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物一遍遍催促著新生 組詩

楊金中

穿林記

空蕩蕩的山，落葉林無聲聚集

多么像孤獨的我們

結伴活在人間。穿過密林

就像穿過，雕塑般沉默的人群

他們為何無言而肅穆？

風吹過樹葉的間隙

細碎的光，漏在你身上

你披著一身變幻著光線的衣裳

恍如重回母親神秘、幽暗的子宮

這如同神諭的一生

接受誰的指引？

我絕口不提，童年時與伙伴的誤入

那無止盡的幽長會通向哪里？

落葉覆蓋松子

舊事物一遍遍催促新生

只有溪流有提前預知的方向

走過黯淡垵

意外總是突然出現，比如在山坡上偶遇一朵

俏皮的牽牛花，或者草叢中

突然竄出一只野兔

這是一首詩里，暗藏光芒的一句

襯托了一張寂靜的紙，峰回路轉的敘述方式

走過黯淡垵

父親種下的地瓜藤蔓悄悄爬過

裸露的葉片遮蓋腳底，有看不見的果在生長

有的時候我們暢想未來，雨點打濕

長滿青苔的小路

這些隱秘、光滑的細節，需要小心翼翼躲避

更多的時候，霧氣會從山的后面包抄過來

把黯淡垵藏入群山環繞的深淵

這些白茫茫的一片，多么像塵世間最干凈的雪

迷霧四散的日子，暖洋洋的太陽將

均勻撒在黯淡垵的草地上

我們仰躺著，仿佛把自己沉到人間最幽靜的谷底

只有天上三三兩兩并排的閑適云朵

會讓人聯想到一些遙遠的事物

冬日上紫云山

山路如戒指，套在紫云山的手指頭

就再沒有取不下來的想法

人間有純潔的儀式感——

冬日的紫云山：霧凇、云海、日出、情侶

這些永恒的要素

構成了你身體里，重生般的顫栗

而天地之間，來往的都是神授的孩子

他們的封地有整個世界那么寬

把腳印當作規尺

走過你身前身后的峰巒疊嶂，何嘗不是在

重復探詢著上帝的問答

隱喻之詩

我還可以繼續收藏，我的茂盛

在廣闊天地，擁有如此眾多手足

青蔥的本色讓我們呼朋引類

在引酒弄漿中招搖過市。飄搖浪蕩的時光

一次次錯過的十字路口

以及，躑躅不定的權衡，這些

都曾經是你我的偏愛。也有

根基的輕浮，摩肩接踵的窘迫

有時物傷其類，一次次逼迫著自我刪減

以讓出腳下的，轉圜之地

如果在午后時分，路窄的冤家，我們恰好有

各自對半的口訣，彼此相和的

暗號。而我希望

她將是我命定的季節與歸宿。且將她當作

我修辭體系中，那個，秋風將至的比喻

像一個劊子手，收割我這顆

殘存著的，高昂頭顱

并置于她溫柔的囊中，我將不介意

在生活的油鹽醬醋里

哪怕是一遍遍，重復著針尖與麥芒的對話

兄弟

“他先于你死去，并替你成為，時間的殉難者”

——寫下這個詩句時，仿佛前情猶在

落日的余溫，仍在。時鐘針腳定格的秋天

一面鏡子從此，失去了另一面鏡子——

這闕如的對照之物，讓余生的我倍感孤獨

三十年了，頭頂的白霜一點點蔓延

不可見的宿命之重，正在悄然壓頂。神諭到來之刻

每個人都要陷入這地底。仿佛為造物者

鋒利之刀，攔腰斫斷，卻留下了身后線索

世間所有的仁慈，不過是草木將死，借籽還魂

我未成年的兄弟，你獨獨等不及瓜熟蒂落

登圓通堂記

月色易患自滿，需要不斷修正

它的缺點，才能被再次填補

青石、灰瓦構筑族人樸素的審美

弧形山墻，將輕薄的風一次次拒之于外

六百年祖德遺訓，孝悌和睦

在闔族從善的規則里，被反復確認

這里燭光柔軟，頗能照見世俗之愛

人們慣用香火通達天聽

落灰的紋理透露寓意，信仰是最好的解讀

溪流未名，晝夜不息如血脈綿延

神祇庇護的鄉里，清白是他們共持的隱秘基因

而群山鍛骨，旭色映上青絲

此地翠竹開支散葉，無不一一傳承有節

三洋辭

溪流如楔子，以緩慢的時速

楔入山形的脊骨。土地形同繩索

勒住一頭老牛，低沉的悲吟

秋日尚淺，滴入脖領的晨光微涼

你站在村口辨認遠方，群山遮住了視線

時光緩慢，腳步深淺

沒人告訴你，他們老去的步調

而落日西沉，悲涼是一組巨大的詞語

三洋之大如斗，你只是其中的一粟

十里蒼生，總有一些旁逸斜出的命運

他們細瘦，如繩

像祖先們不盈一握的血脈

在山澗河道間騰挪，身后留下苦難的結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