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馬昕妍

我從成功申請G省省博物館志愿講解員到現在已經有幾個月的時間了，試過為隨機游客講解，也試過為組織集體參觀的學生講解。這期間遇到過許多不一樣的人，也常驚異于人與人的差距：在別人都認真聽講、遵守參觀守則時，就是有人可以讓閃光燈咔擦響、對著手里的“磚頭”用力嚷嚷。

但讓我感觸最深的是為來自當地市郊區一所普通小學的學生講解的經歷。

周末的省博一如既往地迎接著承受了五天重壓、難得有機會喘口氣的人們。而周末也是身為志愿講解員的我們最忙碌的時間，我們會被分配去為來自不同學校的小朋友拂去文物身上千年的歷史塵埃。

因為我負責講解的學校還沒到，所以便先去觀看了同為上午場次的講解。去到那里發現小朋友們早就到齊了。八十多雙眼睛靜靜地打量著博物館，時而小聲地討論倒也不吵鬧，興許是受了老師的管制吧。看見我們來了，越來越多雙眼睛也轉向了我們。這都是來自本市一所重點小學的孩子。重點小學不論在何處都代表著能享受到更好的資源，更優質的資源代表著需要付出更多的金錢。所以每一所重點學校本質都是貴族學校，而在發達的大城市則更是如此。

在與其帶隊老師的寒暄中了解到小朋友和家長們對這次免費參觀講解活動都非常支持，幾乎全班的小朋友都來了；而且學校也很支持，租了輛大巴早早地就將小朋友們送到省博來了。

看看表，已經超過約定時間十五分鐘了，我負責講解的學校還沒來。無奈只好打電話給他們的帶隊李老師，對方慌亂中稱還需要大概半小時，兩小時的講解活生生被擠壓得只剩游覽化石館的時間。我放棄了無聊的等待，選擇先旁聽另一邊的講解。

同為志愿講解者的小萍雖然有些結巴，但小朋友們都聽得格外認真。講解過程中有的小朋友還會羞澀地舉手提問，多數問題還是比較正常的范圍，但有些問題則令人咂舌。

當時小萍剛講到“北宋覆滅后的南宋”，小手就舉起來了：“姐姐，北宋之后的朝代不是偽楚嗎？”偽楚僅是北宋后存續時間很短且不具合法性的政權，在平時的小學歷史學習中根本不會涉及到這一塊的知識，除非對這段歷史有過較深的學習和了解。而這名小學生竟知曉這個被歷史遺忘的朝代，著實讓我心里一跳，也佩服起這群小朋友來。他們不僅僅是簡單的、只在乎吃喝玩樂的富家子弟，而且對學習方面也是絲毫不含糊的，并且還樂于學習課本之外的知識。

他們不僅含著金勺子，還住著書中的黃金屋。

講解進行到一半，我負責的學生終于快到了。我匆匆趕到門口，再稍等了一會，就見一名戴眼鏡的男老師扯著十個左右的孩子朝我快步走來。我向他們揮了揮手，矮矮瘦瘦的男老師再加快了腳步，又扭頭向后面的孩子說了句什么，于是孩子們也加快了腳步。

“您好！你就是李老師吧？”我看看孩子們，又看向他。

“啊是的是的！……遲到了這么久……真的很抱歉！”明顯因為趕路，氣還沒喘過來，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因為路程比較遠，而且交通也不方便，所以晚了這么久。”

“沒事沒事，”我領著他們向二樓的展覽館走去，“你們沒有坐大巴來嗎？”

他抿了抿嘴，又搖了搖頭，鏡片隨著頭的擺動閃著：“本來想租的，但是學校經費不夠，所以……主要是舊設施的維修費用太高了……”

“本來就沒有太多家長同意自己的小孩來，因為沒有大巴的緣故，就更少學生來了……自然大巴也……”

除了“嗯嗯，沒事”就再也想不出什么可以回應的了，怎么回答都顯得無力。

領著孩子們到了化石館，看著身邊幾個孩子眼里閃著的羞澀與害怕，竟有些手足無措。三十多分鐘下來，基本都是我在講，而孩子們只是呆呆望著。

“小朋友們還有什么問題嗎？”還是呆呆地望著。

“有什么問題抓緊機會問姐姐啊。”然而在李老師的鼓勵下，孩子們還是不說話。于是，他又對我說，“不好意思啊，孩子們比較害羞……”

“沒事，我們去下一個館吧！”正當我準備帶著孩子們往外走時，李老師急忙從孩子們后面竄了上來，又轉過身向孩子們喊了句“同學們等一下哈！”

“呃……很抱歉，我們可能先回學校了……”

“為什么？你們才剛來沒多久，而且這次免費參觀的機會還是很難得的。”

“我知道，這真的是個很難得的機會，但是我們必須回學校吃午餐了……”無地自容的難堪寫在他的臉上，也藏在他的聲音里。

“我們這里也有餐廳啊。”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那么想挽留他們下來，但就是想和孩子再呆久一點、再和他們多聊一點。

“我明白，但是學校已經訂了免費營養餐，如果要送餐公司多等一會是要收費的……所以孩子們必須趕回去吃午餐。”

這個理由竟震得我說不出話來；放棄一次獲得更多知識的機會去追求一份免費的午餐，在我看來是難以理解的，但對他們來說是值得的。送他們離開時，李老師拉著孩子們又是匆匆地往外走。其中一個孩子轉過頭來看向了我，眼里露著不解與疑惑。他們沒有選擇，只有沿著前輩的軌道開向注定的未來。

這些孩子與我相處的時間并不長，但卻在我的心中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們對我來說本該是無足輕重，甚至往后的人生都與我無關，但卻令我難以釋懷。

回到展館，剛好碰到了小萍。那時已經接近午餐時間了，而她還在給小朋友們講解。事后她和我說，那天中午的時候本來準備帶小朋友們去餐廳吃飯的，但是帶隊老師和小朋友們都希望她再講久一點，那份熱情不僅讓她不好意思自己一個人去吃飯，而且也深深感染了她。

“風水輪流轉”、“知識改變命運”、“寒門出貴子”……這些深深雕刻在人們石一般腦袋上的話，幾乎被他們奉為真理。是的，我們相信努力終能改變命運、敢闖敢拼就能翻天覆地，我們相信鯉魚終能躍過龍門、丑小鴨也能成為天鵝。但這些近乎自我高潮的雞湯在此時此刻卻逐漸變成一個幻夢。

夜歸的路上，我深呼了一口氣，踏著皓月灑下的光輝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