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賀雪峰
近年來,國家提出建設服務型基層組織,變管理為服務,在基層實踐,特別是村級治理中卻出現了服務主體性、積極性喪失的問題,亟待重視和解決。武漢大學賀雪峰教授對此進行了研究。
20 18年,筆者到湖北省T縣和X縣調研,發現當前中部農業型地區村級治理的規范化要求也已經相當嚴格。讓人意外的是,這也造成了一些基層的困擾。
T縣A村只有500多人,常年在村200多人。按上級要求,村干部周一到周六必須全天上班,周日村支書值班。除到鎮上開會外,村干部必須在村部辦公室坐班,縣市和鄉鎮有關部門(組織部、紀委、扶貧辦等)每隔一段時間進行不定期督查。此外,按照T縣要求,全縣所有行政村都要建面積不低于500平米的村辦公大樓,建樓進度由鄉鎮每日公開、每日督辦,不能按時完成的扣發村干部績效工資。
但在一般時期,每周也就兩三個村民來找村干部辦事或解決問題。村干部上班主要有三項:一是幾乎每天都有村干部要到鄉鎮開會;二是完成上級交辦的各項事務,主要是完成上級要求填報的各種報表;三是完成常規工作并“辦事留痕”。
對村干部工作的規范化要求,同時也是行政化的要求。本來村干部不脫產,上級要求村干部脫產坐班,湖北部分地方因此將村干部誤工補貼的報酬改為工資,規定村支書可以享受鄉鎮副職干部待遇。具體各縣情況不同——T縣村支書一年的工資為3.9萬元,其中大約一半為年終績效考核工資。某村各項工作完成較好,村支書一般可以拿到3.5萬元,副書記和婦女主任等工資為書記工資的80%,即2.7萬元/年。正是村干部“誤工補貼”變“工資”加劇了村干部的職業化、脫產化。
X縣某村村支書稱:“現在農村工作千頭萬緒,所有工作都要歸到村里來管,并且所有工作都要辦事留痕,要做詳細記錄,這樣防止出現問題時倒查追責。沒有留痕的工作要么是白做了,要么出事了就會追究責任。”有時做事情很簡單,比如調解糾紛可以很簡單解決了,“留痕”卻很花功夫,因此,全村4個干部中有兩個干部專門做材料。某村村支書指出:“現在農村工作既要搞工作又要有自我保護意識。不然就不知道犯了哪一條法規,被處分了還不知道為什么。”
與對工作規范化要求相一致,近年來湖北部分地方要求村一級設建黨群服務中心,設立辦事大廳,村干部坐班值班,要求村村都有陣地,就要建高標準的村部辦公樓。T縣要求每個村按最低500平米新建或改建村辦公樓,我們調研的X縣某村因為鄰近縣城,2016年所建村辦公樓面積達2500平米,與村老年日間照料中心合并建成,花費250萬元,建村部用掉村里征地款200萬元后還剩50萬元債務至今未付。

農村稅費改革前后,上級要求村一級化解村級債務,要求村一級將所有能拍賣的集體資產都賣掉還債,有村集體甚至將村部也賣掉了。這兩年一些地方又以建設陣地的名義,一律要求新建村部面積不得低于500平米。但T縣A村總共才500多人,村干部才3人,500平米的村部,村干部人均辦公面積可能大大超標,建好的村部將來可能無人使用。最近20年我們一直在全國農村調研,遇到了許多不切實際的折騰,比如,十多年前全國推行農村黨員電化教育,每個村陣地都建好了,卻很少能完全發揮作用。
總體來講,當前中國村一級仍然是熟人社會。除了外出打工者外,留村農民仍處于鄰里親朋熟人社會關系中。因此,當前村莊,不僅農民多有土地和住房,還有歷史形成的各種熟人社會資源、鄉村社會資本。在這樣一個熟人社會中進行治理,除了一定要按規則辦事,也要真正找到村莊節點性力量來滿足村社農民基本生產生活需要。
村莊最為重要的節點性力量有兩個:一是“負擔不重的低齡老年人”,一是未離開農村,又可以在農村獲得不低于外出務工收入的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后者又被稱為“中堅農民”,是當前中西部農村最佳村組干部人選,他們了解農村情況,懂得農村實際,有能力解決基層治理各種問題。
熟人社會的事都是具體的,一事一議,一人一策,加之農業社會本身的季節性、農村事務的低利益密度和重復性較低的特點,就使得鄉村治理必須要有很強的策略性,村干部必須要有較強的主體性和主動性。只有如此,村干部才會用最低成本和最小代價來維系農村基本生產生活秩序,為村民生產生活提供高效服務。
要讓行政村具有活力,讓村干部有主體性和主動性,尤其是在當前全國中西部農村集體經濟實力薄弱的情況下,國家必須要為村一級提供具有一定自主使用權力的“活錢”,比如成都市每年為每個行政村提供的村莊具有一定自主使用權的公共服務資金,就是好的嘗試。
因此,必須尋求國家輸入農村資源的安全、打擊農村腐敗與發揮村級自治、村干部積極性之間的平衡,給村級治理一定自由空間,將行政村建設成為國家自上而下要求與農民自下而上訴求相對接的平臺。中央將2019年作為“基層減負年”,整治文山會海、改變督查檢查考核過多過頻過度留痕現象、完善問責制度和激勵關懷機制,各級正積極跟進,正是體現了對于這一問題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