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崢/泉州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
小說是文字與語言的藝術,它不受品讀時的時空限制,而是有很大的靈活性。它可以活靈活現地描繪各式各色的人物,從不同角度描述特定的生活環境,并表達人物豐富的內心世界。電影是聲音與畫面的藝術,而從文學改編而來的電影則是影像通過視聽語言的形式揭示了文學作品的故事情節、人物形象和背景環境,使觀眾無需翻閱書籍即可在大銀幕上“閱讀”文學作品。從文學作品到電影,最大的挑戰是如何使用直觀的圖像來表達抽象的意象和情境,并使用圖像的組合來最好的傳達出文學作品的豐富內涵。
小說《白鹿原》通過敘述白、鹿兩大家族祖孫三代之間的恩怨糾葛和情感紛爭,塑造了白嘉軒、鹿子霖、黑娃等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以現實主義和魔幻主義相結合的筆觸,將一段傳奇般的歷史在這片神秘而古老的大地上呈現在讀者面前。小說自從問世以來,便在文壇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成為不可多得的絕世佳作。而拍一部由文學改編成的電影一直是影視導演們熱衷進行的嘗試,隨著根據《白鹿原》改編的話劇、秦腔的藝術表演形式的問世,把它拍成電影的呼聲越來越高。終于在2007年,編劇蘆葦歷時五年、易稿七次終于完成了對《白鹿原》電影劇本的改編。然而,電影導演王全安啟用的是自己僅花了十六天寫出來的劇本,但是在拍攝時由于意識到自己劇本的不足,才兼用蘆葦的劇本。如此周折的準備與制作過程,加上從小說到電影歷經的19年光陰,使得電影一經問世就備受世人關注。
電影《白鹿原》如此波折的問世過程,無疑是因為原著小說改編的難度之高、挑戰之大。要將五十余萬字的《白鹿原》濃縮為兩個半小時的電影,將語言藝術轉化為視覺藝術,將歷經半個多世紀歷史的人物群像展示在數小時的影像之內,無疑是一個文學與電影相互碰撞從而促進“再創作”、引發變化的過程。在原著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與呈現的故事情節中,電影并非一一照搬,而是通過刪減的形式做出了自己的詮釋。因此,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試圖探討電影改編的成功和不足之處,并嘗試提出關于文學改編成電影這一“再創作”的反思。
電影《白鹿原》的最終公映版以150多分鐘的時長將原著中白鹿原上百姓的生活搬到了大銀幕上,從原著50章的巨大篇幅中選取了20章的內容,即從1912年到1938年僅不到三十年的時間,因此,在此期間發生的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的歷史事件,影片都以大字幕的形式給了較為重要的鏡頭加以呈現。如影片一開始的小高潮——1912年辛亥革命發生后,鹿子霖押送皇糧被搶,一眾鄉黨才得知世道已變,新國號叫民國。緊接著是已經剪辮的鹿子霖瘋瘋癲癲的在驢車上宣布“白鹿原革命了!”然而白嘉軒這個恪守封建宗法禮制的族長,卻還是挺直了腰板,不肯剪辮。辛亥革命在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不言而喻,其帶來的社會變革對中國社會的影響也是深遠的。然而在受了封建社會兩千多年的浸淫之后,要這群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百姓驟然接受“清家完了,世道變了,皇帝沒有了”的現實是很困難的,所以白嘉軒在聽到這樣的話時才會很自然的說出“新皇上是誰,年號叫個啥?”而不是想到封建制度已經走向了它的盡頭,中國從此再無皇帝。辛亥革命之后,許多百姓一時不愿接受剪辮的命令,甚至麻木地認為革命不過是換個皇上而已。電影通過這段一分半鐘的鏡頭,以皇糧被搶這件事,將眾人聚集在戲臺子前,以小見大地在人物對話里展現了歷史事件對普通百姓的影響,使觀眾能很好地彌補單純看文字而很難想象出歷史畫面的遺憾。
辛亥革命以后便是軍閥混戰、土地革命,鹿子霖的兒子鹿兆鵬不同于原上的老一代,他是受過新式教育的人。這個學成歸來的知識分子,不僅當上了小學校的校長,還帶領兒時玩伴一起,在軍閥占領白鹿原胡作非為時一把火燒了軍閥搜刮來的糧食。火光沖天,照亮了白鹿原的黑夜,三個人心里都滋生著叛逆的藤蔓,越遷越遠。黑娃和田小娥之間因為不夠清白因而不被白嘉軒認可,不讓田小娥進祠堂,而鹿兆鵬卻說他們是“婚姻自由,戀愛自由”“你倆在蘇聯,早進祠堂拜了好幾回了”,說到自己被家人包辦的婚姻卻認為是一出悲劇。土地革命開始了,鹿兆鵬作為發起人,親自上演了一出兒子批斗老子的戲碼。這場戲拍得非常激烈,一眾鄉黨又是聚集在戲臺子前,麻木不仁的看著臺上的領導人物隨聲附和,蒙太奇轉換之間將那個動蕩不安的時代下新、舊階級之間的沖突彰顯的淋漓盡致。
影片最后定格在公元1938年,經過了二十多半年的混亂,鄉黨們打著麥子,夸今年的收成好,然而日軍敵機喧囂而過,扔下一顆炸彈,炸散了人群,炸毀了戲臺。硝煙中,鹿子霖已消失不見,白嘉軒一個人望著滿目瘡痍,不禁讓人唏噓不已。
從辛亥革命到日軍侵華,這之間的歷史事件都已為每個中國人所熟知,然而我們從書上很難聯想出歷史真實的面貌。影片很好的借助了電影的形式,將這些歷史事件影像化,從而最大限度地還原了原著所描寫的歷史,給了觀眾視覺上的震撼。
電影《白鹿原》最獨特也是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它將關中平原上古老而獨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展現得非常成功。電影這一藝術形式最大的特點就在于它可以將聲音與畫面完美的結合,使觀眾在觀影的同時可以享受一場視聽盛宴。
電影一開始的第一句臺詞,是白嘉軒在祠堂帶著眾人念白鹿鄉約。人物一開口,用的就是用方言。中華大地上每一種方言都積淀著久遠的歲月印痕,并深深地根植于當地老百姓之中。影視劇人物說方言對觀眾來說會顯得劇情更加真實、生動,貼近生活。電影《白鹿原》在使用方言這一方面是成功的,演員們操著地道的關中方言,從一開始就拉近了觀眾的代入感,這是單單憑原著中的“呷”“哩”等帶有方言色彩的語氣詞所無法做到的。
另外,全片最為人稱道的一個鏡頭無疑是老麥客們唱的秦腔《將令一聲震山川》,這種原汁原味、極具地方特色的表演讓秦腔這種藝術大放異彩,表現出關中人民的粗獷、雄放和激揚。僅看書,觀眾是很難想像到這些看起來極為普通的農民能在秦腔表演中迸發出這樣非凡的活力和情感。另外,影片的末尾,鏡頭定格在空曠的背景下孤立的牌坊,背景里是凄涼的秦腔唱道:“風花雪月平凡事,笑看奇聞說炎涼。悲歡離合觀世相,百態人生話滄桑?!绷羁赐耆挠^眾心中都翻滾著歷史的波濤。
同時,全片中多次出現人物吃飯的鏡頭,如黑娃當麥客時捧著碗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刨”面吃、鹿兆鵬和黑娃吃面時剝蒜等鏡頭,這一蹲、一“刨”、一蒜等細節均是關中地區民俗風情細致的展現。民以食為天。北方地區盛產小麥,人們的日常飲食以面食為主;只有當電影以畫面的形式將面食呈現到觀眾的眼前,觀眾才將面食文化的真面貌看的一清二楚,才會對片中人物的饑與飽產生切身的體會,才會真正融入到劇情中去。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以農業立國,百姓們以土地收成為生活頭等大事,《白鹿原》講的就是這樣一群農民的故事。影片中大片大片翻滾的麥浪,是先于人物出現的第一個鏡頭。緊接著就是白嘉軒在麥田里帶領眾人熟練地割麥子、捆麥子。鏡頭延伸至遠方,一整片金燦燦一望無垠的麥田都昭示著影片濃濃的地域特色。影片的最后一個鏡頭也是麥田,這樣首尾呼應的非語言表現形式,極具視覺沖擊力。百姓們經歷過時局動蕩、世態炎涼,一代人生、一代人亡,他們就如同這麥田里的麥子一樣,被人割了還會再長,一茬接著一茬,生生不息。
除了農田,影片還多次給出白雪覆蓋下的白鹿原長時間的鏡頭。如果說麥田的基調是暖調的黃色,那么雪地的基調就是冷調的黃色。這時,《白鹿原》的“白”這一意象終于被凸顯出來。白色不僅是環境的渲染,也是故事展開的背景,如一眾鄉民聲勢浩大地在雪地里與官兵對抗,拒不交糧,皚皚的白雪給故事情節增添了幾分凄涼的色彩。麥田與雪地的輪流出現也象征著四季更迭,用無聲的鏡頭往前推移時間,做到了畫面與情節很好地融合。
電影《白鹿原》改編的不足之處,很大一部分在于原著中部分人物的缺失。小說作為一部“民族秘史”,又因牽涉到眾多歷史事件,涉及到的人物紛繁復雜。而電影由于時長的限制或審查的原因,對出場人物做出刪減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刪減得是否得當,還有待斟酌。比如書中的靈魂人物——朱先生?!跋忍煜轮畱n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大概可以算是朱先生一生的寫照。他是整本書中最不真實的一個人,布衣長衫、面容清瘦,典型的書生,卻敢擔當、敢為天下公,不為功名利祿,只愿世間太平。他才智超群,洞明世事,乃至未卜先知。說朱先生是白鹿原的定海神針,一點也不夸張。他只身勸退二十萬清兵,帶頭銷毀罌粟田,饑荒之時賑濟災民,戰亂年代修訂縣志,教化弟子,扶濟眾生。他還是族長白嘉軒的主心骨,在白嘉軒迷茫之時總能為他指點迷津。在那些動蕩不安的歲月中,朱先生盡己所能,身先士卒地維持這原上小村落的生息與穩定。如果沒有朱先生這個姐夫,白嘉軒的內心世界可能沒有那么堅強。因此,電影刪去朱先生這一人物,著實使整個故事顯得有些殘缺。
白靈——白鹿原上最惹人喜愛的女性形象之一。她作為革命新生力量的代表,毅然決然地拒絕包辦婚姻、上新學、鬧革命。她出生的時候被狼叼走而毫發未損,被父親白嘉軒認為是白鹿的庇佑;她死的時候白嘉軒被夢驚醒,夢里有一頭白鹿消逝而去。白靈犧牲了,白鹿也隨之消失了。鹿是古代“四靈”之一,尤其是白鹿,被人們稱為“仙鹿”或“天祿”,將之視為瑞獸,它代表著吉祥安定,天下太平??梢哉f,白靈就是這白鹿原上“白鹿”的化身,是白鹿原上的精靈。沒有白靈,白鹿原就始終是一個封閉在封建傳統下的小村莊,它沒有一絲一毫要沖破封建桎梏、向新世界敞開懷抱的意愿。然而,白靈不過是那個時代新青年的一個縮影,一個想離開自己土生土長的地方尋找新世界的新青年。她沖動幼稚、決絕無情,妄圖與過去徹底割裂,最后頭破血流。她從來不完美,但她很勇敢。在她身上就有這么多矛盾沖突集合在一起,將這個人物刪去,實在是電影的一大遺憾。
《白鹿原》是一部現實主義的小說,但同時,它又存在著大量的非現實的、非理性的因素,帶有十分魔幻的色彩。把現實和非現實、理性和非理性的情節融為一體,使原著成為一部帶有“秘史”色彩的文學作品。相較于原著中對歷史事實的描寫,其中穿插的一些神秘甚至是魔幻的情節在電影中也沒能體現出來。如旱災過后,一場異常的年饉臨到白鹿原上。白嘉軒率村民,伐神取水?!八米笫衷俳幼∫桓t亮亮的鋼釬兒,‘啊’地大吼一聲,撲哧一響,從左腮穿到右腮,冒起一股皮肉焦灼的黑煙,狗似的佝僂著的腰桿端戳戳直立起來?!睍羞@段驚心動魄的描寫令人不寒而栗。再比如白嘉軒雪地里看到一只白鹿從土地上一閃而過,便決定要用白家“天字號”的好地,換鹿子霖家那塊不長莊稼的路邊地。結果換回來的地地下竟挖出水來,成了一塊寶地,收成大好。這些魔幻的情節,實質上是中華民族自身的傳統思想觀念的反映。那個時代的關中地區交通不便,人們還保有封建傳統的遺留,對一切無法解釋的現象加以夸張,對人定勝天的夸大,這些看似魔幻的情節背后實質上是作者對這些傳統思想觀念加以運用,從而使小說更加吸引讀者眼球。而電影對這些情節的缺失,令人惋惜。
由于時長等諸多因素的限制,電影注定要對原著的故事情節有所刪減。而能否將原著的故事講好,做到忠于原著又不缺失靈魂,則十分考驗導演對敘事節奏進行把握的功力。以156分鐘的公映版本來看,電影在敘事方面還是有著較大的缺陷和漏洞??v觀全片,田小娥這一人物占據了大量電影篇幅,甚至有喧賓奪主之嫌。前面已經提到,電影對故事發生的時間點是有選擇的,截取了幾個重大的事件如辛亥革命、土地革命和日軍侵華。在如此大的歷史背景下,田小娥顯得如此之“小”。她與白靈不同,白靈是一個新興的革命分子,她的成長需要這些歷史事件作為背景。并且原著是從清朝結束一直寫到新中國成立,但似乎電影難以填充如此龐大的結構,而田小娥自身與這些歷史事件的關系實在不大,這導致整部電影在敘事方面的扭曲。
另外,情節的銜接也顯得有些生硬。如黑娃自從逃出與田小娥生活的窯洞之后便不知所蹤,只能從對白中知道他逃跑了、當土匪了,但是對于黑娃的疑問——為什么會當上土匪?有沒有試過聯系小娥?我們都不得而知,顯得他再次出現時顯得有些突兀。原著中對黑娃當上土匪之后的故事則用了較多筆墨,使讀者不會覺得前后銜接不上。

隨著電影文化的迅速發展,越來越多的文學作品改編將成為一種潮流和趨勢。將文學作品改編成電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中國影史上也不乏像《活著》《紅高粱》這樣的經典之作。通過研究這些成功的案例,筆者認為,電影與文學之間要實現良好的溝通必須基于一條原則,那就是使電影適應文學作品的靈魂并使文學作品所要表達的本質滲入到電影的內在表現當中。只有雙方能夠實現平等的溝通,才能避免電影拍出來成了一個只剩下原著名稱的空殼子。所以,毫無疑問的是,電影改編必須最大限度的忠于原作。電影人只有對原作的主題有深刻的理解,才能傳達原作的精髓,才能拍出讓讀者、觀眾都滿意,叫好又叫座的電影。
總之,從以上的對比中,筆者認為電影是遺憾的藝術。小說《白鹿原》洋洋灑灑五十余萬字,其中飽含道不盡的關中風情、說不盡的人世滄桑,電影由于種種限制對其做出刪減是無可厚非的。但是在進行取舍時,電影人應當小心斟酌,再三思量,最后呈現出的作品才能算是一部佳作。
注釋:
①伍雙,李建軍.時代的悲歌 女人的悲劇——論小說《白鹿原》的電影改編 [J].寶雞文理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34(06).
②孫宜君,高涵.從《白鹿原》改編看電影與文學的非良性互動[J]揚州大學學報,2014(01).
③譚霽.《白鹿原》電影改編的得與失[J].新鄉學院學報,2017(7):7.
④蘇月奐.《白鹿原》:從小說經典到電影凡庸——兼論小說改編電影的美學參照系[J]電影新作,2018(02).
⑤黃紹君.“魔幻”乎,神秘乎——也談《白鹿原》的神秘色彩[J]學習月刊,2012(12).
⑥陳宗俊.半部好戲——談電影《白鹿原》對原著的改編[J].創作與評論,20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