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 組章

單行道

我是一條單行道，四十年前的那天晚上，是唯一的入口。

那天晚上很黑，看不到飲煙;那天晚上我哭了，在警告所有想穿過我的那些車輛。

車輛很多，有的裝著陽光，有的裝著雨水，有的裝著泥土與海水，有的裝著愛情和銀子。有的則空蕩蕩的，已經(jīng)丟掉了一個輪子。

車輛很多，燃燒的是我的血液，奔跑的是生命的速度。這些車輛都不清楚，我的出口在何處。車輛很多，都不停地向前，我日日夜夜地守著，在面前的一條大路上，沒有一輛車能夠返回。如果說有，那只能是回憶或幻想。

四十年后，一個女人開始嘔吐。我知道，又一條路懷胎腹中。兩條都是單行，我向東，他必然向東，我們永無迎面的機會。

該放下了

在黃昏，做一個輕松的人。沒有翅膀，也可以像鳥一樣飛翔。

天空把太陽放下，梧桐把葉子放下。心與血呢？該把仇恨、哀怨和風塵放下。

剩下的事，要為云做一個祈禱，愿它不要碰到打雷閃電，擁有下一個彩色的明天;要為樹送一個祝福，祝它不要為火焰所累，擁有下一個繽紛的春天。要為每顆心與每滴血洗一個澡，在它停跳之前，回到貞子的子宮，享受安靜與純潔。

在黃昏，做一個快樂的人。沒有花朵，也可以像微笑一樣開放。

陌生的人請放下對我的期待，熟悉的人請放下對我的呼喚。還有我深愛的人，請把淚水、懷念和背影統(tǒng)統(tǒng)放下。

剩下的事，任何人請都不要相互傷害，如果你們看不見遠方，就看看我垂死的掙扎。如果你有刀子就向我砍來，如果你心存惡毒的咒語都向我念。受傷了我也會痛苦，著魔后我的靈魂也會顫抖。但是，請朋友們放心，只要你們活得幸福而善良，我就有化解黑暗的理由。

因為明天如果我還活著，把我鮮活的肉體放上天平，所有的痛苦便會失去重量;因為明天如果我死了，把我的骨頭放上天平，所有的咒語都會失去效果。

悼楊春生

在見你前，我在廣場上碰到一只麻雀。它死了，原是一個為今天通風報信的天使。

相聚的地方叫什么，不記得了。對面的西林寺自那天起，竟然成了心中的標桿，值得我再去一萬遍。

吃的是剝皮花生，還有水煮玉米，飲茶，也飲酒。微醉時，我寫了幾首詩，從未在人間發(fā)表，如今卻被你帶到了天國，這是我投得最遠的文字。

當時旁邊還有你的千金，你一走，她的十里城防頓時失陷。她被還原為一滴血，如今在何處流？你一走，讓一滴孤單的血，如何流淌才算哭泣？

臨別，已是深夜。有詩，誰還在乎有無星星和月亮。你贈酒一瓶，杏花村，仍擺在床前書架，我一直未打開。一是我還沒有這個酒量，二是怕一打開，那天的時光便不再停留，更不會倒流。

所以你還在一個未開封的世界里活著。

奠母

你活著的時候，我在你的手上，你在我的眼里;我在溫暖的搖籃曲里，你在冰冷的啼哭聲中。如今你死了，我來到大地的手上，你仍在我的眼里，只是你上半身是樹木，下半身是泥土。

你活著的時候，我在你擔憂的心里，你在我的夢中;我在小河的下游，你在汗水的上游。如今你死了，我來到云的心里，你仍在我的夢中。只是你的身影是落葉，你的呼喚是風。

你活著的時候，我在你的柿子樹下，你在我的柿子酒中。自從你死了，我已經(jīng)站在陽光下，你仍在我的柿子酒中。只是，過去的交流是錢可以流通，如今的傾訴是紙只能燃燒。

木乃伊

你和我一樣，都不會腐爛。

只是你的體內(nèi)，沒有血液循環(huán)，你的鼻孔里不會出氣，你的十指不會感覺到痛，你的胸口不會有傷感，或者欣喜。

只是你的腦子，你的五臟六腑，都填入了椰子酒與香料。你的面孔，都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就會打皺。

你和我不一樣，你不可能站起來。

我可以鞭打你，也可以抬舉你，我可以愛你，也可以厭惡你。但是你永遠不可能隨著我們接觸的深入，心存眷戀。

所以，我們沒有辦法比較，只能比比肉體之外的影子。

|作者簡介|

陳倉，70后詩人、小說家，代表作有詩集《詩上海》《艾的門》等。多部作品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