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宇
我的童年是在龍那山里的旮旯屯度過的。那時候的我們沒有玩具,沒有游樂場,連鞋子也沒有得穿,我們唯一可以鬧騰的像樣點的地方,就是屯里糧庫前的那片空地。而更多的時候,我們光著腳丫在山上跑,在樹上摘野果、掏鳥窩。那時我們最愛玩的游戲就是“打仗”。打仗游戲不是祖輩們傳下來的,是我們那個年代的孩子首創的。
打仗游戲是從電視和連環畫里學來的。記得那時的電視里經常播放一些抗戰電影,印象最深的是《地道戰》和《狼牙山五壯士》。聽大人們講,在20世紀50年代,類似的戰斗就曾經發生在我們龍那的群山懷抱里。那時為了剿滅抱頭鼠竄的余匪頑徒,解放軍在龍那山區展開激烈的剿匪戰,最終取得剿匪戰斗的勝利。
家鄉有這樣的英雄故事,我們玩“打仗”的勁頭也就更足了。

清明時節,烈士后代在龍那大軍泉邊祭掃在此犧牲的七位革命烈士。左邊山為肯學山,右邊山是當旗山(黃格攝)
所謂的“打仗”,其實就是捉迷藏加上模擬打仗時的翻山越嶺行軍。兩撥人手里各自拿些爛木頭當槍支,約定好了一撥在山這頭,另一撥在山那頭,然后遙遙地喊一聲“開始”,雙方便朝中間地帶悄悄摸索過去,如果發現了“敵人”,便舉起手中的爛木頭朝敵人瞄準,口中配著“啪”的一聲槍響,隨即大喊道“那誰,你死了啊”,這便算是干掉了一個“敵人”。這個游戲由于戰場太大,一場戰斗下來,往往需要花三四個鐘頭甚至更久。但也因為戰場大且真實地放到了群山之間,真實地還原了心目中行軍打仗的情景,所以我們一旦有空,便首選玩這個游戲。
除了玩打仗,我們最愛玩的游戲便是尋寶了。尋寶也是聽了家鄉是剿匪戰場之后才起的心思。那時候,晚上閑來無事的大人們經常跟我們講解放軍進山剿匪的故事,說在哪座山上曾有解放軍的駐地和堡壘,哪個山洞曾經藏匿過走投無路的匪軍,還說有人曾在哪里撿到過銅制的子彈殼,在子彈殼的屁股上穿一條繩,戴在脖子上能辟邪驅鬼……這些消息給了我們極大的誘惑,總想著自己也能在某個地方尋到一枚黃銅子彈殼,或是更加幸運地在某個山洞撿到一把生了銹的駁殼槍,那簡直比摘到天上的星星更使我們感到快樂。
說起尋寶這事,首選之地當然是我家后山的那兩個山頭。據大人們講,當時解放軍兵分三路追擊匪軍,其中一路解放軍合圍土匪于龍那山區,就在我家后山的山頭上。這兩座山沒有正式的名稱,它們和我家所在的那個小坳口一并被屯里人籠統地稱為“肯學”。我家后山是龍那群山中較高的一座山,向后望可見城內龍口等地于眼底,向前望可納貢川來敵于眼內。解放軍選這座山作為駐地并建起堡壘,想必是出于這四面可觀的緣故。
那時候我家住在半山腰上,通往山頂的那條小路正好從我家屋后穿過。上山的路布滿了荊棘,路旁多為松動的嶙峋石塊,稍不注意,不是被荊棘刮破了小腿或胳膊,就是踩到一塊搖搖欲墜的山石滾下山去。這驚人心魄的路途在我們看來卻十分有趣,仿佛我們不是來“玩”而是在行軍打仗似的——那荊棘是敵人的槍眼,滾落的山石便是敵人轟來的炮火,我們是勇敢無畏的解放軍戰士,冒著敵人的炮火,向前匍匐抵近。
爬過最后一塊橫出的大石,到了兩座山頭的分嶺處。這時候無論是要往左去,還是往右行,在相隔不遠的兩個山頭都有一個用石塊壘砌的堡壘,那便是我們此行的目的——解放軍戰士親手壘起來的觀敵堡壘。
兩處堡壘都不是很大,皆背靠一塊凸起的巨石而建,其余三面用石頭壘砌起一人高的厚厚的石墻,里面用平整的石塊鋪平,可供人躺下休息。置身于堡壘中,想象著當年的解放軍戰士就是在這里與藏在山腳下山洞里的匪軍周旋,我的內心禁不住激動起來,思緒飛越時間的距離,將自己融入那時那景,意氣風發地躲在石墻里探頭向山下凝望,犀利的目光在隱隱青山之間搜尋著敵人的一舉一動。
我們上山尋寶多數是在秋冬季,因為這時候灌木枯萎,容易尋著上山的路。但也由于這季節山頂風疾且冷,即使躲在石墻里也有嗖嗖的風吹進來,所以在沒有發現子彈殼和駁殼槍之后,我們又原路返回山下。沒有人因為沒尋到子彈殼和駁殼槍而沮喪,因為那真實存在的由解放軍砌起的堡壘已經給了我們足夠的安慰和自豪感。有時候,下到山腰的空玉米地,趁著在山頂沾染的豪氣還在心中激蕩沒有平息,便就地又玩起打仗的游戲來。直到山腰處的茅草屋升起裊裊炊煙,直到炊煙散去,母親的呼喚聲遠遠響起,我們才扔了爛木頭,從灌木叢或是石頭縫里鉆出,一蹦一跳地學著解放軍沖鋒陷陣的模樣跑回家去。
自從在我家后山沒有尋到想要的子彈殼和駁殼槍后,我們心中就開始惦記起當旗山半山腰里的蝙蝠洞來。在解放軍沒有進山剿匪之前,當旗山不叫當旗山,而叫“蝙蝠山”。當年解放軍主力從貢川方向進山,為繞過匪軍的眼線而從蝙蝠山后摸進了龍那片區,并在山頂上豎立起軍旗。戰斗結束后,屯里人為紀念解放軍給山里消除了匪患,帶來了安寧,便將此山命名為“當旗山”。當旗,用我們那里的話講,就是豎起軍旗的意思。像這樣以解放軍戰斗或駐扎過而命名的地方,除了當旗山,還有龍那坳口的大軍泉。
當旗山半山腰處的蝙蝠洞曾藏匿了一伙匪軍,他們躲在洞里據險而守,負隅頑抗,拒不投降。為此,解放軍部隊以犧牲兩名戰士的代價,才將洞內的頑匪成功殲滅。蝙蝠洞很深,有上、中、下三個走向,故藏匿的匪軍亦多,戰斗也很慘烈。所以,蝙蝠洞遺落有子彈殼的可能性最大,甚至是夢想中的駁殼槍,或許也會如瞎貓碰耗子般碰上一把。
進蝙蝠洞尋寶的準備工作在我們小孩子看來是一項很重大的工程。因為沒有手電筒,我們就各自偷了家中大人編制竹席剩余的廢料竹條,將其曬干后捆扎成把,當作進洞尋寶的照明火把。有個年紀比較大的孩子,因為他家是開碾米坊的,所以他壯著膽子偷了家里的柴油,灌了滿滿一竹筒,用爛布條塞進竹筒中做引子,成功造出了一個在我們看來非常高大上的火把。進洞的時間定在大人們都下地干活的午后,我們屯里的十幾個小孩帶齊了準備好的東西,排成一條長隊朝蝙蝠洞摸去。蝙蝠洞之所以得名,是因為洞中常年住著一群個大體胖的黑色蝙蝠。
蝙蝠洞的洞口小而狹長,就像一整塊巨大的巖壁被天公狠狠砍了一刀子弄出來的神跡。洞口雖然狹長,但左邊有條斜著向下延伸的“石階梯子”。說是石階梯子,其實也就是幾塊松動了的石頭耷拉在濕滑的巖壁上。下去時身子要盡量貼著石壁,因為腳下的那些石階讓人感覺根本撐不住正在往下沉的身子。心驚膽戰地下到洞里,斜射下來的光線已經不能延展到旁邊的其他地方去了,我們趕緊將手中的火把點亮。借著火光,瞧清我們站立的地方是中間一層。也只有親身站到了洞里,我們才明白為什么英勇善戰的解放軍會在這個彈丸之地犧牲了兩名優秀的戰士。
由中層看去,斜洞口由兩面幾乎平行的石壁組成,石壁到了中層忽然向里拐進,造成了對強攻極為不利的情況——從外邊射進來的子彈由于地形的原因,和斜射進來的光線一樣到不了洞里的其他地方,而躲在里邊的匪軍則可以依據洞內地勢,隨意朝洞口射擊。而更不利的是,蝙蝠洞的洞口外圍基本沒有什么可藏身的障礙物,洞口上方是峭壁,洞口下方是嶙峋鋒利的刀形石縫,且像這種斜向下的洞口,想要看到洞內的情況,視野就必須得與洞口上方石壁保持一樣的高度,不然想要看到洞內的情況基本不可能,更不要說向洞內藏匿的匪軍開槍射擊了。可是,將自己顯露在洞口而向里邊觀望,無疑是將自己暴露到敵人的槍口之下,任敵人宰割。聽大人們講,解放軍之所以能殲滅洞中的匪軍,是靠那兩個年輕戰士身掛炸藥包,從洞口上邊的石壁上吊下來,倒立著向洞中扔炸藥包最后取得了勝利。可也因為任務的艱巨和危險,兩位英勇的戰士在將炸藥包扔進山洞之后就被匪軍開槍射中,不幸身亡。他們用年輕的生命為取得龍那剿匪戰斗的全面勝利做出了貢獻。
我們舉著火把在洞里的中層和上層晃悠了好久,也沒有見到期待中的槍支彈藥,眼見火把就要燃盡,便不得不退出洞來。此后雖也斷斷續續去過好幾次蝙蝠洞,可除了能夠在滴水的鐘乳石下的小洼里撿些放到太陽底下會閃閃發光的蝸牛殼外,基本沒有其他的發現。倒是有一次,有幾個人拿了繩子進來,進入下層的溶洞時看到了倒立在石壁上的蝙蝠,還有在石壁上吱吱跑過的白鼠。至于更深的地方,我們就不敢下去了。
除了上述的這兩個地方,剿匪戰斗最后的一個戰場就是屯子坳口處的大軍泉邊。那時候剿匪戰斗已經進入最后的收尾階段,剩余的匪軍躲進被亂石覆蓋的深水洞中,借助有利地勢做最后的掙扎。解放軍雖然集中火力對深水洞內的匪軍進行火力壓制,無奈洞內結構復雜,所有火力對匪軍根本造不成威脅。在那次戰斗中,幾個解放軍戰士光榮犧牲,用熱血生命詮釋了人民軍隊的偉大意義。最后龍那剿匪戰斗以全面勝利而告終,在戰斗中犧牲的烈士英名被載入史冊,他們的鮮血流淌在龍那山區這片熱土上。作為剿匪戰斗的直接受益者,龍那山區的人們將永遠懷念他們。
這些故事,我們那時候經常聽大人們說起。每每聽到英雄們壯烈犧牲的情節時,我內心總有一股火在擊蕩。這股勁一直陪伴著我度過了整個童年時光。帶著這股勁,我在龍那山區的群山里追尋著英勇的解放軍戰士們的蹤跡,遙想當年身穿軍裝的解放軍在我們光腳追逐的土地上灑下的汗水和熱血,我年幼的心中不禁生出一股自豪,一股對英雄的仰慕和敬佩之情。
前不久,英雄的后代們千里尋親而來,深入到龍那山區中,祭奠英勇先烈的在天英魂。英雄的后代送給我們龍那山區一本記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四野戰軍第39軍152師行軍打仗的紀實書籍《軍旗飄過千山萬水》。而不久之后,屯里一個小伙子在清明祭祖時想起童年里尋寶的事兒,便即興到山洞里重溫童年的夢想。沒承想,他真的在山洞里發現了一把剿匪戰爭時期的手槍。小伙子隨后將手槍交給了縣文物所。
我遙望著眼前的龍那群山,想起童年時做過的夢終于“被人”實現了,心中歡喜而自豪。
每次隨車離開龍那的時候,從后視鏡回望熟悉的群山漸行漸遠,我的內心依然激動不已:有一面鮮紅的英雄軍旗,曾飄過龍那的山山水水。

烈士后代清明祭掃龍那剿匪戰斗革命烈士紀念碑(黃格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