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敦

1
我有個發小兒,叫劉志強。有一天,他突然打電話說要來石家莊。我說,“那好啊,你快來吧,我這兒有住的地方。”那段時間,與我合租的室友回家了,有間屋子空著,志強來了,正好可以住。
志強說來就來,還帶著女朋友。二人來到我的出租屋,并未住下。志強說他們已下榻于世紀大飯店。察覺到我驚異的神情,他解釋說,“是和姨夫一起來的。”志強的姨夫是我們縣的副縣長,他來省城出差,自然是住酒店。
志強說此次來石家莊是為了找工作。看來他要留在石家莊上班,這挺好的,將來我們也能有個照應。我提出請他們吃飯,志強說不用,他們剛吃過酒店的自助餐,因為太好吃,所以吃得很飽。
志強這個女朋友我從沒見過,是他的大學同學,來自四川的某座小城,可她身上卻沒有“川妹子”那種風風火火的潑辣,安靜地坐著,似乎對志強言聽計從。
第二天,我上班的報社搞活動,全體出動,去居民小區里發報紙。大中午,我拿著一摞報紙,站在小區門口,見人就發一份。突然,我看見志強和他女朋友走過來。他們沒看見我,從我面前走了過去。
我喊,“嗨,志強。”
他轉過身來,滿面紅光,好像剛喝過酒。
“怎么是你,你不是正上班嗎?”
“我正上班呢,這就是我的工作。”
我把一份報紙塞進他的手里。“你干什么去了?”
“剛跟銀行老總吃過飯。”
“你能跟銀行老總一塊吃飯,太厲害了。”
“我哪有那本事,姨夫帶著我,他吃完回酒店了,我倆去商場逛逛。”
“看來你要去銀行上班了。”
“這不正找人嘛——你工作很辛苦吧?”
“不辛苦,習慣了。”
再沒什么可聊的,志強打開報紙看一眼,說了句還不錯,擁著女朋友走了。我繼續發報紙,直到把所有的報紙發光。
朋友來了,不請人家吃頓飯,多少有點歉疚,盡管我也不想請,說實話兜里沒幾個錢,我自己吃飯都夠嗆。那天,我的計劃是請志強吃晚飯,喝點酒。因為做活動,下班比較早,我給志強打電話,發現他已對喝酒不感興趣。他說中午喝得太多,正難受。我覺得合情合理,跟銀行老總喝酒,怎么能少喝呢,于是就說,“那明天請你吃飯。”
“明天我就走了,下次吧。”
“好吧。”
就這樣,一直到志強離開石家莊,我都沒有請他和他的女朋友吃飯。
幾天后,我突然接到爹的電話。他老人家說,“你在石家莊混得不行啊。”
“怎么不行了?”
“你整天發報紙,連酒都喝不起。你別混了,快回家吧!”
“你聽誰說的?”
“志強他爹。”
志強他爹和我父親是發小兒,志強和我也是發小兒,我倆同時考上大學,是村里少見的大學生,有此淵源,二位老人自然惺惺相惜。而志強他爹是一村之支書,我爹難免要唯其馬首是瞻,但在兒子方面,他一直認為,自己與志強爹是平起平坐的。我在街上發報紙這件事,肯定是志強先告訴他爹,他爹又向我爹提起。聞聽此言,我爹萬分沮喪,趕忙打來電話,還未等我解釋,他義正辭嚴地宣稱我是個很沒出息的兒子,丟了他的臉,讓家族蒙羞,甚至辱沒了先人。他這么一說,我覺得挺對的,從實際情況看,并無偏頗之處。我很傷心,也不想再做任何解釋。
我決定跟志強絕交,給他發了短信,“我的工作是自己找的,就算賣報紙,也問心無愧。”
志強回復說,“咱們是兄弟,我保證以后好好拉你一把。”
2
我在一家報社做編輯,干得還湊合。有新人入職,要找資深編輯帶一帶,我分到一個,是個女孩,叫王麗,長得挺漂亮。共同工作一段時間后,感覺她有點崇拜我的意思。毫不客氣地說,在專業方面,我是有一套的,而王麗是個聰明的姑娘,懂得拍師傅的馬屁。王麗到來后,我在工作上格外賣力,做策劃總能靈光閃現,贏得一片贊賞。這多少為我提供了追求王麗的勇氣,開始約她。她倒是很好約,畢竟我是她的師傅,每次都以談工作為由,不容拒絕。一開始,下班后我會帶王麗去肯德基吃頓洋快餐。她和我一樣,都來自農村,與人合租,工資微薄,平日里是舍不得吃漢堡、喝可樂的。以我的經濟實力,不能三天兩頭地帶王麗出入肯德基那樣的場所,只好將約會地點改在我的住處,她同樣沒有拒絕。我親自下廚,炒兩個菜,煮兩碗粥,熱兩個饅頭,既展示了廚藝,又節約了經費,還充滿生活的氣息。我們坐在茶幾旁吃飯,如果有人從窗外看見這一幕,肯定會誤以為這對年輕男女乃是同甘共苦的小夫妻。
吃罷飯,我們聊上幾句,或者在我的破電腦上看個電影,而后我送王麗下樓,她騎車子離開。我們的住處離得不遠,她住的地方我從沒去過,據她描述,與我這里差不多。從各方面講,我倆是很般配的。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愿的想法,王麗是否愿意做我的女朋友,一時還看不出來,她表現得很客氣。為打破僵局,我特意為這日的晚飯增添了啤酒,我希望借著酒勁兒向王麗表白,而在酒精的作用下,王麗沒準兒會點頭答應,成就一段美好姻緣。
這天晚上,王麗照舊來到我租住的房間,我去廚房里忙活,她收拾房間。大概出于女性熱愛整潔的本能,王麗認為我的房間凌亂不堪,每次來都忍不住打掃一番。等我做好飯,她已讓房間煥然一新。這讓我無比欣慰,甚至產生一種我們正在同居的錯覺。
我們坐在干凈整潔的房間里喝酒,自然是非常高興的。沒想到王麗挺能喝,一開始還嚴肅正經地向我敬酒,感謝我在工作上的幫助。我幾乎一口一杯,想讓酒勁兒盡快上來,好同樣嚴肅正經地說,王麗,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吧。
我正要開口,手機響起來,是父親打來的。與他交談,得說家鄉話,當著王麗的面,我講不出來,怕她笑我土,只好起身來到客廳。住另一個房間的哥們兒早就回來了,沖我笑,因為他知道我房間里有個姑娘。
“爹。”
“志強后天結婚,給你說了嗎?”
“沒。”
“他說給你發短信了。”
我連忙查看短信,果真有一條。“確實發了,剛看見。”
“人家都結婚了,你連個對象還沒有。”
又扯到這件破事。“還有事嗎?”
“你不用回來,省得丟人。”
“我根本沒打算回去,我倆絕交了。”
我返回房間,連干兩杯。王麗問怎么回事,我把事情說給她聽,她無言以對,也沉默起來。房間靜得像在隱藏什么秘密。那哥們兒在外面走來走去,拖鞋摩擦地面,聲聲入耳。我們意興闌珊,王麗站起來告辭。我送她下樓。
還剩幾瓶啤酒,我打算全部喝掉,招呼同住的哥們兒。他興致勃勃地過來,問我為什么沒有搞定這個女孩。我讓他閉嘴,干了幾杯后,索性把事情的原委一一道來。他聽完哈哈大笑,“你應該回老家參加婚禮。”
“不想去。”
“你和王麗一起去……”
“哦——”
“沒準兒假戲真做,你倆就成了。”
酒都喝完后,他提議去找小姐,我沒響應。不是我不想去,而是以我當前的經濟狀況,支付不起嫖娼的費用。據我所知,他也沒錢,還欠著房東一個月房租。酒精讓他忘乎所以,以為與陌生的女人來一次性交,就可解決饑渴和煩悶。與他相比,我是一個多么理智的人啊,正義凜然地將他轟走,安分守己地躺在床上,撥通了王麗的電話。
“王麗,我求你件事。”
“張老師,我正想給你打電話。”
“哦,你先說。”
“房東催房租,我沒錢,你能不能借我點兒?”
“沒問題。對了,王麗,你有駕照,是吧?”
3
第二天,我醒得早,身上還帶著酒氣。我下樓,赫然看見王麗站在眼前。她整個人熠熠生輝。恍惚中,我竟然感覺她昨晚一直未曾離去。
我打電話向部門領導請了假。我們來到大街上,找到一家汽車租賃店,租了一輛車,由王麗駕駛。她的技術可謂生疏,好在膽子大,敢開。我沒有駕照,慚愧地坐在她身邊。直到王麗把車開上高速公路,我的心才安定下來。王麗說這是她第一次上高速,有點緊張。我讓她不用著急,慢點開。我們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向我的家鄉靠近,已經夠快了。車窗外是平淡無奇的華北平原,霧霾籠罩,那些了無生氣的村莊,一個個滑過去。
離開高速,駛入省道,離家近了,我又緊張起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更怯?我給王麗指點著道路,從省道拐入鄉道,路兩邊的景象變得熟悉,和童年時相比,小樓多了些,墻上都貼著瓷磚。我家房子保持著八十年代的本色,這是因為我爹財力不足,如果他有錢,肯定不甘人后,早就蓋起了浮夸的小樓。在左鄰右舍的映襯之下,我家房子的老磚老瓦竟顯得另有一番美感。
胡同太窄,車開不進去,只得停在屋后的街邊。我倆下車時,被那幫站在街邊的閑人看在眼里。想躲是不可能了,我硬著頭皮打招呼,叔叔大爺嬸子大娘一通喊。他們喊我乳名,問我今天怎么回來了。
“回來參加志強的婚禮。”
志強他爹也在場,連忙搭茬,他的眼睛盯著王麗,“墩子,這是你對象吧?”
我略有遲疑,王麗搶先做出回答,“對,我是他女朋友。”
“墩子都買車了?”
“嗯,錢不太夠,先買輛破車開著。”我大言不慚。
“挺好,挺好。”志強他爹帶領眾人圍住那輛車。
我拉著王麗辭別諸位鄉親,走進自家的院落。爹正追一只貓,貓叼著一塊肉。他追到我們面前,突然剎住車,眼睛睜得比貓還圓。
“爹,我回來了。這是——我女朋友王麗。”
王麗乖巧地向我爹鞠躬,“叔叔好!”
我爹受寵若驚地說,“好,好。”鄉下人不習慣城里人的禮貌,既覺得洋氣,又深感尷尬,我們只習慣大聲地寒暄,一定要大聲,聲越大越熱情。我爹幾乎喊破嗓子。
剛看爹追貓,我就察覺他的姿勢有些奇怪,此刻他轉身,走在前面,我終于可以斷定,爹瘸了,兩條腿的長度不知怎么有了差別。
爹領我們進屋。屋里還是老樣子,一張破八仙桌,左右兩張太師椅,正中掛著一幅下山的猛虎,掛得年頭太長,這只虎看上去疲憊不堪。爹讓我們坐在太師椅上,他拉過一條板凳,坐在對面,比我們低一頭。我正要問他腿的事,他又站起,一顛一顛地去廚房倒水。
“光見著你爹了,你媽呢?”王麗問。
我指指墻上。娘在相框里面,看上去比爹年輕多了。王麗有點吃驚,怪我之前沒告訴她。可這種事有必要掛在嘴邊嗎?難道不應該作為我隱私的一部分嗎?
“我上初一那年,她得胃癌死了。”
“哦。對不起。”
“后來,我爹看上一個寡婦,想娶人家,寡婦帶著一個閨女,跟我年齡相當。這女孩兒小學都沒上完,在家干活兒掙錢。我當時上高中,看樣子是要考大學的。寡婦提出條件,讓我退學,像她閨女一樣打工掙錢。我爹幾乎想都沒想,斷然拒絕。拒絕一個寡婦,相當于拒絕十里八鄉的所有寡婦,她們好像全體受到戲弄,把我爹說成無情無義之徒,根本不值得托付終身。這樣也好,爹斷了再娶的念頭,專注于喝酒,認真做一個酒鬼。清醒的時候,他深怕兒子也像自己一樣變成光棍兒,經常打電話催,催我找對象。事實你也清楚,以我的條件,恐怕連個寡婦都找不到。”
“張老師,你怎么自卑起來了?”
爹端著兩碗水,放到八仙桌上。水里放了猴王茉莉花茶——我們這里喝茶只喝茉莉花,以至于我從小認為天下茶葉只有這一種,后來見到龍井、鐵觀音,總覺得古怪。
“爹,你的腿怎么了?”
“前幾個月的事兒,志強要結婚,他爹找我幫忙裝修房子,站在架子上刮膩子,架子倒了。”
“怎么沒給我打電話?”
“你回來不得請假,請假不得扣錢。”
“那志強他爹賠你錢了嗎?”
“我找他要過一次,他不賠錢,說架子倒了怨我,誰讓我沒搭好呢,倒是送來一籃子雞蛋,還有一根拐。現在基本沒事了,瘸點兒就瘸點兒吧。志強家有勢力,不能得罪。”
爹指向墻角,我和王麗看見那根拐,做工笨拙而粗糙,應該是志強爹的手藝。
“這是拐嗎?只是一根樹枝。”
“就算是一根樹枝,那也是志強他爹親自砍的,他砍好后,又親自送過來。”
“他算個屁啊!”
在王麗面前,爹成了一個寬宏大量的人,主動放棄與我的爭執,調整坐姿,并清了清嗓子,這是要發問的姿態。
“你老家哪里的?”爹笑著問王麗。
“我從小在石家莊長大。”
“家里兄弟姐妹幾個?”
“一個,我是獨生女。”
“對,你們城里就興生一個,俺農村最少倆,俺墩兒跟他們不一樣,也是獨生子女,為什么呢?他娘體格不行,生一個都費勁。你爹你娘上什么班?”
“我爸是警察,我媽是老師。”
“爹,王麗的爸爸媽媽我都見過,都挺好的,他爸還是公安局里的領導。”我補充道。我知道這句話蘊含的信息會讓爹喜出望外。
“不錯,不錯,比咱家可強多了。”爹發出感嘆。他的笑容非常鋪張地攤在臉上,眼睛竟有些濕潤,要喜極而泣了。
因為我們的到來,爹有很多事要做,不能盡情地問來問去。他埋怨我不提前打招呼,讓他措手不及,毫無準備。中午吃什么?肯定不能太過簡單,他說去鎮上買點菜,推出摩托車,剛要騎上,卻被王麗攔住,她說可以開車一起去,爹欣然同意。
車在街上,我們走過去。爹與那幫閑人打招呼。他們看見爹,也有些興奮,不知誰喊:“人家墩子這媳婦兒可真不賴,你看那個頭兒,那模樣兒……”
爹自豪地哈哈大笑,往那邊靠近兩步,回應道:“人家是城里人,爹是公安局領導,娘是教育局領導!”人群中又發出一陣贊嘆。爹滿意地拐到王麗的車旁,拉開車門,像老干部那樣莊重地向鄉親們揮了揮手。
我對爹說,“這車是王麗的。今年王麗一畢業,父親送她一輛車,讓她開著闖社會。”爹對此贊不絕口,搗鼓了半天,總算把車窗落下,探出頭去,與街邊的人打招呼。經過他如此不遺余力地大聲疾呼,恐怕全村都已經知道我回來的消息。說實話,我并不覺得慚愧,反而有種光宗耀祖的驕傲。
4
我們在鎮上買了很多菜,還有魚和肉。返回家里,爹向我悄聲坦白,他不會炒菜。作為一個老光棍兒,這也無可厚非,平日里,他吃飯是不炒菜的,最多炒個雞蛋。他說今天村里有專業的廚師,不妨請到家里來。他興沖沖地走出門去,不一會兒,領回一個戴著廚師帽的胖子,還有兩個女的。他們開始洗菜、炒菜,配合默契。
“哪里來的?”我問爹。
“志強爹請來準備婚宴的,正好借來用一用。”
我很驚訝,志強爹怎么會給我爹這么大面子?要知道,志強爹是村里首屈一指的能人,做建筑包工頭,有錢,前面也提到過,他的連襟,也就是志強的姨夫,是副縣長,強強聯手,實力更加雄厚。志強結婚,他爹定要為他辦一場空前盛大的婚禮,所以才從縣賓館請來名廚,提前一天準備。我爹作為村里的碌碌之輩,何德何能,可借人家的廚師一用?據爹講,他提出請求后,志強爹二話沒說,即派遣技術最高的胖廚師來我家做菜,還配備兩名助手,他甚至問,買的菜夠不夠,要不要從他家拿一些。
在等待飯菜做好的空當,我帶王麗在屋子里轉了一圈,算是參觀。真沒什么值得看的,可王麗興致勃勃,端著報社的相機,把這三間破敗的房屋攝入鏡頭。相比屋中,院子里的景象算是賞心悅目,棗樹上掛滿果實,雖然還不能吃,光看著也讓人舒服。還有爹開辟的菜畦,茄子、辣椒、西紅柿、豆角長勢良好,可謂欣欣向榮。王麗讓我蹲在菜畦前,拍了一張照片。爹來到院子里,建議我們出去走走,去街上,或者莊稼地里,轉一轉,看一看,讓王麗飽覽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美麗風光。我可不想走出家門。王麗也有些猶豫,她本來在農村長大,對這些不感興趣。這時,飯菜即將做好。爹說:“吃完飯,我陪你們去轉,讓王麗給我照張相。”
飯菜擺滿桌子,香噴噴,很精致,與斑駁油膩的破桌子極不搭調。爹擰開一瓶老白干,問王麗喝不喝。她竟然點頭,表示可以喝一點。爹喜出望外,給王麗倒上一杯。我自然也是要喝的。專業廚師的手藝不同凡響,菜都很好吃。幾口酒下肚后,爹說要去石家莊,拜會王麗的父母。王麗說不用,面露尷尬之色。我連忙對爹說:“別著急,過些日子再說。”
酒喝得有點多,爹說了不少話,都是我不愛聽的,比如他多么不容易,拼死拼活把我養大,供我上學——總之一切話題都圍繞著我而展開,我多次打斷,想聊點別的,可兩三句之后,他又扯到這上面來。好在他的口音方言濃重,王麗聽得不清不楚,只是敷衍著頻頻點頭。
院中有人喊,“正吃著呢?”話音未落,志強爹推門進屋,手里拿著一疊錢。爹和我連忙站起,請他在太師椅上落座。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我們的小飯桌。爹又慌忙找來一只小板凳,請志強爹入席。
“一塊兒喝點吧。”
“不喝了,明天再喝。我給你拿了點錢,你那腿……這事其實是怨你,干活兒不加小心……可考慮到你也不容易……那會兒家里弄新房,沒閑錢,這會兒有了,慰問你一下,一萬,別嫌少啊。”
志強爹把那疊錢放在八仙桌上,推向我爹。
“這怎么說的?腿好了,不用了——”
我爹把那疊錢推向志強爹,又被對方堅定地推回來,他只得不好意思地收下。
“鬧半天墩子在石家莊不是賣報紙的,是做報紙的,大記者,志強沒弄清,他娘了逼地瞎說。”
在向別人介紹我的職業時,我更愿說自己是個記者,而不是編輯。在他們眼中,記者比編輯厲害多了。
“就算我是個賣報紙的,又怎么了?礙著誰了?”
“對,墩子說得在理,志強這狗操的,狗眼看人低,他那個媳婦,雖是城里人,可父母都是下崗工人——志強,你過來!”
隨著志強爹的一聲呼喚,院中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油頭粉面的家伙沖進屋里來,站到我面前。此人正是我的發小志強,他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墩哥,對不起。”
我受寵若驚,不知如何回應。我和志強,從小玩到大,他從未叫過我哥,而鞠躬這個動作,在我們這兒也是不常見的。“對不起”這仨字,根本不存在于我們的方言系統中,這是城里人愛說的話,我們村里人從來不說,一旦說出來,雖顯得態度誠懇,可平添尷尬。
“沒關系。”我說。這仨字也不是我們方言里的,此刻我說出來,頭皮發麻。
“哈哈,你們還是好朋友。還是墩子夠意思,專程回來參加志強的婚禮。墩子,你小子有福氣,找了個好對象,什么時候結婚,日子定了嗎?”
“不著急。”
“該抓緊就抓緊啊,公安局領導的閨女,上哪兒找去?你們是怎么認識的?”
“我們是同事。”
“哦——都是大記者,好,倆無冕之王,厲害!”
志強爹終于站起身來,帶著兒子離開。爹拉我起來,送到大門口。志強不看我,悶悶不樂的樣子。我拍拍他的肩膀說:“你明天就要結婚,高興點。”他沮喪著臉,點點頭說,“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
“你的婚禮我怎么能不到場呢?”
“那好吧,你明天多喝點。”
我們回到屋里接著喝。爹喜形于色,“這小子給我送錢,真是想不到的事兒。”感嘆一番后,他將那一疊錢遞給王麗,“妮兒,這是見面禮。”王麗的反應像是嚇了一跳,擺手推辭,“叔叔,我可不能收。”我爹不依不饒,執意要給,“拿著吧,這是老禮兒。”王麗躲出去很遠,嘴里說著“不可以”。我插嘴,“陳規陋習,早該廢除,咱家不興這個,爹,錢你留著,買點營養品補補身體。”爹瞪我一眼,讓我閉嘴,他站起來,抓過王麗的包,拉開拉鏈,把錢塞進去。王麗上前阻止,可為時已晚,包被爹死死按住,那力道,豈是王麗能破解的。
“叔叔,這見面禮也太多了。”
“正好手里有錢,就給了,你這么算——我五千,墩子他娘五千,正好一萬。”
爹邊說邊指著娘的照片。王麗點頭,她湊到我耳邊,低聲說:“算我借你的。”我點頭同意。
吃喝完畢,爹提議去外面散散步,我和王麗都搖頭,我是怕遇見那些閑人,王麗是怕正午的大太陽。爹失落地回屋午睡。我和王麗坐在我的房間,相顧無言。床只有一張,倒是不小,可以睡兩個人。王麗躺下。我坐在床邊,腰被捅了一下,回頭,王麗示意我躺下,于是我就躺下,扭頭看見王麗的臉泛著紅暈。我們輕輕地吻在一起。
我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在這張從小睡到大的床上和一個女孩接吻,又想到接吻的下一步,簡直不能自持,有點擔心會把床壓垮。可還沒等到那一步,王麗就把我推開了。“你冷靜一下。”她轉過身去,把后背留給我。我扳過她的肩膀,身體壓上去。她手臂用力,將我推開。王麗變得力大無窮,堅不可摧。我認輸,沮喪地躺在她身邊。
5
午睡一直持續到下午四點。我坐起來,轉頭看王麗,她側身而臥,臉沖里。外屋有動靜,爹的腳步聲,因為瘸,節奏有點亂。我出去,喊聲爹,然后去水缸邊洗臉。灶上燒著水,他拿著一個茶葉罐子,上下搖晃,好讓大的葉片翻到上面來。今早出城之前,王麗曾建議給我爹買點茶葉,被我否決了。結果我們什么也沒買,空手而來。
“王麗呢?”
“好像還在睡。”
“你去叫她起來,喝碗茶,然后咱們出去轉轉。”
“讓她睡吧,出去有什么好轉的?”
街上有一大幫閑人虎視眈眈,出門總會不可避免地碰見,出于禮貌,得打招呼,這讓我很反感。我并非鐵石心腸,對于故鄉的一草一木,可以說一往情深,無比熱愛。我只是厭惡生活在這片熱土上的人。如果沒有他們,我會欣然陪父親走出家門,步入充滿希望的田野,吹一吹飽含泥土芬芳的微風。
爹親自去喊王麗,沖里屋伸著脖子,“王麗,出來喝碗水吧。”
“叔叔,我不渴。”
“出來吧,叔叔給你說個事兒。”
王麗走出來,坐在八仙桌旁。爹說,“王麗,咱們出去轉轉吧。”王麗看我,我搖頭,于是她也搖了搖頭。
“燒紙我都準備好了。”爹指著墻角,那里多了一個白布包袱,露出冥幣的一角。我明白過來,爹是打算去給娘上墳。
“今天是什么日子?祭日?清明?上什么墳?再說,你要上墳就說上墳,說什么出去轉轉,這彎子繞的。”我一邊說,一邊打開包裹,色彩繽紛的冥幣散落一地。我一直認為中國的冥幣是一門藝術,堪稱高水準的魔幻現實主義。爹所采購的冥幣種類繁多,我一樣樣欣賞著,幾乎看不過來。
“那咱們走吧。”王麗說。爹連忙說,“好,還是王麗懂事!”與此同時,我的屁股挨了一腳,差點趴在那堆冥幣上。瘸腿并不影響爹踢人。他踢出來的腳,應該屬于那條受傷的腿,另一條好腿用于支撐,保持身體的穩定。如此看來,爹的腿問題不大,我甚是欣慰。
我拎著包袱,爹扛著鐵锨,王麗脖子上掛著相機,三個人再次走出家門。胡同里還算太平,人都在街上,隱約聽見說話聲。他們剛享受過一個舒服的午覺,精神煥發,正高談闊論。這樣的日子至死方休,而且,就算死了也沒關系,家家都已產下足夠多的崽子,確保這破爛的街頭總有人鎮守。相形見絀的是,我爹只有我一個后代,可謂家道敗落,故此不愿加入他們的行列,寧愿孤身一人在院子里追貓。見我們走來,他們停止交談,專注地盯著,想必議論的內容與我們有關。有人問,“干什么去?”爹的肩膀一晃,把鐵锨放下來拄著,“去給他娘上墳。”
“對,有兒媳婦了,是該讓她高興高興。”
爹哈哈一笑。他似乎還有話要說,看他的架勢,是打算好好說一說的樣子,我不想給他機會,站在車前喊他。王麗把車發動起來。我的手伸進車窗,按兩下喇叭。爹只好閉嘴,扛上鐵锨跑過來,他說,“不用開車,走著去吧。”我說,“開車吧,王麗不愿走路。”爹鉆進車里,鐵锨沒地方放,想了個辦法,車窗落下,手伸出去,抓著鐵锨的柄。爹讓王麗開慢點,開得快了,鐵锨會抓不住。
“怎么走?”王麗問。
“你給王麗說。”爹讓我說。他是在考我。即使在外漂泊多年,我依然記得路,怎么說我也是在這村長大的。我指揮著,車開到村外,駛入一條鄉間小路。麥浪滾滾,車如船,遠處的墳頭像一座座礁石。
下車后,爹讓我帶路。前面的墳頭熙熙攘攘,缺少參照物,個個以假亂真。我站在田埂上,努力辨別著,終于認定一個,大步走過去。謝天謝地,爹沒說什么,這表明我認對了。娘活著時,我看不出他倆有多深的感情,與別人家一樣,交流的主要方式是爭吵。爹指責娘不能多生幾個孩子,娘埋怨爹沒本事,掙不到錢。別人家都富起來了,我家毫無起色,好像越過越窮。總體來講,我家還是有進步的,只不過人家的進步更大,差距一拉開,就顯得一天不如一天。他們富起來后,癌癥開始流行,得此絕癥的都是中年人,前赴后繼,每年死上幾個。我娘被村人稱作“最早得癌癥死的”,仿佛這一死亡方式,乃是她憑一己之力獨家開創。可娘是窮人,得病后不能像人家那樣大張旗鼓地尋醫問藥,只能默默無聞地垂死掙扎。我本以為,娘的死會刺激爹一把,讓他奮發圖強,拼死拼活地掙錢,萬一有天癌癥來到他的身上,他也能去北京的大醫院看看,就算治不好,也死而無憾。令我扼腕嘆息的是,將娘埋葬后,爹并未樹立掙大錢的雄心壯志,有人找他合伙做生意,他膽小怕賠錢,一一回絕,后來人家都賺了錢,他再找上門去,要求入股,沒一人答應。這事傳為笑柄之后,爹越發孤僻,借酒澆愁,不負眾望,終成酒鬼。爹在放縱自己的同時反而提高了對我的期望,要求我務必刻苦學習,考上大學。一旦我有所松懈,他就拿我死去的母親說事,有勞娘一次次辛苦往返于陰陽兩界(這只怨爹找不到更好的教育方式)。我好歹考上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父子二人來到娘的墳前,燒了幾張紙,我以為,這下爹該讓娘瞑目了,可這兩年,隨著我找對象問題的日益凸顯,爹又將娘掛在嘴邊。三天兩頭,娘就給他托夢一次,問兒子有沒有找到女人。夢醒之后,他打來電話,讓我抓緊。我說,你讓她直接給我托夢好了,省得麻煩你來問。他說,在你有對象之前,她不想理你。我無言以對。如今我終于有了對象,至少在爹看來是這樣。燒過這一次紙,大概爹就可以讓娘安息了。
我把冥幣點燃,燒了個干凈,而后跪下磕頭。爹不跪,卻也沒閑著,嘮叨個沒完,將王麗隆重介紹一番,搞得人家很不好意思,直往后躲。我拿過鐵锨,為娘的墳頭添上兩锨土。全都搞完,爹讓王麗拍照。他拘謹地站在墳邊,好像一棵呆板的松樹。在他的要求下,我也過去拍了一張,甚至與他來了張合影。
回到街上,下了車,爹讓我和王麗先走,他要陪那幫閑人聊聊天。在家里的八仙桌旁,王麗突然問,“你感覺怎么樣?”
“別扭。”
“我也覺得別扭。”
“王麗,你家是什么樣的?”
“我沒有家。”
“什么?”
“我是家里的老二,有個姐姐。姐姐是女的,無所謂,可我也是女的,這事兒就不好辦了。爹看我別扭,就把我過繼給了姑姑。當時我5歲,從被送到姑姑家那天起就有了記事能力。換一套爹娘,我無所謂,客觀地說,這也不是壞事,姑姑家的條件要好些,吃穿不錯。可后來,在處理爺爺喪事的問題上,姑姑和爹大鬧一場,矛盾激化的結果是,爹把我收回家中,當時我上初一。新家我住著不習慣,舊家回不去,感覺像沒有家。”
“王麗,你不但有家,而且有兩個。”
“得了吧,在我看來,這兩個家相互抵消了,等于沒有。這樣也好,沒人管我,將來我也不用管他們。”
“王麗,你說咱倆誰更命苦。”
“肯定是我啊。”
“你爹娘好賴都活在世上,而我娘呢,早已化成黃土。”
“算一算,你娘去世的時間,跟我被送回家的時間差不多。咱們也是同病相憐。”
“是啊,王麗!”
說話時,王麗語調冷漠,可目已含淚,看樣子,還是動了感情。人一動感情,難免失控,所以在我的嘴巴湊過去時,她疏于躲避,讓我一舉命中。那兩片柔軟的嘴唇,我并不陌生,可也談不上熟門熟路。她的眼淚流下來,被我吸進嘴里,苦澀的杏仁味。為讓她感受到更多人間溫暖,我雙臂用力,箍住她。胸口燃起烈火,試圖融化她那顆冰凍的心。王麗呼吸急促,好像喘不過氣,身體戰栗著,猛地抱住我,猶如溺水之人遇到一根浮木。
“我第一次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別人——步入社會后。”
“嗯,我知道。”
我們擁抱著,從堂屋轉戰至里屋。床就在那里,被子還保持著午睡時的形態,像隨時歡迎肉體的降臨。我們先是倒在被子的上面,又滾到被子的下面。王麗徹底放棄抵抗,甚至主動解開我的腰帶。我興奮得像一個成功越獄的罪犯,歡呼聲化為低吼,眼看就要獸性大發。突然,門外傳來爹的聲音,“墩子,王麗,你們出來一下。”
王麗被驚嚇到,本能地推開我,扯過被子,蓋住自己,全然不顧我赤身裸體暴露在外。休怪我不孝,此時此刻,對我爹恨之入骨。
“干嘛?”我沖門外喊。好在爹還算懂得分寸,沒有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找你們有事兒。”爹可能沒有察覺到我聲音中的憤怒,或許他根本不在乎。
我穿上衣服。王麗在被子里面也是一陣忙活。來到外面,赫然發現堂屋內并非我爹一人,街上那幫閑人都在場,悄無聲息地分布于各個角落,其中兩個坐在門檻上,擋住部分陽光,屋里更暗,讓我有種黑云壓城的感覺。他們都望著王麗,爹將王麗讓到八仙桌的左邊,那可謂是上座了。
“王麗啊,大伙兒聽說你爹是公安局領導,所以都想麻煩你幫忙辦點事兒。”
“啊?辦什么事兒?”
“老黑,你先說。”爹指著那個蹲在墻角的家伙。
這個外號叫老黑的人開始講。事情很簡單,一句話概括,是他家與鄰居家的宅基地糾紛,打了官司,鄰居家贏了。老黑認為,他之所以會輸,是因為鄰居家有一位在縣委當干部的遠房親戚。
“人家有人,俺家沒人,唉!”
老黑的感嘆引來一陣附和之聲,緊接著,又有人說起來,與老黑家的事差不多。他們講來講去,講出一大堆類似的破事,最后,集體懇求王麗的父親出面,改變那些不利的結果。
王麗不知如何回答,望向我。我也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突然有人說,“花多少錢我們也掏!”馬上得到贊同,“是啊,找人得花錢,花錢能辦事兒就好!”
“一件事兒十萬塊,你們掏吧!”我說。
他們談錢的豪邁之情被這個數目打壓下去,蔫頭耷腦。“怎么這么貴?”爹問。
“人家是省里的領導,一言九鼎,十萬只是起步價。”
他們遺憾地搖頭,紛紛走出門去。
“墩子說得對,大領導肯定貴,咱們村里人怎么可能請得起!”爹明智地說。
吃過晚飯,天黑下來。我和王麗又躺到床上。我試探了幾下,王麗沒有拒絕。我倆終于做上了。做的時候,王麗的聲音有點大。睡在另一間屋子里的爹,肯定聽得一清二楚。對于一個禁欲多年的老光棍兒,這很難說是一種享受。可我也不好在如此美好的時刻向王麗提出要求,讓她閉嘴,那無疑會讓這場來之不易的性愛戛然而止。只聽得那邊傳來一兩聲咳嗽,嚇得我停止動作。
王麗催促,“快點,別停!”
6
隨著幾聲炮響,志強的婚禮開始了。一支由黑色奧迪車組成的車隊浩浩蕩蕩地開進村來,所有車牌上都貼著彩紙,欲蓋彌彰地印著“百年好合”四個字。王麗站在我身邊,她比奧迪車更能吸引人們的目光。
志強的新房是三層小樓,全村最高的建筑。他爹早放出話來,已在北京為志強買下新房,家里這座樓其實是個樣子。院子里擺滿桌椅,還有幾桌擺不下,擺到大街上。臨時搭起的大灶旁,幾位廚師正忙活,炮制出誘人的香氣。全村人悉數到場,或者像我一樣旁觀,或者像我爹一樣傾情參與。爹顛簸著身體,端盤子搬凳子,駝著背,鞠躬盡瘁的模樣,忙碌的間隙,還不忘喊王麗給他拍張照片。
鞭炮響個沒完,營造出普天同慶的氛圍。志強和新娘從第一輛車上下來。前者依舊哭喪著臉,后者婚紗遮體,表現還算正常,有點喜氣洋洋的意思。
接下來是婚禮的重頭戲,上拜。志強和新娘站在廊下,主持人手捧賓客名單,大聲念出名字,相對應的人跑過去,獻上禮金,主持人再喊出禮金的數目,新郎新娘鞠躬答謝。我掏了二百塊錢,在村里,這不算少了。終于折騰完畢,人們迫不及待地坐到桌子旁,等著上菜。孩子多得像一場災難,紛紛鬧著要喝飲料。
爹拽著我和王麗,走向院子正中的一張桌子,志強爹和志強娘站著招呼,熱情似火。同桌的還有一位大人物,那就是志強的姨夫,胖子,戴眼鏡,穿西裝,認真地看看我,伸出手,要來握。他的手握起來很軟,像面包。他又和王麗握了手。坐下后,志強的姨夫問我在哪個報社上班,我說出報社的名字,他表示沒聽說過,我連忙解釋,小報社,不值一提。他搖晃著肥胖的頭顱,談起媒體的厲害之處,見多識廣的樣子讓人折服。
最關注王麗的,是志強他娘,先問了家庭的基本情況,讓在座的各位再次確認了其父親是公安局干部的事實,而后鄭重其事地問我們何日結婚,到時可由志強爹進行婚禮的策劃與組織,奧迪車和廚師,他都可以搞來,不用我爹操心。
志強爹反駁媳婦,認為她說了一堆廢話,人家是干部家庭,還愁奧迪車和廚師嗎?他嚴肅地預言,我和王麗的婚禮會比今天的婚禮更加盛大,將載入本村的史冊。在座之人紛紛點頭。
“請問您父親尊姓大名。”志強的姨夫問王麗。
“他姓王,只是個普通公務員。”
“不要謙虛嘛,我們都知道,你父親是公安局領導,肯定大大有名。那到底是哪個領導呢?”
“辦公室主任,叫王——海。”
“哦,王主任——我竟然不知道,退休了嗎?”
“快了。”
“哦,還在位,我竟然不知道——省里的領導我都知道,這位竟然沒聽說過,可能是因為歲數大了,腦子不頂用了。”
王麗忐忑不安地看我一眼。我連忙向副縣長姨夫敬酒,打斷他的思路。喝過幾杯后,這位胖子欠身離坐,往茅房的方向走去。不一會兒,他返回酒桌,舉起酒杯,笑著對王麗說,“省公安局的辦公室主任不叫王海,你是不是記錯了?”
“大概是記錯了,他的職務總是變動。”王麗隨口敷衍。
“領導干部的職務竟然搞錯!這像話嗎?”胖子嚴肅地說。
桌上安靜下來,眾人都看著王麗。王麗向我投來求救的目光。我也無能為力。偷眼看爹,他正看我,好像比誰都著急。
德高望重的副縣長哈哈一笑,“我這是職業病,大伙兒別見怪。在機關單位,領導職務絕對不能搞錯,要是搞錯了,鬧不好就是政治錯誤,小張,你是做記者的,應該能理解。”
“對,對,我理解。”我端起酒杯,向副縣長敬酒。他抿一口,我仰脖干一杯。
我喝得迅猛,很快體會到麻木而眩暈的感覺。志強攜新娘敬酒,我又干下一大杯,他們說我“夠意思”。我看著志強,問他為什么不高興,婚禮辦得這么好,不應該高興嗎?當著人面,我不該問,可我表現得醉意十足,這唐突就變得可以諒解。志強皺眉,把我按在座位上,說以后告訴我。我說了一聲“不”,突然彎下腰去,很不體面地吐了一地。廚師們精心烹制的菜肴變得不堪入目,還有不少濺到新娘的婚紗上,引發的尖叫幾乎刺破我的鼓膜。
我其實沒喝多。爹和王麗將我當成一個酩酊大醉的人,架著我離開婚禮現場。到家后,我恢復行走的能力,沒事一樣倒水喝。爹坐在太師椅上,一言不發。王麗尷尬地跑到院子里,假裝關心那些長在土里的秧苗。我回屋躺著,胃里又翻騰起來,忙奔出屋去,哇地一口,吐在菜畦里。
“這是很好的肥料。”我告訴王麗。
“太惡心了,看得我也想吐。”
“吐吧。”
“吐不出來。”
“你喝得不夠多。”
“咱們走吧。”
“好。”
我們準備向爹告辭。爹沒給我們機會,他走出屋來,沒理我,徑直走出家門。我問他去哪里,他說婚禮還沒結束,他要去接著喝。他一走,我們就不能走,如果一聲不響地離開,那就太不像話了。王麗不住地道歉,說她的謊話沒編好。我表示無所謂。
下午兩點多,爹被人架著,回到太師椅上。他們說他喝醉了。他側身趴在八仙桌上,看上去不太舒服,我打算把他轉移到臥室的床上。我背起爹,往里屋走。他突然掐住我的脖子,“王麗到底是不是你對象,你說實話。”
“不是——”
“什么?不是對象你還往家里帶,真的不是嗎?你再說一遍!”爹在建筑工地摸爬滾打那么多年,手上有把子力氣,稍微一使勁兒,我便感覺呼吸困難,要死一般。父子連心,我知道,如果自己再說一句“不是”,他真有可能把我的脖子掐斷。我不能跟醉漢一般見識。
“是。”
“嗯,這就對了。”
爹躺在床上,似乎要睡,我連忙告辭,招呼王麗也過來,說一聲再見。他不答應,非要我們多住幾天。王麗表示工作很忙,急著回去交稿。他掙扎著坐起,要送我們。我們往外走,他搖搖晃晃地跟在后面。來到街上,正趕上志強全家送副縣長。那胖子看我一眼,點下頭,鉆進車里,走了。我向志強和他爹娘告別,而后坐進王麗的車里。志強敲車窗,我把玻璃降下來。
“想知道我為什么不高興嗎?”
“想知道。”
“第一,你不是已經跟我絕交了嗎?怎么還來參加婚禮?你借了輛車,雇了個女的,還把她家條件說得那么好——你明知道我媳婦家里條件不好,你這是沒安好心。”
“操,你真這么想?”
“第二,我根本不想結婚,可她懷孕了,結婚是男人的責任,你懂嗎?”
我實在聽不下去,打開車門,一腳將志強踹翻在地。電光火石般,我屁股上挨了一腳,向前猛搶幾步,一個狗啃屎,趴在地上。背后沒長眼,我不知道這一腳來自志強爹,還是我爹。
由于我摔倒的樣子過于滑稽,王麗笑了兩聲。“快走吧!”她不耐煩地喊,并按響了喇叭。我灰頭土臉地鉆進車里。那幫閑人圍攏過來,交頭接耳,指指點點。王麗一腳油門,開出重圍。
“張老師,昨晚的事,就當我還你那一萬塊錢。”王麗突然說出這么一句話。
我正扭頭看著后面,不知如何回答。
突然,我看見爹沖出人群,奮力追來。爹的殘腿制約著他奔馳的速度,但他努力做著飛跑的樣子。他的嘴大開大合。由于車窗的阻隔,我聽不見他的聲音。聽見又能怎樣,無非是陳詞濫調的咒罵,只不過這次更激烈些罷了。
“好吧王麗,我答應你,麻煩你開快點兒!”
這是在村里的街道上,路面狹窄,坑坑洼洼。王麗急躁地按著喇叭,讓那些散落在路上的閑人讓開路,可人家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她想快也快不起來。
沒想到爹會如有神助地追上汽車。他一顛一顛地超過我們,猛地轉身,攔住汽車的去路。我大喊,剎車!可王麗竟然加速沖了上去。她事后的解釋是因為不熟練,錯把油門當了剎車。不管怎么說,我爹被撞飛了。他不由自主地騰空而起,在高處看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