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健

1995年9月,聯合國第四次世界婦女代表大會在北京舉辦,我作為中國女律師代表之一,參加了這次大會。期間,中華全國律師協會組織了中、日兩國女律師部分代表以婚姻家庭關系婦女權益保障為主題的交流會。
會議結束前,大森典子律師提出希望幫助中國原“慰安婦”在日本法院提起訴訟,希望中國律師協助。由于這個提議超出了原定會議交流的范圍,因此,與會中方律師沒有馬上回應,沉默了約十幾秒,我堅定地表示:作為一個法律事務,可以考慮協助。
沒想到,一個回應,影響了我20多年的工作和生活,也影響了我身邊許許多多的人們。我要在這之后的20多年里為中國大陸“慰安婦”和被強擄到日本的中國勞工對日索賠投入大量心血。慰安婦篇
山西“慰安婦”調查
1996年3月初,我們正式開始了慰安婦受害者調查。
3月7日從北京乘火車出發,次日抵達太原,下了火車換乘拉面粉的卡車前往盂縣。過了東梁就需拐出公路前往將要調查的其中一位受害者所在地羊泉村,到那里的路很難走。當地老鄉講,部分路段還保持著抗戰時的狀況,還有好幾公里是在河套中走,好在是初春,河套里沒水,但盡是不規則的大石頭,卡車行進的速度很慢。兩邊沒有村莊,更看不到行人了,我們也只能借助地圖往大概的方向走。幸運的是行進了一段時間后碰到了一位去李莊的老鄉,請他坐在司機旁邊引路。
這位老鄉告訴我們,要是發洪水就根本進不來了。從西煙鎮到羊泉村也就是七、八公里的樣子,但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到了李莊,老鄉下車后給我們指了一條小路,說前面就是羊泉村了。看著這條3-4米寬的小路,司機猶豫了,卡車能過得去嗎?老鄉說勉強可以,就幾里路。我們想步行進去,又擔心步行時間過長,影響調查。最后橫下心,還是決定開車進去。司機又擔心對面來車錯的過去嗎?老鄉又說,你們放心走吧,那里就沒車。
調查的第一位對象——劉XX。這位大娘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愛干凈,屋子里收拾得很利落。大娘告訴我們,她現在住的窯洞就是當年她被抓走的地方。
在劉大娘家的炕上,我們和大娘對面而坐,剛談了幾句,大娘就放聲哭了起來:日本人抓我的時候,我還不到16歲……大娘在和我們談的時候雙手一直都是緊緊地攥著。
接著我們又到了李村,見了周XX。周XX大娘當年是婦救會干部。由于當年遭受日軍的殘害,喪失了生育能力。在我們談話中,她的手一直在抖。
這次去山西盂縣對五位受害者做了調查。在這之后,我又到山西去過五、六次,每次去、每次都有險情。這些進山調查路上的經歷好像在告訴我,到山里來,不只是要與受害者一起經歷心靈上的痛苦,還要經受皮肉上的磨難,讓人銘心刻骨。
海南“慰安婦”調查
1997年,我去日本東京參加了聯合國人權委員會主題為“戰爭對女性的侵害”的會議,就“慰安婦”問題做了發言,主要講述中國女性在戰爭中受到的侵害。在會議期間,聽其他的中國同胞說到了在海南也有“慰安婦”。
1997年底,我去海南做調查。在海南省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支持下,從他們那里租了輛車,還派了一位工會的同志陪著我,去保亭、陵水等地找受害者調查。
到了保亭南林鄉附近一個村子,見到了我們在海南做調查的第一個受害者——林XX,她是位黎族人。阿婆沒有在村子里住,她和另一家人住在海軍農場廢棄的幾間房子里。阿婆正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看到我們,特別驚喜,馬上就開始梳頭,整理,一看就知道阿婆是位很注重禮儀的人,阿婆當時的動作我至今不忘。林阿婆16歲被抓成為日軍性奴隸軍,由于日本鬼子的摧殘,阿婆喪失了生育能力……
在海南調查的受害者分別是黎族或苗族,與她們交談都是通過翻譯來轉達,不可能苛求翻譯完全準確的表達她們訴說的每一個字,但我已從她們的痛苦的表情和難以控制的哭訴中,理解了她們心中的痛和恨。
在整個“慰安婦”訴訟過程中,除了應對已有訴訟進行相應的調查,我們感到應當進一步廣泛調查侵華日軍設立“慰安婦”制度,有組織摧殘婦女這一重大人權侵害事實,這樣才可以讓這段慘烈的歷史更加清晰,避免歷史悲劇重演。為此,中華全國律師協會與中國法律援助基金會共同成立了中國原“慰安婦”受害事實調查委員會,由執業律師組成調查組。我擔任該委員會執行主任,負責組織實施具體的調查事務。
我們調查的方向主要是查找歷史檔案、尋訪受害者及證人。受調查委員會的委托,我把調查情況做了匯總整理,先后向社會發布了三份調查結果。又查證了十余位慰安婦幸存者;查證了日軍當年在山西、海南、云南、上海、北京、天津等地設置慰安所的部分情況;查證了59名日軍戰犯關于“慰安婦”和慰安所的口供等。
調查報告列舉的事實和我們以及其他各方面的調查,充分證明了日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在中國犯下了滔天罪行,其中在中國建立“慰安婦”制度,設置慰安所,強迫中國和其他國家的婦女做性奴的事實俱在,鐵證如山。
二十多年來,曾經調查過的大娘、阿婆一個一個離世。每當聽到這些消息,心里就非常難受。這些受害者一個個的走了,她們身體的離世,不代表事實滅失。日本政府沒有謝罪,這一頁歷史就不可能翻過去。
我還參與了八個國家和地區民間團體,共同就日軍“慰安婦”問題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請世界記憶名錄的工作,讓更多人了解日軍“慰安婦”制度的殘忍。
勞工篇
勞工索賠案的介入
1996年7月份我帶著兩位受害者到日本出庭。庭后,日本律師向我介紹勞工訴訟的情況,并提出想讓我協助做勞工案的工作。我當即答應與日本律師合作參與辦理勞工案。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被日本侵略鐵蹄踐踏14年的中國,淪陷為日本在亞洲最大的占領區,也成為日本推行“以戰養戰”經濟掠奪政策的主要戰略資源供給地。強擄中國人到日本做苦役,是日本政府與日本相關企業,在侵華戰爭期間,共同策劃共同實施的對中國人重大人權侵害的不法行為。
檔案資料顯示,從1931年9月18日日本發動侵華戰爭至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的14年期間,采用誘騙、抓捕、強征的手段,強擄1000余萬中國人為其做苦役。曾在北京西苑、河北石家莊、山西太原、山東濟南和青島、天津塘沽及上海等地設立了集中營,關押大批被抓捕的中國人,作為向中國東北(當時已被日本占領后另立為滿洲國)地區及日本輸送勞工的中轉站。
1942年11月27日,日本內閣會議將日本土木工業、煤炭、金屬礦業及興亞院等部門的意愿和方針在其閣議決定中予以確定,通過了《關于向日本內地輸入華人勞工的決議》。
根據日本外務省1946年3月制作的外務省報告書記載,從1943年4月至11月至1945年5月,共計38935名中國勞工分169批被相關日本企業伙同日本政府通過日本侵略軍用武力抓捕后,采用強制手段押送至日本35家企業至少135個作業場所做苦役。被抓捕的中國勞工年齡最大的78歲,最小的11歲,30歲以下者居多。
被強擄至日本國的中國勞工至日本投降后送還前共死亡6830名,占38935名的17.5%。
該報告的統計表還顯示,其中20992名勞工患傳染病,占勞工總人數53.92%;6778名勞工受傷,占勞工總數17.41%;467名勞工因患病或受傷而喪失生活機能,其中217名勞工失明;65732人次患病或受傷,占勞工總數168.83%。
相關日本法院在勞工索賠案的判決書中也不得不確認中國勞工“在惡劣的條件下,從事過重的體力勞動”“可以認定本案受害者們在精神和肉體上都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每一位勞工個人在家時的情況不同;每一位勞工從被抓捕起到從日本回國的經歷又那樣的相似:被抓捕后即被集中關押,由日本侵略軍及偽警察看守,喪失自由;之后乘貨船被押入日本。每批到達日本港口的中國勞工無一例外的均被要求脫光全身衣服,在日本人的指揮下,赤身裸體排隊進入水池內開始所謂的浸泡或用水管沖洗消毒,如果頭部沒侵入水中,旁邊監督的日本人就用棍棒打頭。之后全身濕淋淋地又被要求穿上同被消毒的衣服,排隊離開。勞工幸存者每當講述到這一情節時,悲憤難平。他們說,這種被肆意侮辱還沒能力反抗的感受太痛苦了!中國勞工被押送到相關日本企業的事業場所后,即被編號,自此編號便替代了姓名。勞工住所地由日本警察或日本企業的監工看守,四周有圍欄,上下工由日本監工押送。回到工棚后,也不允許中國人隨意交流,違者便會遭到毒打。繁重的超強度的苦役,食物供給嚴重不足,因此許多中國勞工到日本不到一個月后便患夜盲癥,有的甚至眼角膜潰爛,之后失明。相關日本企業對因病不能出工的中國人,不僅不給予治療,還要將本來就很少的食物再減半。對中國勞工肆意侮辱,在我們的調查中勞工幸存者都提到,在日本做苦役期間,姓名即不存在,日本人對勞工只叫編號,或稱為“苦力”、“亡國奴”。
勞工調查
1996年快到年底的時候,我們利用休息日,到山東高密、濰坊、坊子、平度、昌樂、即墨去調查,按照之前拿到的勞工名簿,去了幾個派出所,沒有查到一點線索,最后只能直接去村子大海撈針似的查找,只找到兩位勞工。
1996年底,我們出發去河北易縣,按照名簿中標注的村莊,又是一個沒有找著。
路過金坡村時已經是上午九點多鐘了。這個村距馬路很近,路邊有個小賣部,我們按照名簿上的那位勞工的名字上前詢問,小賣部的老板說沒有這個人,但是村子里有一位曾被日本人抓過的勞工,姓張。這次去易縣調查事先準備的勞工名簿中,并沒有這個人。原計劃調查中的村子距此地還有八、九里,為了不耽擱時間,就請這位老鄉幫忙聯系那位大爺,下午一點半鐘到小賣部等我們。當時估計到山里那個村子八、九里的路,再怎么樣開車半小時也到了。沒想到那個村子在一個很大的山溝里,車子根本開不進去,司機試著往下走了一點,輪胎磨爆了。我們只好下車,踩著封凍水面上露出的石頭,穿過一條小河,往山里走了約一個多小時,到了村子里,找到了那位勞工郭真。
12月份算是初冬,但山里很冷。他家炕是涼的,就鋪了個氈子,屋里陰冷。家里只有一個凳子,還是瘸腿的。
我們說明了來意,老人家激動地說:“那感情好啊,我這一輩子能不能解決不好說,至少有個盼頭,死都瞑目了!”
調查結束時,根據郭大爺提供的線索,走出山溝,我們又找到一位李姓勞工。做完調查,已經快下午三點鐘。趕回了金坡村,老遠的就看到馬路邊的大石頭上坐著一位老人,大冷的天坐在馬路邊。我們下車就奔小賣部去,那位老人見到我們下車就直奔我們來,開口就問:“同志,你們是北京來的?”大爺馬上過來握著我的手:“可等到你們了!我就是你們要找的當年日本人抓到日本的勞工張寶恒。”
張大爺向我們講述當年是在日本的三井田川二坑當勞工。他是一九三八年一月參加的八路軍,被抓前是八路軍一二九師的偵查員。有這樣的背景,講述事情的來龍去脈自然就非常清楚。
張大爺清楚的記得他的班長于鳳山,因為中國勞工吃不飽,他就到伙房去找些吃的,找了一點咸菜,結果被三井公司的人發現,暴打一頓,送到警察局。到了警察局后就再沒回來。勞工們向日本人要人,后來他們拿出來于鳳山的骨灰盒。勞工們為此罷工,與日本監工打起來了。田川市的警察和憲兵包圍了勞工住處,抓走了三、四十名勞工,張寶恒大爺也被他們抓走了。抓到警察局后,被關了好幾天,不給飯也不給水。幾天后把被抓的勞工帶到警察局門前,兩個勞工一組,一個勞工提著另一個勞工的腿,另一個勞工就用雙手在地上爬,幾十個勞工就在那里爬,如果不按日本警察的要求做,還是不給吃飯、喝水。本來就吃不飽,被關押后又連續幾天沒吃飯沒喝水,張寶恒和被關押的勞工們已經難以邁步,大家商量還是要爭取活下來,這樣才能跟日本人斗爭。他們就按日本警察的要求做。沒想到日本警察又找來了一幫日本小孩在旁邊觀看中國勞工爬行,看到中國勞工被侮辱的樣子,這些孩子一個勁鼓掌、歡呼。張寶恒大爺在跟我們講這一段時,眼里就像冒著火,憤恨、恥辱就像要從眼睛里噴出來了。那眼神一直都在我的記憶中。張寶恒大爺攥著拳頭說:我們當時那個恨啊,就想和他們拼了,實在是沒有勁了,好幾天啊,水米沒進,怎么可能有勁啊,爬的勁都沒有啊。為了活下來,我們把牙都要咬碎了,忍著這種屈辱,真是亡國奴啊!連日本小孩都能羞辱我們。
在河南的勞工調查我們也去了七八個縣,加上山東、河北的差不多有二十多個縣。每向一位受害者做完調查,與受害者一樣,我們心情都很沉重。
在對日本的勞工訴訟中,通常是訴訟在進行,調查在繼續,原告也在增加。牟漢章老人家是通過媒體找到我們的。他通過電話與我取得了聯系,之后82歲的牟漢章老人將他2003年7月21日親筆寫下的控訴書寄給了我。控訴書寫到:“我到日本當勞工,既不是招募的,也不是被騙去的,而是被繩捆索綁擄到日本去的。當時在從石家莊被解往塘沽集中營的兩天路途中,始終被繩索緊緊的捆綁著雙手,繩子勒裂手腕上的皮肉,露出白骨的傷痕,現在依然可見。在塘沽勞工集中營遭到的殘酷迫害和無情折磨且不說,而在日本強制下煤窯挖煤被奴役,日日夜夜所受到慘無人道的虐待、摧殘和折磨,罄竹難書……”控告書的最后一行老人家莊重地寫上:“此控告也包括對日本政府的控告。”
牟漢章老人家向我們詳細講述了被抓到日本三菱礦業株式會社飯埭礦業所(當時的三菱礦業株式會社,現為三菱綜合材料株式會社)苦役的經歷。
他當過老師,在當年那樣惡劣的環境里,他創作了《勞工之歌》:我們都是無辜人,一根繩索被擄到了日本,我們都是難兄弟,受盡了屈辱和奴役。在那受難的歲月里,日夜掙扎與死亡做伴侶,在那奴隸的生活中,折磨死多少好兄弟。受壓迫、忍饑寒,日日夜夜淚漣漣,爭自由、反強暴,斗爭勝利了;只要我們團結緊,一定能回國與親人團聚,如果誰要把咱欺,定要和他拼到底!
出庭
中國勞工對日索賠自1995年至2004年,陸續在日本相關法院以日本政府及三菱、三井等日本公司為被告,提起了15件損害賠償之訴,中國大陸原“慰安婦”以日本政府為被告陸續提起4件損害賠償之訴,為此,我多次去日本參加這些訴訟。
2011年3月日本法院關閉了司法解決中國受害者在日本索賠的大門。不過相關日本法院在判決中,對加害及受害事實基本予以認定。
2014年2月26日上午9時,我們受戰時曾被強擄到日本做苦役的部分勞工遺屬委托的五位律師,李海彥、董一鳴、鄒強論、王晨和我,陪著部分原告張世杰、崔書平、劉國蓮、鄭長鈞等,向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遞交了訴狀。那天雖然陰天,嚴重霧霾,但年近九句的勞工幸存者張世杰(2018年11月10日病逝)老人在兒子的陪伴下,早上7點多就帶著輪椅坐車從家出發,按時來到法院。老人家由于在2013年腦出血,出院后記憶力明顯下降,但一談起當年被三菱公司奴役之事,仍是滔滔不絕,痛苦萬分。他說:在中國法院起訴期盼已久,雖然行動不方便了,還是希望親自到法院遞交訴狀。
從二戰結束開始,日本國家首腦對待所發動的那場戰爭常使用的詞就是“反省”。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亞洲戰場,日本當年發動的侵華戰爭已結束七十多年,但直到現在,更多的是停留在口頭上,既沒有向被侵略國受害者謝罪,也沒有賠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