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和贊美（二章）

賈想

夏天

夏天如此充沛。

越充沛的時間，越接近于夢幻。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夢是一個人在時間的細節里突然迷路——永恒，就是不停地在一瞬之中迷路。

迷路的人是幸運的。他可以告訴我們他被邀請去過天堂，并動人地描述伊甸園的樣子：青草，石堡，自行車，短褲，青銅雕像，陽光的床，裸體，親吻，不眠的夜，以及水、水、水。

但在他踏入伊甸園的那刻，載他離開的馬車就備好了：夏天只是這個傾斜星球與陽光的一次偶遇。夢醒是一個邏輯的必然。夢中的輝煌與夢醒后的荒涼成正比。

所以，在時間的細節里迷路的人是不幸的。徹底擁有過一整個夏天的人是不幸的。品嘗過時間最為飽滿的果實的人是不幸的。

因為，夏天會從一片湖泊變成一片沼澤。你會發現跳進湖泊的時候是那么容易，而走出沼澤的時候卻是那么難。

我生命里的沼澤太多了，他們讓我步履緩慢。我像某種倦飛的鳥，脫離了時間的鳥群。仿佛只有停下來，躲在時間的一旁，我才能和這個瘋狂流逝的家伙和睦相處。我才能挽留它，看清它。我總要看清它，我總要挽留它。可像所有的普魯斯特一樣，我總是失敗。

但我發現，失敗也是甜蜜的。比如你把一只手攔在風中：你沒有抓住它，但你觸碰到了它。我朝時間攤開了我所有的肌膚，我想讓它們觸碰到我，就離開。

喪失，也是得到的一小部分吧。

時間是螺旋階梯嗎？是起飛，上升，是對流層向平流層的仰望嗎？

或許你們的時間是這樣。我的時間更像海浪。時而奔涌，時而攏縮，更多的時候在凝滯：一片藍海，一片沼澤，一面善于聆聽和等待的鏡子。

夏天過去了。我的時間如果攬鏡而照，鏡中會出現一個嬰兒，還是一個老朽？

贊美

想贊美一切。

但首先要從不懷好意的手中，從貪得無厭的嘴巴里，奪回“贊美”這個詞。

贊美是珍珠，但它不屬于孔雀的脖子。它屬于一個眼睛湛藍的孩子，他無意間來到了海邊，看到天光大好，潮水涌上來一只蚌殼。贊美就臥在蚌殼的深處。

孩子第一次看到如此簡約的美，這美令他的存在相形見絀。這美映出了他的透明。于是他僅僅觸碰了一下贊美那光滑的外表，就趕緊縮回手去。

他只好將贊美擲回了大海。就像他撿到了一件神明遺落在凡間的衣裳，僅僅看了一眼，就趕緊將衣裳還給了神明。

墓志銘繼而寫好：他來的時候兩手空空，離去的時刻同樣如此。他因空空蕩蕩而充盈。

因為他觸碰過贊美，觸碰過愛，觸碰過一切藏有翅膀的東西，又主動喚醒了它們的翅膀。他讓它們飛走，讓他們留下很多種疼。

他知道，主動去疼的石頭，才會被疼鑿出一種形體。主動丟掉事物的人，才會被事物留下的回憶填滿。如同一只空水杯，倒出水，又被有關水的回憶填滿。

而所有人都是水杯一樣的容器。我們時時刻刻在傾倒我們的水，但我們永遠倒不空自己。

——所有傾倒出去的，都會以眼淚的方式，重新滲入我們。

直到盛放的眼淚也滿了，溢到這世界干涸的嘴唇上。我們才明白，這世界因我們一次又一次的喪失，而活著。

——這世界因為人類練習著死亡，而練習著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