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丹

近日,在阿塞拜疆首都巴庫舉行的第43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上,朝鮮王朝時代的九處推廣性理學的教育設施,以“韓國新儒學書院”之名入選世界文化遺產。消息一出即在國內引起軒然大波,許多人在質疑這個榮譽的合法性。因為大多數中國人都知道,書院這種教育形式是我們的老祖宗開創的呀,怎么就被韓國搶了先手呢!于是就又想起前些年韓國將端午節申遺成功等一系列令國人羞愧難當的往事,不禁惱羞成怒。
看到那條新聞之后我個人的反應是這樣的:這事情明白地反映出來我們對文化不夠重視,我們守土有責首當其沖啊!然后我對廣大人民群眾的憤怒也有一點建議,這件事情和“造紙術”、“孫中山、姚明的血緣追溯”等事情還是有本質區別的,因為韓國的學者并未否定韓國書院文化源于中國的歷史事實;最后我會有一點點的欣慰就是,對于他們這次申遺成功的“韓國新儒學書院”中極具代表性的書院——“屏山書院”,我還比較了解,有現場認知的基礎。
所以,不妨在此給大家做個介紹。我想這個令我難以忘懷的古建筑群入選世界文化遺產,并非偶然。它承載了韓國歷史上性理學研究的輝煌時代,記錄了教育和啟蒙對社會變革的作用。它在當下的推廣,能夠促進世界對東亞的儒學思想和教育模式進一步認知。
另一方面,作為一處歷史建造遺存,它還反映出來建筑本體意識和環境意識的關系,即一種辯證的建構思想。在這種思想中,人造的和天然的、文化的和物理的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輔佐,彼此映襯,共存共榮。這對當下的啟示是重要的,甚至于我感到它具有一種批判的力量,令我們看破紅塵、發覺現代性的一些破綻。因此雖然它依然避世,遠離喧囂,但若不辭辛苦從繁華的都市到此三扣九拜,瞻仰著并反省著,覺悟將至,如于無聲處聽聞驚雷。
十幾年來,我不止一次拜訪過那個面對青山和江河的古樸的書院。在那樣靜謐、空靈的環境中,我仿佛可以洞穿時間、看到曾經在先賢文字中獲得的我們自己的歷史印象。相對于幾個中國殘存的更古老的書院,在這里我沒有看到那種繚繞彌漫的煙火氣,亦沒有嗅到令人深感壓抑的陳腐氣。安坐在屏山書院的晚對樓中,嗅到的是來自江上的清風,看到的是真正天人合一的木作。冥冥之中幻想到自己在逍遙地飛起,如生命短暫的蜉蝣、似經世的神鴉。十幾年來屏山書院早已變作一處自己理想中的桃源、一方樂土,不是故鄉又似故鄉……


書院是韓國歷史上士林文化醞釀發酵的空間載體,其物質建構也是理學精神貼切的物質表現形式。屏山書院是由朝鮮時代的著名儒學家、領議政(宰相)柳成龍創辦的教育機構, 在風岳書堂的基礎之上發展而來。它是書院文化發展在韓國的鼎盛時期的產物,不僅因產生了重要的思想和代表性人物而推動了社會變革的步伐,其物質實體也因凝聚了深刻的理念而具有一種文本的意義,這種文本性和現場性的合體好似今天當代藝術的形態。
首先,屏山書院是現場的、環境的,它的建筑與周邊的自然環境渾然一體,被看作是韓國最優美的古建筑。蜿蜒的洛東江、蒼翠的群山、半坐半臥的建筑群。與書院隔江相對的山體像幾扇漸次張合的屏風(以青山為屏也是屏山書院名字的由來),除了風景的意義,還會造成回聲,我想四百多年前在此講學的大儒,他們口出的“狂言”“警句”會被這密不透風的青山無情地駁回。諾大的屏風,竟然容不下只言片語,這是環境構筑的一個絕妙反諷,非常有趣。誰說過“面壁十年圖破壁”?勵志的話語不可輕信,學術和真相或許都是無邊無際的……面山而談,一方面講給那些鄉野間聚攏的儒生,一方面是講給自己的,這才是屏山書院的妙處。

第二個妙處在于文本屬性,屏山書院是一座身體力行的建筑。它簡約,一樹一菩提、一沙一世界。它既是實體的,又是虛無的,它在建構中消解建構,在言語中肯定不可言說。晚對樓是這個建筑群中最具文本意義的單體,但它又似乎在極力弱化自身。作為屏山書院最廣為人知的建筑,它的建筑美學深得人心又獨特深奧,其中的哲理令人回味無窮。此乃一座利用自然地形構建的樓閣建筑,凌駕于山地和淺灘交際之處,這種模糊的邊界處理和模糊的建筑型制在兩種屬性的地貌和兩種屬性的空間邊緣是最為恰當的處理。如詭辯前的立場,像脫口而出精妙的雙關語。閣樓面闊七間,進深兩間,是一處供講學或休息的空間。由單檐八作瓦房結構建成的雄壯建筑成為人工建筑與自然環境的媒介,被認為是韓國書院建筑的杰作。透過列柱可以看到的洛東江和仿佛七座屏風一樣的屏山,秀麗的景色盡收眼中。“晚對”這個詞源于中國唐代詩人杜甫的詩《白帝城樓》中的一句:“翠屏宜晚對,白谷會深游。”
晚對樓建筑的美學中最核心的是它所崇尚的自然,追求自然的純粹性。整個建造中沒有使用一顆釘子,是一座完全用木制構件建成的建筑。建筑中可以看到木制結構構件順應取材初始狀態任性歪斜的樣子,曲折粗笨的柱子支撐著整個具有規范和型制的建筑物,主梁也是如此。由于木材沒有經過過度加工,所以依然保持著自然形態的活力。鋪墊柱子的柱礎也是盡力保持為加工過的原本模樣,給人們造成一種場地原生的錯覺。那一條通往閣樓的樓梯也讓人印象深刻,它是在一整棵原木的基礎上用斧子鑿成的,神工巨斧簡約闊綽地在三四處進行處理就把它做成一道樓梯。 這種看似隨意的處置讓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獨到的建筑意識,即建筑是內容的載體,同時也只不過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屏山書院和道東書院、陶山書院、紹修書院、玉山書院一起被稱為朝鮮時代的五大書院,其基本構造體現了當時韓國書院的典型特征,涵蓋了包括講學和藏修之所(晚對樓、立教堂、藏板閣)、東西齋、以及尊賢處的祠廟(神門、尊德祠、典祀廳)等主要空間形制。其選址以安東一帶的祖山鶴架山支脈開始,至書院后的花山結束,依據前學后廟的構造原理,前面是研究學習的教學空間,后面最高地勢上的建筑物則是供祭祀之用,體現出傳統風水地理理論以及儒教理念中對于“禮”的推崇。
晚對樓的南側即為屏山書院的正門復禮門,名字取自《論語?顏淵》篇“克己復禮為仁”,體現了儒學中自律克制的精神。步入正門即漸進入研修區,越往北走禮制氛圍愈加濃厚。晚對樓是一個絕妙的過渡空間,開放與封閉、自然與人、動與靜,分裂其南北。剛覺其南側庭院中的光影池造型精致形態活潑;再觀其北側,馬上就感受到另一番景象了。穿過晚對樓往北進入中庭,正對面即為書院最核心的講堂建筑“立教堂”,其位置也在書院的正中央。“立教”的意思是“樹立教化,進行教導”,直接指明了建筑的空間屬性和功能目標。中庭兩側,東西兩齋相對而立,它們是儒生們的宿舍,學生按照年級的高低分宿兩側。書院的研修區至北以立教堂西北角的藏板閣結束,這是用來保管印刷書籍的冊板和各種遺物的地方。由于評價書院的重要標準之一就書籍的藏量,所以對于每個書院來講,用于印刷書籍的冊板都是值得珍視的財產,由此也都會將之進行妥善保管。在屏山書院,我們看到藏板閣正面全部都裝著板門,是為防潮之用;位置上它獨立西北角一處,明顯與其它建筑拉開了距離,用意則是為了避免火災。可以說,針對其特殊的空間屬性,屏山書院的藏板閣制定出了一套非常完美的避害舉措。
書院的祭祀區域在東北側的高地上,以神門為界,只有執禮之人方可進入。院內最北側,也是書院最高的地方即為書院最重要的廟祠之所——尊德祠,供奉著西厓先生和修嚴先生的牌位。建筑為重檐結構,檐枋上描畫著精致的丹青彩繪,足見其地位之重。院子東側是典祀廳,為祭祀時準備祭品的地方。為了與下面的廚所建筑保持在一條軸線上,以便更加高效地指揮祭品準備工作,典祀廳并沒有安排在尊德祠所在的院子里,這雖然與常規的書院祭祀空間布局有所出入,卻也由之體現出屏山書院在規劃設計時對實用性功能流線的細致考量和禮制恪守下于細節處靈活的變通。

過去的四百多年里,書院都有持續維修,以維持其歷史風貌,其中大講堂與祠堂是日本殖民時期重新修建的。屏山書院的修繕記錄顯示,講堂于 1921 年重修,祠堂于 1937 年重建。之后 1971年從萬代樓和書齋的修繕開始,從 1979年到 1981 年間又分別進行了不同程度的修繕。最后一次修繕的記錄是2003年,而后的2004年秋天我就帶學生到此拜訪,并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后來每逢赴韓國進行學科課程交流方面的工作,我都會和韓國同行談到這個仙風道骨的書院。我發現在韓國建筑界,屏山書院幾乎就如同中國建筑師眼中的佛光寺一般重要,那里是他們思想的起點和精神的歸宿。國民大學設計學院的前任院長金范九曾經很鄭重地贈送給我一件禮物,就是他手繪的屏山書院的講堂空間。這個建筑富于哲理且有詩意,它的苦澀感常讓我想起唐代的賈島,它的逍遙和惆悵又總令我想到宋代的蘇軾。一度在自己的講座中,我總喜歡穿插那張自己一個人孤坐江岸面對屏山的圖片,因為在那一刻我的確聽到了來自屏山的回聲。
這種現場的感受和我個人的認知通過一些圖片和文字來輸出,讓各位分享一下。也許只是偏見,也許是個糾正偏見的洞見。因為我感覺我們的認知中一直有一個巨大的慣性,這個慣性經常把我們帶入迷途。讓我們混淆了根系和果實的關系,讓我們忽略了文化和地理真實的狀況。文化的傳播不一定就是一個衰減的過程,或許被母體孕育過的、出走的個體會更加茁長。不是嗎!
(作者系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副館長,清華大學美術學院教授。著名設計師、設計教育家、評論家和藝術策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