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媛媛
(山西師范大學 戲劇與影視學院,山西 臨汾 041000)
張愛玲是聰明的,她能將俗氣的愛情寫得晶瑩剔透,字里行間始終節制情感,點到為止。略顯孤寂的文風,卻藏著一顆不愛冷清愛這煙雨浮華的心。香港著名導演關錦鵬,慣用燈光、攝影、美術的巧妙手法制造一種曖昧的電影基調,渲染旖旎陰柔的畫面。加之他在電影創作中特有的女性視角和上海情結,對于張愛玲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的改編拍攝,正符合張愛玲的寫作初衷。
紅玫瑰與白玫瑰最終變作了朱砂痣和飯粘子的經典比喻,是張愛玲認為女人在婚前婚后于男人眼中形態的變化。張愛玲在文中將愛情這個“物什”看得十分通透,她追求的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結合體——永不變質的愛情。所以,在張愛玲筆下的每個人物,他們靈魂深處都彌漫著特有的孤獨與荒涼。張愛玲用犀利的筆觸,不露痕跡地挑開了掩飾生活的面紗,直面變質的愛情,讓讀者震撼和醒悟。
為了契合張愛玲這種犀利而又苦澀的愛情觀,關錦鵬將《紅玫瑰與白玫瑰》分割成兩大部分:有著紅玫瑰的婚外情生活,和與白玫瑰的婚姻生活。并穿插著寫有張愛玲原著詞句的中英文字幕,標識每個情節的小高潮。通過對比蒙太奇,將振保面對這兩段發生在不同時空的情愛時,一個極度熱烈、一個極度不滿的表現作了強烈的對比,讓男人的本性袒露在觀眾面前。隨著張愛玲的意向,振寶最終還是拋棄了讓他熱愛的紅玫瑰,他站在臺上對著眾人說著鏗鏘有力的工業救國時,關景鵬采用寫有原著詞句的中英文字幕將張愛玲的“褒獎”——“他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符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直接表達出來,這樣正兒八經的諷刺最完整地保留了原著精神,可謂別具匠心。
張愛玲的小說揭示了男權社會中女性難以擺脫的悲劇人生。她筆下描寫的普通女性往往有著對真愛的向往,卻依舊要面對現實生活的不安與無奈。永遠只能在不安穩中求安穩,在不滿足中求滿足,在不能忍受中繼續忍受。女人的一切都是男人給的,無論是為了嫁一個不錯的人家而念書的白玫瑰,還是已經是交際花卻依舊相信真愛的紅玫瑰,她們存在的目的都是為了男人。就連題目“紅玫瑰與白玫瑰”也不過是完全站在男人的立場上給出的定義,女人作為男人的一種比喻而出現。女人似乎并不真正地存在,從頭到尾都是男人在主導。
關錦鵬在改編時,女性主義精神被升華到了女性內心成長和蛻變的方向。較張愛玲小說中設定的固定女性形象,她們的生活、愛情、思想因為環境已經形成了固定的程式和行為方式。但在關錦鵬的電影作品中,通過服裝、道具的細節變化,例如旗袍變成鮮亮的紅色,花瓶里的白玫瑰換成了紅色,煙酈的行為愈發怪異等,從細微處暗示著她們的個性正逐漸鮮活。
張愛玲曾經說過:“電影是最完全的藝術表達方式,更有影響力,更能浸入境界,從四面八方包圍。”因此,她的文字語言具有強烈的鏡頭感和視覺沖擊力。例如,“振保抱著胳膊伏在欄桿上,樓下一輛煌煌點著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莊的燈光”。這里將振保所處的位置的視野范圍描述出來,并且對燈光和場景進行了設置,帶有畫面感的文字將故事中的細節放大,營造了真實的環境氛圍,給予了讀者仿佛真實的感官又給讀者留有無限遐想的空間。
然而關錦鵬在創作電影時,并沒有將這樣有著電影畫面的小說從紙張生搬到熒幕上去。在振保與紅玫瑰熱烈的愛中,場景多是幽暗的公寓中兩人耳鬢廝磨。燈光多是掛燈、走廊燈,以及只能照亮面部的昏暗燈光。人形婆娑,渲染了一種曖昧、幽秘氣氛,同時也隱喻振保與紅玫瑰生長于幽暗之中見光則死的愛情。而與此相反,在振保與白玫瑰的婚后生活里,使用了大片自然光線,讓整個畫面空間幾乎白到沒有了層次感,只剩下沒有一絲污垢的圣潔的妻子。這讓人們自然而然地感知到,振保與這兩種不同的女性相處的內心現狀。另外在形象、性格塑造方面,紅玫瑰的家中,玻璃、地毯、睡袍都采用顏色濃烈、花樣繁復的款式,彰顯了紅玫瑰自由熱烈的個性;而性情寡淡的白玫瑰,則用潔白的瓷磚墻面、純白棉質睡裙、素淡旗袍,還有齊貼合墻壁的手絹。導演抓住原著中人物的特質,盡量還原原著場景描述的同時,運用自己熟悉的電影語言準確轉化成電影畫面。
在《紅玫瑰與白玫瑰》電影中,鏡像畫面總共出現了四次:第一次鏡像,是與法國妓女發生關系破童子之身時,振保在鏡子中看到了他做不了主的妓女的身體和面容,也看到了那個受到極大震動但故作鎮定的自己;第二次鏡像,他在紅玫瑰的浴室,鏡面籠著水汽,他看著自己滿臉的欲念,隨即露出嘲諷的笑容;第三次鏡像,是在婚后聽聞紅玫瑰消息后,在鏡前練習著與紅玫瑰再次相遇的場景;第四次,是在他決定重新做一個好人的前夜,發瘋的他砸碎了白玫瑰的梳妝鏡,在殘破的鏡子碎片中看到了連自己都認不出的自己。振保的這幾次鏡像分別暗示出他身上的性格特質:自我、情欲、虛偽和殘忍。
鏡像代表著自我的認知,可以看成人與內心的一次銜接,通過外在來認識自己的內心世界。然而鏡像的欺騙性在于,人總是試圖在鏡子面前展現自己最美麗的狀態。人類在鏡子中看到的自己,總是比別人眼中的自己好看30%,幾乎帶有自戀或自我沉溺的意味。鏡子所具有的獨特特征,正如振保的性格特質一般。他想建立一個對的理想世界,起初佯裝天真,事發后才知道這是錯的,隨后極力撇清關系。在最后一次鏡面破碎后,振保決定“他又變成了一個好人”。這樣的設定,是導演對男性在社會中所扮演角色的否定。他的所作所為反襯了在愛情中成長的女性,而振保卻迷失在自己親手建立的所謂對的世界中。在鏡子中一次一次反射他卑劣的人性乃至最后赤裸的揭示,都是導演的一種態度。
小說中使用了張愛玲慣用的倒敘的寫作手法。開篇先介紹男主角的生活、工作現狀和家庭背景,這樣可以對筆下的人物和事件進行結論性的敘述,以旁觀式的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表現方式達到一種全知的視角。
但影片采用了順敘的手法,依照小說中人物的描寫順序介紹了振保生命中的妓女、玫瑰、嬌蕊以及煙驪這幾位女性。其中,導演對于振保在法國遇到的妓女只用了很虛幻的一個場景來表現,省略了小說中妓女形象的許多細節刻畫,而將紅玫瑰與白玫瑰放置在影片的中心位置進行對比敘述。電影與小說的最大區別在于電影有時間限制,所以對于小說的取舍尤為重要。輕重得當,在尊重原著的基礎上進行藝術取舍再創造,才能創作出區別于原著的真正意義上的影像作品。
在振保與煙驪看電影的場景中,關錦鵬還特意插入了《太太萬歲》的片段,《太太萬歲》是張愛玲的另一部優秀電影作品。關錦鵬在此加入這個片段,不僅表達了對于張愛玲劇作水平的致敬,更是模仿了《太太萬歲》中,男主母親向女主批評家里的保姆經常摔壞盤子的小細節,運用到振保和煙酈婚后的生活當中,反映出煙驪婚后也扮演著“老好人”的角色,孝順謙卑但缺乏個性,再加上壓抑的性格導致個人精神的崩潰,使這個角色從一開始便有寓意地出現在電影中,代表張愛玲作品中一貫的女性角色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