,一派迷人的景色。
我與父親聊起故鄉的那條小溪,他給我講述了少年時代的一件趣事。
一個秋日,他吃過晚飯,獨自提著水桶和鐵篩子,跑到太爺爺家房前,去截獲順流而下的小魚小蝦。他做夢都沒想到,那夜順流而下的,沒有小黃姑,沒有小麥穗,沒有小鰣鱗,也沒有小蝦,而是清一色的泥鰍。天剛放亮,他提著半桶泥鰍,吭哧吭哧地回到家中。我們全家,除了爺爺,誰都膩歪這種無鱗的魚。奶奶便派她的“老疙瘩”,全部送給了我遠房的起子爺爺。
我有些年頭不回故鄉了。在這暑氣難捱的夏夜,心潮如水,思緒萬千。不禁思念起仙逝的爺爺奶奶,童年的伙伴;思念起故鄉的坑塘,故鄉的小溪。于是寫下這篇《水的留影》,借以寄托我深沉的鄉思。
(劉劍新,河北蠡縣人。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當代華文文學》《中國報告文學》《書脈周刊》等。代表作《善思者》榮獲中國散文學會“中國當代散文獎”。)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