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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父親與駝》是漠月的代表短篇小說之一,以“我”的敘述展現父親與駱駝間的故事:父親靠牧駝養家,老兒駝是他幾十年的親密伙伴和最佳幫手,但其衰老促使父親不得不挑選新的兒駝。新老兒駝展開角逐后老兒駝重傷,父親不忍看其茍延殘喘地活著,下定決心幫它解脫時手抖刀落,自此老兒駝消失,父親踏上尋駝的路,最終未果而歸。小說發表后,研究文章多借其闡釋當代文學的動物敘事和鄉土倫理與詩意,尚未有單獨的文本分析。本文試圖用身份認同理論淺析《父親與駝》中父親在“牧駝人”與“駝”這兩種生命角色的轉換、構建、破碎,感受漠月筆下一個凡俗生命的悲憫故事,以作品通過隱喻和對比勾連出文本所要傳達的主旨追求:一種形而上無法消除的隔膜和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生命搏擊。
個體的身份由他者構建,但人作為具有主觀能動性的個體,也會通過各種方式進行積極、主動的自我構建。過去幾十年間,父親的的身份是“榮耀的牧駝人”,時光似大漠中的流沙,衰老的不可抗拒力鞭打著父親和他的老兒駝,使得他的身份隨即發生了變化,最終促使他意識到自己與老兒駝實為一體。對新兒駝的培養中實際卻隱露對老兒駝的期待,講授自己的“駱駝經”和遠行尋老兒駝,從表面上看,父親的一切行為是出于對陪伴幾十年謀生老伙計的愛,但撇開現象可以挖掘出其行為更深層次的起因——身份。因為父親的種種行為,無一不是為建構身份——為老兒駝,更是為自己去尋找身份認同,而對現實做出的反應。年輕時候的老兒駝至高無上地統治駝群二十多年,正好比人高馬大養活一家人的父親。
薩義德在《東方學》中指出“人類身份不是自然形成的,穩定不變的,而是人為建構的,有時甚至是憑空生造的”,明確地強調了主體身份是變化發展、人為建構的。父親和老兒駝構成隱喻關系,父親在年輕健壯之時,即“榮耀的牧駝人”的身份被解構之即,讓小兒駝與老兒駝挑戰似乎也企圖為自己重新建構身份認同——領導者,伴隨老兒駝的失敗時“我”與姐妹們對父親的疏離,父親的自我身份的轉化失敗。從牧駝人到駝,是父親對自己衰老之被迫接受后的覺悟,也暗示著他將通過對“駝”這一新身份來對自己的身份認同采取行動,對其實現重新建構與完善。
自我身份是自我的落腳點和人生的意義之所在。衰老使父親失去了前半生所依賴牧駝人身份,在社會關系中失去了聯系和歸屬,因此,他必須使自我與外部環境建立某種有效的聯系,以便利用這種聯系來確認自我身份,繼而找尋自我的落腳點和人生的意義。所以在老兒駝與小兒駝對戰時,渴望出現奇跡后看到老兒駝的勝利,似乎同時衰老的兒駝獲得勝利后他即也將重獲家庭頂梁柱和榮耀的牧駝人的身份。老兒駝與小兒駝的抗爭代表父親與衰老的抗爭。縱然不可抗拒,即便是戰敗重傷,“老兒駝的步履還不亂,神情竟也不慌。它熬過來了,熬過漫長而寒冷的冬天,走進了春天。”父親不遺余力的對新身份進行建構與完善,只是暫時地實現了對牧駝人身份的要求,取得身份認同,找尋到生存的意義。
既然偏重這一身份建構,寵愛養家糊口的駱駝就是他不得不承擔的責任,此時責任也變得賦有內在沖突。但縱使妻兒怎么埋怨,父親選擇的也是堅守。在父親的堅守過程中,作者通過“我”的第一人稱內視角冷漠描述出父親的行為對家庭關系拉開的距離,期間又插入外視角的敘述,向讀者講述父親的心中其實也夾雜著些許無奈,“所有的這一切,父親是知道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是不肯說出來。”每次看見日漸枯瘦的老兒駝上井,父親的新便被驚悸和痛苦纏繞一回,孤獨衰老的老兒駝喝水時的場景使父親驚慌了,“父親在井口等著,滿滿的一槽水靜得像一面鏡子,映著天,也映著父親的一張臉。過一陣子,水里又映著另一張臉,那便是老兒駝的了。這個時候,就像是天掉到了水槽里,或者是父親和老兒駝的兩張臉貼在了天上。當老兒駝將他那細長的脖子艱難地彎下去,碩大的頭顱抵進槽里,天沒了,兩張臉也沒了。槽里的水亂了,整個世界都亂了。父親也亂了。”
經過兩兒駝爭斗,“頂梁柱父親”這一身份已在現實中被徹底消除破碎,但似乎消逝的只是外在,伴隨了父親大半輩子的“牧駝人”身份已在他身上根深蒂固,在意識中生根發芽而不自知。盡管新兒駝可以解決生活負擔,但父親沒有像對待前幾任兒駝般騸了老兒駝,甚至再準備為衰老傷重的老兒駝一刀來個痛快的關鍵時候放棄下刀。父親這樣的行為以及去遠行尋找那天之后出走的老兒駝,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正是殘留的“牧駝人”執念的影響所致。就如牧戶人為老兒駝的丟失可惜時,父親正在為老去的自己無奈又不甘。
熬過了天災和饑荒,同時挑選好新的出色兒駝,但從老兒駝出走的那天起,才四十出頭的父親突然老了。他似老兒駝般脫離駝群般脫離家庭獨來獨往,甚至為尋找老兒駝而出行。曾經人高馬大歸家時卻瘦成一張紙同風一般的吹進屋子,變黑了的漢褂子就像老兒駝曾經的黑色身影,“恍惚之間,我們兒女有時候就分不清那身影是老兒駝還是父親。”深入骨髓的影響使父親徹底從牧駝人變為駝,甚至執著渴望繼續追尋寄托于老兒駝身上的自己,但他這心愿只能成為永久的遺憾,無法解開的“結”。在從“牧駝人”轉向“駝”的這條路上,他的魂靈承受著被內外的壓力,如此一個迷惘的人生循環中藏匿著的是一個“悲憫的靈魂”。
我們在失落中常常忘卻了,命運之花因何而馥郁?不過是自己在徹悟到生命身陷囹圄以后,用一種積極的方式去挖掘,就像在沙漠中的漆黑夜晚里點燃篝火起舞、在蟒蛇匍匐的井眼里品嘗身邊莖葉中突兀生長的草莓。這正是漠月《父親與駝》中“我”的駝人頂梁柱父親幾十年前所選擇的處世態度。
在漠月的系列小說中,“父親”“駱駝”“沙漠”無疑是一些貫穿性的關鍵意象,也同時是表達他鄉村文化建構思想的最為有力的文學形象。從父親到駝走出的是一條悲憫西北小農民身份認同之路的能指,父親被迫選擇的這條“悲憫”之路,以及在途中負上的“心結”,昭示著在凡俗小人物尋求身份認同的現實中,身份與主體的雙重影響中隱匿著的令人震撼的無力感。為重構新身份,甚至“知不可為而為之”,父親對身份的執著背后其實又無法完全擺脫舊身份的影響與留念。反觀文學在更深的層次上昭示某個群體或人類共同的情感與生命體驗,結合時代背景,漠月的眾多作品中貧瘠地域環境中的西北苦農之路上,對農民的書寫除了身份意義上的農民外,實則還在更深一層次的所指意。
注釋:
①愛德華薩義德(美).東方學[M].王宇根,譯,北京:三聯書店,1999: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