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如歌 吉晶玉
摘要:自沙俄16世紀完成對西伯利亞的征服,并將西伯利亞主要用作流放犯人之地后,廣袤的西伯利亞地區以苦寒之地的形象進入俄羅斯作家創作的視野。18世紀的拉季舍夫、馮維辛等人是最早關注西伯利亞的一批俄羅斯作家,他們在各自的作品中對西伯利亞多側面鏡像的述說構成了復雜多樣的西伯利亞形象。
關鍵詞:西伯利亞形象;18世紀俄羅斯作家;文化記憶
16世紀中葉,俄國歷史上第一位沙皇“恐怖的伊凡雷帝”執政并開始向東方擴張,逐步吞并了西伯利亞與遠東的大片領土。從此作為俄羅斯的邊疆地區,廣袤寒冷的西伯利亞進入俄羅斯社會歷史文化的視野,它既是沙俄政府用作放逐罪犯的流放之地,也是俄羅斯文學創作素材的來源之地。18世紀的拉季舍夫等人是最早關注西伯利亞的一批俄羅斯作家,他們在各自文學作品中多種話語力量的交替更迭賦予了西伯利亞多重文學形象,西伯利亞已不再僅僅只是歷史記憶中的苦寒之地,正如德國學者阿斯特莉特·埃爾指出:“文學作品可以產生新的,但是與記憶文化中象征的意義世界有聯系的虛構的現實。在其中可以塑造自我形象,歷史想象或是以一種簡潔和形象的方式表達價值觀和標準以及被忘卻的事物,和記憶文化中不可表達的東西。”[1]242本文旨在聚焦于18世紀俄羅斯作家對西伯利亞的描述,探析18世紀俄羅斯文學所呈現的復雜的西伯利亞形象。
一、歷史記憶中的西伯利亞
在16世紀末以前,俄羅斯的領土范圍只是歐洲部分的基輔和莫斯科諸公國,地處東北歐一角,與西伯利亞相距遙遠。16世紀中葉沙皇伊凡四世執政后,俄國才開始向東方擴張,逐步吞并了西伯利亞與遠東的大片領土,將疆域擴展到太平洋岸邊。
所以,西伯利亞并非傳統意義上的俄羅斯領土,而是西伯利亞汗國所在地。西伯利亞汗國,也稱失必兒汗國,是位于亞洲北部的一個游牧性質的封建國家,汗國內部保留了不少奴隸制殘余和原始公社制殘余,曾在今俄羅斯秋明城附近建立過首府,15世紀末才從金帳汗國分離出來,與蒙古人的歷史有著直接關聯。這一廣袤的區域西至烏拉爾山,東至鄂畢河,向北直達北冰洋,在此聚居的除蒙古人外,還有諸如奧斯恰克人或是漢特人的土著民族,大多從事狩獵、馴鹿和養蜂業,信仰萬物有靈的原始薩滿教。12至13世紀,伴隨蒙古帝國的崛起,蒙古鐵騎橫掃歐亞大陸,征服了東起額爾齊斯河,西至今匈牙利、波蘭一帶廣大遼闊的疆域,并于1242在今俄羅斯伏爾加河下游阿斯特拉罕附近定都,建立金帳汗國,從而開啟了對俄羅斯地區長達近三百年的統治。零散而弱小的各俄羅斯公國被迫向對于東歐各公國享有宗主權的金帳汗國稱藩納貢。但是1360年后,金帳汗國陷于混亂,至15世紀上半葉,長期的內訌終于使金帳汗國步入分裂,先后解體為喀山汗國、諾蓋汗國、阿斯特拉罕汗國、克里木汗國等,統治西伯利亞地區的西伯利亞汗國便在這一個分裂期誕生了。
金帳汗國不復昔日鋒芒,而曾經恭順的莫斯科公國則漸漸興盛。1547年,俄國歷史上第一位沙皇“恐怖的伊凡雷帝”[2]執政并開始對外擴張,1552年,俄羅斯先后吞并喀山汗國和阿斯特拉罕汗國,進而入侵西伯利亞汗國,以奪取該汗國的毛皮產地并打開與東方進行貿易的通道。1598年,沙皇及斯特羅甘諾夫家族勾結哥薩克軍隊占領了西伯利亞汗國的首都喀什里克,沙皇伊凡四世(雷帝)自封為"全西伯利亞的君主"[3]402,沙皇俄國最終征服了整個西伯利亞汗國。
但是相比較于有1000多年發展的俄國的歐洲部分,擁有1200萬平方千米土地的西伯利亞,卻基本上是一望無際的荒地,生活在那里的約100萬土著人尚處于部族狀態。雖然俄國在完成對西伯利亞的征服后,從1648年起開始向那里殖民,但在其早期開發階段,移民僅四五十萬,而且主要是被放逐的罪犯。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00年流放制被取消。伴隨著沙俄時代政治犯等罪人不斷發配至苦寒的西伯利亞,在俄羅斯人的集體記憶中,西伯利亞就成為了“流放之地”的代名詞,仿佛是異于俄羅斯的另一塊飛地,是遙遠、荒涼、令人不解的異域他鄉。沙皇利用專制制度使西伯利亞變成了懲罰之地。這個偏遠的殖民地專門接受沙皇流放政治犯、刑犯,抑或是成為沙俄帝國的保護層以防范邊境自治,種種不利的社會歷史因素使西伯利亞在人們的觀念里成為一個消極的存在。俄羅斯人的歷史記憶中,西伯利亞都以流放之地的形象存在。
二、拉季舍夫筆下的西伯利亞形象
拉季舍夫(1749-1802年)出生于莫斯科貴族家庭,曾是葉卡捷琳娜二世的侍童。作為18世紀俄國最優秀的文學家、唯物思想家和反抗沙皇專制政治和農奴制的斗士,拉季舍夫筆下的西伯利亞是沙俄專制暴政的象征。
青年時期的拉季舍夫在德國萊比錫大學學習法律的同時也閱讀了盧梭、伏爾泰等法國啟蒙思想家的著作,深受啟蒙思想影響,接受了自由、平等、博愛的觀念,認為社會應該以法律為準則,反對專制暴君和專制制度。這一思想在1781-1783年拉季舍夫創作的第一篇革命的詩歌《自由頌》中得以體現,拉季舍夫在詩中歌頌和呼吁自由,謳歌爭取自由的人民,稱自由是“無價的奇珍”(1),是“一切偉大事業的根本”(2)。同時,他詛咒暴君,怒斥沙俄專制制度。這首詩歌開創了俄國革命詩歌的先河。
1790年,拉季舍夫發表了旅行筆記《從彼得堡到莫斯科旅行記》,在這部作品里,拉吉舍夫以自己的所見所聞真實地描寫了沙皇統治下農奴們的貧困生活,用事實說明農奴制的殘酷和野蠻,筆下的農奴主是“殘忍的地主”[4]12、“野蠻人”[4]169,沙皇專制制度是人民一切不幸的萬惡之源,把沙皇喻為“吸血的毒蛇”[4]179,表達了他革命的和民主的思想,對農民的同情。這部用現實主義的筆觸描繪了專制農奴制的罪惡的游記給拉季舍夫帶來了厄運。
葉卡捷琳娜二世認為拉季舍夫用這部作品“使人民仇恨長官和政府”(3),“是比普加喬夫更壞的暴徒”(4),下令沒收、銷毀此書。拉季舍夫遭逮捕,彼得堡刑事法庭在葉卡捷琳娜二世的授意下最初判拉季舍夫死刑,后改判流放西伯利亞10年。拉季舍夫的西伯利亞流放生涯是坎坷而痛苦的。他是俄國最早被流放到西伯利亞去的作家、哲學家、思想家,甚至比19世紀20年代的“十二月黨人”早了30多年。在戴著腳鐐,跋涉了16個月的苦難歷程后,拉季舍夫與其妻子和兩個孩子到達流放地伊里姆斯克小鎮,并在此生活了5年多,幾年后他的妻子死于流放期滿從西伯利亞回來的途中。但是拉季舍夫并未屈服于沙皇的淫威,依然保持著高昂的斗志和錚錚鐵骨,他說:“你們想知道我是誰,我在干什么,我流放到哪里去。我沒有變,過去、現在、將來我都一樣:不是一頭牲口,不是一棵樹,不是一個奴隸,而是一個人!”(5)
這段慘痛的人生經歷使拉季舍夫有機會早于任何一位俄羅斯作家接觸到遙遠寒冷的西伯利亞。他在1790年的《去西伯利亞日記》(6)和1797年的《西伯利亞歸來日記》(7)兩部日記體作品中記錄了自己親眼目睹下的西伯利亞現實。心中充滿人類苦難的拉季舍夫在這兩部作品里表達了對西伯利亞普通民眾的深切關懷與同情。作為沙俄帝國征服的殖民地,寬廣的西伯利亞遠離俄羅斯的歐洲本土,沙皇更多的是將西伯利亞作為流放各色罪犯之地,并未對此地區進行有益的開發建設,多數當地人是以傳統手工業為生,大大小小的城鎮周圍分布著各式各樣的手工作坊,尤以皮革作坊最多。由于運輸路途太過遙遠,西伯利亞各地的生活日用品,如面包、面粉等的物價都很高,而驛站飼養馬匹的費用花銷也更大。唯利是圖的不法商人不僅圈地建了庭院,還有自己的小堡壘,雇傭了工人耕地。沙皇的殘暴黑暗專制在西伯利亞不僅體現為流放罪犯,也滲透至西伯利亞當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居住在西伯利亞的人們“和藹可親、面色蒼白、卑微,衣衫襤褸”[5]260。對于勇敢反抗沙皇暴虐專制的拉季舍夫而言,18世紀沙俄統治下的西伯利亞就是一座“沒有屋頂的大監獄”(8),一個“枷鎖和死亡之鄉”(9)。遠東西伯利亞的存在是腐朽落后的沙皇專制體制殘害人民的罪惡象征。象征著極權統治的殘酷和專橫。
三、馮維辛筆下的西伯利亞形象
馮維辛(1745-1792)是俄羅斯18世紀的啟蒙學者、杰出的劇作家和諷刺作家。貴族出身的馮維辛曾因才華出眾而被當時的葉卡捷琳娜女皇賞識被招進宮,在御前大臣葉拉根的手下供職,葉拉根除了向女皇送奏折外,還主管戲劇,于是馮維辛有機會結識了一些劇作家,走上戲劇創作道路。
馮維辛雖然出身貴族之家,但卻能站在開明的民主啟蒙的立場上反對貴族階級的為富不仁,反對農奴制的愚昧黑暗,這一進步思想體現在他1781年的代表劇作《紈袴少年》之中。《紈绔少年》描寫女地主普羅斯塔科娃百般凌辱、苛責虐待寄養于她家中的孤女索菲亞,在得知索菲亞可以繼承叔父斯塔羅東的一筆財產后,普羅斯塔科娃卻又強令索菲亞做自己的兒媳,嫁給她愚蠢的兒子米特羅凡。但索菲亞在開明貴族普拉夫津和斯塔羅東的保護下,終于與愛慕之人貴族軍官米郎結婚。劇中的女地主普羅斯塔科娃自私貪財、卑鄙愚蠢,對待農奴更是動則打罵,兇悍無比。馮維辛通過這個女地主形象彰顯了俄國農奴制的罪惡,把俄國的社會生活引入戲劇創作,《紈绔少年》因此被認為是俄國第一部現實主義喜劇。馮維辛在這部反映俄國社會現實的喜劇里還塑造了從西伯利亞歸來的開明貴族斯塔羅東,并以斯塔羅東本人口述的親身經歷進一步揭示沙俄貴族的卑劣無恥,以斯塔羅東熱衷于在西伯利亞的勤奮勞動反襯出沙俄專制體制官場的爾虞我詐,蠅營狗茍。馮維辛筆下的西伯利亞顯然是遠離了沙俄丑惡官場的一片凈土。
斯塔羅東是貴族子弟,但為人正直,道德高尚。他曾經把為祖國服務視作貴族至高無上的天職,并為此只身從軍,奔赴疆場,但他的出生入死換來的只是疾病纏身,備受冷遇,而一些自私怯懦,毫無作為的膽小鬼卻得到提升。斯塔羅東對這種不公平痛心疾首,憤而離職。后來斯塔羅東又任職于彼得堡宮廷,他看到的都是些阿諛奉承的宵小、不擇手段的無恥野心家,彼得堡的官員們終日忙于貪圖一時的榮華、沉溺于個人得失。斯塔羅東不愿意在這個病入膏肓、無可救藥的腐敗宮廷里茍且偷生,更不想與那些丑惡官僚同流合污,悄然離開,去往富饒的西伯利亞,在西伯利亞公平的土地上索取辛勤勞動的回報。斯塔羅東認為西伯利亞是“用不著出賣良心、無須趨炎附勢、巴結奉承、不必掠奪祖國財富便可以掙錢的地方,在那里人們向土地本身取得金錢、土地比人要正直,它不知何所謂偏袒,它公平而慷慨的對勞動付給代價”[6]39。在西伯利亞住了幾年后,斯塔羅東以勞動和正直獲得了一份財產,換來了應該得到的幸福。
很顯然,《紈绔少年》里的斯塔羅東在遠離俄國官場的西伯利亞實現了自己的人生理想,他不僅積蓄了財產,也保持了清白的靈魂,堅守住了自己的崇高信條,獲得做人的榮譽和尊嚴。在馮維辛筆下,西伯利亞的富庶公平反襯出彼得堡官場的丑惡狡詐,遙遠的西伯利亞是能凈化人們靈魂的幸福所在。
四、結語
作為沙俄帝國的殖民地,西伯利亞載入了俄羅斯的歷史,這一歷史記憶也走進18世紀葉卡捷琳娜二世等俄羅斯作家的創作。從文化記憶理論而言,他們作品中關于西伯利亞歷史記憶的敘述顯然有自我感知的濃厚色彩,西伯利亞的歷史記憶在拉季舍夫、馮維辛等人的文學創作中或多或少地都被加以新的改造和重塑,攜帶了更多的個體主觀解讀和表達,使西伯利亞的文學形象具有了更深層次的文化內涵和多樣的思想意蘊。18世紀拉季舍夫等作家筆下的西伯利亞已不再是一個地理學和歷史學意義上的存在,也不單是對一種文化現實的描述,更是一種情感與思想的混合物[7]167,亦或是一個新的人類經驗和文化想象的產物。他們的書寫為后世俄羅斯文學西伯利亞創作題材奠定了基礎,拉季舍夫、馮維辛等人的西伯利亞體認更為后世俄羅斯作家所傳承,極大地開拓了俄羅斯文學的創作空間。西伯利亞題材成為俄羅斯文學的傳統。
注釋:
(俄)拉季舍夫,魏荒弩譯.?俄國詩選?[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18.
同上
廣惟,林為龍,朱文龍.?中外文學著名精品賞析 外國文學卷 上?[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10.259
同上
陳安.拉季舍夫:俄國第一位知識分子[N].鳳凰周刊-人物專欄,總第602期.http://www.ifengweekly.com/detil.php?id=3328
Радищев,А.Н.Записки путешествия в Сибирь.Радищев,А.Н.Записки путешествия в Сибирь/А.Н.Радищев//Радищев,А.Н.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в 2 т./А.Н.Радищев;под ред.А.К.Бороздина,И.И.Лапшина и П.Е.Щеголева.–СПб.,1909.–т.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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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上
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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