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潔 凌云

2019年6月,即將舉辦“夏季達沃斯”的中國大連已經布置好立體花壇。
127位正在改變世界的青年人,當選為世界經濟論壇(又稱達沃斯論壇)2019年度全球青年領袖。在他們中,半數以上是女性,絕大多數來自新興經濟體,有奧運選手、企業高管、科學家甚至國家元首。
圍繞今年的全球青年領袖入選者,《環球人物》記者采訪了世界經濟論壇執行董事兼大中華區首席代表艾德維。他表示,這個項目選擇的是“最有活力、最有意思”的40歲以下領導者,“每年有1500到2500人得到提名,從中選擇100多位入選者”。
何謂“領袖”?艾德維圍繞幾個維度來定義。“首先是慷慨,我們尋找的是那些用其智慧改善他人生活、為社會做出貢獻的人,而不是只關心積累財富者;其次是誠摯,他們是開放、真誠的人,不求名利地位,而是為自己的信念而努力工作;第三是影響,他們關心他人的尊嚴,并且他們的工作產生了真正的影響,他們的企業給世界帶來積極的作用。比如,有的青年領袖致力于將企業建成‘零垃圾的零售商,是真正相信并推廣環保理念的下一代領袖。還有一些科技人員致力于開發幫助殘疾人獲得行動能力的設備,用科技提升了殘疾人士的生活質量。”
今年的入選者中有9位來自中國。艾德維說,這反映了亞洲和中國力量的崛起。“他們中有人來自公益領域,比如安信信托副董事長高超創立了上海至美公益基金會,在學生中倡導志愿者精神;有人來自科技創新領域,比如深圳碼隆科技有限公司聯合創始人兼CEO黃鼎隆,專注人工智能解決方案,還有曠視科技CEO印奇,擅長面部識別技術,他們的技術能夠讓世界變得更美好;還有袁家凱,是全球聯合之路的中國首席代表,他所領導的機構通過關注教育、收入和健康來提升人們的生活品質。總之,這是一個非常多元化的群體。”
艾德維和所有入選者都見過面,對他們的出類拔萃印象深刻。“《經濟學人》集團大中華區總裁劉倩從西方歸來,用她的才華為中國做出貢獻。不久前她還前往格陵蘭島,考察氣候危機帶來的影響以及那里的冰川融化情況,她撰寫的文章有廣泛的讀者。”
在艾德維看來,氣候問題是目前世界面臨的最危急問題之一,而青年領袖一起努力,可以為解決這些問題做出更多貢獻。難民問題是另一挑戰,青年領袖們在肯尼亞的一個難民營建立孵化器,致力于提高難民的創業能力,使其從社會負擔變為社會的貢獻者。
15年來,全球青年領袖項目覆蓋的國家和地區越來越多,入選者也越來越多元化。近年來的入選者中,企業家超過了半數。在艾德維看來,這意味著更多青年企業家有了社會責任意識,希望用市場和商業的力量改變世界。

艾德維 瑞士洛桑國際管理發展學院工商管理碩士,曾在國際奧委會任職,2003年起在世界經濟論壇工作。現為世界經濟論壇大中華區首席代表。
“15年前,人們或許覺得必須為非營利組織工作才能為世界貢獻正能量;現在,他們會建立一個公司來解決社會問題。企業家精神和公共利益的結合,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趨勢。”
站在張龍梅辦公室的玻璃窗前,北京CBD的“半壁江山”一覽無余。作為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駐華副代表,她的經歷是一個完整的循環:在中國成長—赴歐洲深造—在美國工作—被派駐回中國。
張龍梅本科就讀于上海交通大學,專業是人力資源管理,但這并非她的興趣所在。畢業時,正好德國康斯坦茨大學與上海交大有一個合作項目,張龍梅便選擇赴德國深造,攻讀國際經濟關系碩士。
“讀碩士期間,我對經濟學產生了很大興趣。它結合了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的優點,既有量化分析,又有邏輯推理,能讓我的大腦充分興奮起來。另外,它和社會生活的聯系更加緊密,在很多領域有實際應用。”張龍梅對《環球人物》記者說。她當時最感興趣的方向是宏觀經濟,尤其是貨幣政策,因為這些政策對整個社會來說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
從2004年到2010年,張龍梅一直在德國留學,直到獲得經濟學博士。這段時光對她的影響很大,不僅是學術上的,也是文化上的。
“德國人如果要做一件事,會非常認真地堅持到底,而且非常有條理。我留學前,文獻資料都是隨手放的,但博士畢業時已經習慣將所有文獻資料歸類、打孔裝訂,分裝在不同顏色的文件夾里。那6年時間讓我從一個不愿花太多精力做準備的人,變成凡事從頭到尾都要細致認真的人。這對我日后的工作影響很大。”
讀博士的第三年,張龍梅到IMF進行暑期實習,覺得這就是自己理想的工作,于是還沒等博士畢業就申請了職位,很順利地加入了這個國際組織。
她的第一個任務就是參加IMF對羅馬尼亞的貸款項目。當時羅馬尼亞面臨一些國際收支方面的問題,于是向IMF請求援助。
“我們與政府溝通的過程有時候是漫長的。我記得當時雙方開會討論項目的細節,一直談到晚上11點。”張龍梅回憶道。她負責的工作是分析羅馬尼亞未來經濟增長、通貨膨脹、勞動力市場等方面的發展情況。
從2010年到2017年,張龍梅一直在IMF華盛頓總部工作。除了羅馬尼亞項目外,她還研究過菲律賓的勞動力市場和國際收支,以及中國經濟再平衡和高儲蓄等問題。圍繞亞太地區的發展情況,張龍梅發表了很多相關著作,包括長期增長和中等收入陷阱、宏觀審慎監管政策、公司債務問題、資本流入和資產定價等。
這些年來,世界經濟風云變幻,IMF在國際舞臺上一直發揮著重要作用。
張龍梅告訴記者,從1945年成立以來,IMF的主要作用有3個,第一個是經濟監督。整個組織目前有189個成員國,每個成員都會接受IMF對其經濟的監督,有的是一年一次,有的是兩年一次。在監督過程中,IMF會對成員的經濟狀況做出分析,看是否有潛在風險點,然后給出一些政策建議。這是在單邊層面上。在多邊層面上,IMF會定期發布全球經濟展望報告、全球金融穩定報告等,大家熟悉的G20峰會與IMF之間也有非常密切的合作。用張龍梅的話說,“IMF的經濟監督就像一個家庭醫生,定期給你號脈,提醒你注意什么問題”。

IMF標識。其主要目的是維護世界經濟和金融穩定,促進可持續發展。

2019年5月,張龍梅(左前站立者)與IMF同事在貴州省一所希望小學。
第二個作用是貸款項目。當某個成員陷入國際收支危機時,IMF僅提供政策建議已經不夠,還需要提供一些貸款援助。貸款項目一般持續幾年時間,幫助當地經濟慢慢恢復。
第三個作用是給成員提供技術援助和培訓。
隨著經濟的發展、國際影響力的提升,中國與IMF的合作越來越密切,所發揮的作用也越來越大,目前已是IMF的第三大股東,僅次于美國和日本。
2017年8月,張龍梅被IMF任命為駐華副代表,從華盛頓來到北京工作。“我們與中國人民銀行、中國財政部、其他政府部門、各大高校、部分私營機構等都有合作和交流,同時也將中國的發展情況傳遞給世界,讓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國。”
不久前,IMF總部的一個磋商團來中國,張龍梅陪同他們去了貴州省,在了解當地經濟情況的同時也專程參觀了一所希望小學。

2019年6月17日,張龍梅在北京接受《環球人物》記者采訪。(本刊記者 侯欣穎 攝)
“那里的發展讓人印象非常深刻。這個學校里已經有了網絡,有了投影儀等現代化設備。中國在教育方面真的是花了很大力氣,盡可能地讓每個孩子有均等的受教育機會,這對中國未來經濟的影響將是不可估量的。”
另一方面,這次考察也讓很多外國同行更全面地了解了中國。“有些外國同事以前來中國出差或開會,都是在北京或上海這樣的一線城市,這次他們去了一些相對貧困的地區。我覺得這也是我們工作很重要的一方面,就是讓世界更深入地認識中國。”
的確,一些只到過北上廣深等大城市的外國人,會覺得中國“很發達”,但中國地區間、城鄉間的差距是很大的。“美國和加拿大面積都很大,但經濟發展程度比較均衡,相比之下,中國的地區差異要大得多。在貴州省,我們在貴陽市區看到的景象與開車一小時到山區看到的景象,真的是天壤之別。”
張龍梅說,很多外國朋友來中國的首選地是北京和上海,看到的是特別先進的一面,但從整體來說,中國確實還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如果看人均GDP,中國只有美國的30%左右,前面的發展道路還是很長的。也正因為中國有獨特的國情,所以她對外介紹的時候有更多工作要做。
如果說北京和上海彰顯了中國最現代化的一面,那么中國消費者走遍全球的“買買買”則給了外國人更直觀的沖擊——這個龐大的市場蘊藏著無限商機。在張龍梅看來,過去20年奠定了中國在全球貿易體系中的地位,未來20年中國和世界金融體系會有一個深度融合。
“雖然現在貿易全球化有一些阻力,但我認為金融全球化仍是大趨勢。中國的資本市場、人民幣的國際地位、中國在全球治理中所起的作用,都會越來越重要。在IMF內部,中國的話語權也在不斷提高,在決策中的意見越來越重要。中國現在也倡導建立一些新的多邊機構,未來幾十年中國的影響力還會有一個質的飛躍。”
過去幾十年,經濟全球化為世界帶來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但隨著一些地區保守主義的抬頭,全球化能否延續下去成了經濟學界熱議的話題。
“從IMF的經驗看,順應全球化的世界經濟才會有繁榮、穩定的發展。我們做了很多量化分析,看全球化給地區經濟、生產效率、就業帶來了哪些益處;我們也分析了如果推行反全球化政策,會對世界經濟產生多大的影響。根據研究數據,結論是非常明顯的。所以IMF總裁拉加德女士在很多公開場合,總是不遺余力地宣講全球化的意義。我們希望這個潮流可以繼續,也相信這仍是一個大趨勢。”
身處這個時代,很多舊秩序被不斷打破,新秩序被慢慢建立。而世界經濟之所以能夠保持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與多邊組織的存在有很大關系。張龍梅因此經常會感到自己肩上的責任。
“個人的力量當然是渺小的,但借助于IMF,我希望自己在世界大轉型的過程中盡一份力量。我相信,中國好了,對世界經濟也會好。”
黃鼎隆是在今年初舉行的達沃斯年會上得知自己入選“全球青年領袖”的。由于他創立的公司碼隆科技被達沃斯論壇評為“科技先鋒”,他便以企業代表的身份出席了達沃斯年會。“與國內的論壇不同,達沃斯論壇有點像春秋戰國時代的百家爭鳴,大家針對自己感興趣的話題聚在一起討論,內容非常細、非常具體。”
黃鼎隆參加的“爭鳴”大多是關于人工智能(AI)的。這是他最熟悉的專業領域。在清華大學,他從本科一直讀到博士,畢業后又在谷歌、微軟、騰訊等企業工作了幾年,積累了不少實踐經驗。更重要的是,黃鼎隆在微軟結識了自己的創業伙伴,來自美國紐約的碼特(Matt Scott)。
“我們兩個相識時,碼特在微軟亞洲研究院工作,我則負責開拓微軟搜索產品‘必應的中國市場。”黃鼎隆對《環球人物》記者回憶道,“那時是2009年,‘必應剛推出不久。本來我和碼特的工作是沒有交集的,但當時我發現市場上需要優秀的英語學習軟件,碼特則發現一些新技術可以用來打造相關產品,于是我們倆一拍即合。”
兩人合作的產品叫做“Engkoo(英庫)”,入選了2010年《華爾街日報》評選的“亞洲十大創新技術”,黃鼎隆和碼特隨后將它整合進了必應搜索。那次合作是兩人在微軟內部的一次成功實踐,也奠定了后來聯合創業的基礎。
2014年7月,黃鼎隆在深圳注冊了碼隆科技,自己任CEO,碼特任CTO,公司名稱是從他和碼特的名字里各取一個字,也包含生意興隆之意,再有一點就是“碼隆”諧音“碼農”。在國內,碼農是程序員的一種自嘲,但黃鼎隆和碼特都認為技術可以改變世界,所以通過這個名字向程序員致敬。
剛創業時,公司只有黃鼎隆和碼特兩個人。半年后,他們組建起了一個小團隊,團隊也從北京搬到了深圳。憑著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勁,碼隆科技參加了中國創新創業大賽,一舉拿下了全國亞軍,之后又在跨六大行業的中國(深圳)創新創業大賽總決賽中獲得了團隊組第一名,吸引了不少投資機構的關注,很快完成了首輪融資。
AI有許多分支領域,碼隆科技的產品方向是商品識別,屬于AI的視覺分支。在這個方向上,大部分公司都是做人臉識別的,即俗稱的“刷臉”系統,主要應用在社會安全防護領域。碼隆科技卻從一開始就聚焦在商品上。黃鼎隆說:“我們希望產品像行業專家、老師傅一樣,識別出各種各樣的商品及其屬性,然后進一步與實體經濟相結合。”
比如淘寶平臺的搜索系統,早期只能輸入文字,現在消費者可以上傳圖片,直接尋找同款或近似商品,這種功能就屬于商品識別。

黃鼎隆在瑞士參加2019年世界經濟論壇。
“正所謂一圖勝千言。有時一樣東西很難用關鍵詞描述,比如衣服的面料、家具的款式等,但如果你有一張圖片就能搞定。”黃鼎隆說。
雖然市場一直存在這種需求,但計算機對于圖片的識別能力卻相對滯后,科技界在很長時間里都難以實現突破。直到2012年,在世界最具權威的圖像識別挑戰賽ImageNet上,有團隊采用了AI深度學習技術,一下子把圖片識別精準度提升了10%。這是一個質的飛躍,就像把奧運百米賽跑的世界紀錄提高了1秒一樣,深度學習一下子引起了極大關注。
接下來的里程碑式事件出現在2015年,谷歌旗下公司研發的機器人AlphaGo下圍棋贏了世界頂級棋手李世石,依靠的也是深度學習技術。從此之后,更多的研發力量進入這個領域,行業發展日新月異。

位于深圳市鹽田區廣富百貨商場的智能貨柜。

商品識別系統可以識別紡織面料。
人臉識別、商品識別都是建立在深度學習的基礎上,而且應用范圍越來越廣。黃鼎隆告訴記者,受益于商品識別系統的并不僅僅是消費者,企業和行業同樣受益良多。
以服裝行業為例,零售已經是整個供應鏈的最后環節,往前追溯還有批發、生產、設計等環節,其中不少工作都可以應用商品識別。比如服裝設計,過去設計師要分析、判斷流行趨勢一般是去世界四大時裝周(巴黎、米蘭、紐約、倫敦),看完后總結什么顏色款式會流行,而碼隆科技開發的商品識別系統則可以讓機器直接分析秀場圖片。
“比如,攝影師在時裝發布會現場一共拍攝了100萬張照片,我們將其全部輸入系統中,馬上就能得到一個量化結果:服裝中的玫瑰紅比例從8%上升到了12%。”黃鼎隆說,相比于人眼觀察,AI得出的結論更加量化、速度更快。
碼隆科技目前開發的產品可以識別衣服的很多屬性,包括袖子是蝴蝶袖還是蝙蝠袖,是小清新風格還是職業風格,等等。用黃鼎隆的話說,“只要人類能夠識別的,AI都能識別”。
此外,還有一些屬性是人們在普通條件下無法識別的,比如一件衣服是不是純棉的,需要專業人員在顯微鏡下查看。過去要培養這樣的專業人員需要花費大量時間、金錢,現在則可以讓AI代替人類工作,判斷準確度甚至更高一些。
據黃鼎隆介紹,除了服裝業外,零售業也在應用商品識別系統,而且經濟效益很明顯,因為AI可以很好地替代收銀員的工作。
“我們做了一個智能貨柜,里面放入不同種類的商品,然后安裝一個攝像頭,與商品識別系統連接。顧客可以從柜子里隨意選擇商品,攝像頭相當于收銀員的眼睛,判斷顧客都拿了什么,自動結算價格。”
AI的發展讓人們不斷思考人與機器之間的關系。事實上,從第一次工業革命開始,兩者之間就有了某種分工:什么事情由人去做,什么事情由機器去做,兩者怎么結合才能使生產效率最高。今天的制造業仍然按照這樣的原則運行著,只是機器的能力又前進了一步,可以從事一些與腦力相關的工作,人和機器之間需要有一個新的分工。
“我認為未來并不是誰取代誰的問題,而是人機合一。”黃鼎隆對記者說,“比如服裝業,設計師還是必不可少的,AI的作用是幫助設計師更高效地分析、預測流行趨勢,但基于這個趨勢怎么設計服裝,還是需要設計師的創意才能完成。”再如醫院里的AI診斷,也只是幫助醫生提高看病效率,更快得出診斷結果,但之后的治療方案依然需要醫生擬定。這個過程同樣是人和機器共同完成的。
在黃鼎隆看來,無論AI如何發展,有一點可能是機器永遠無法取代人類的,就是好奇心。“AI本質上是數學。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看到任何方法,可以 用數學、用計算機去模擬人類的好奇心,機器不會像人那樣對一個未知東西努力探索。”
目前,碼隆科技的員工已超過150人,并在瑞士、美國、日本設立了分支機構。
“這是一個合作創新的時代,碼隆科技本身也是一個‘中美組合。”黃鼎隆說,“作為達沃斯青年領袖,我希望有更多機會與世界優秀青年交流。我也希望,AI的發展能讓大多數人而不是少數人受益,不要因為科技差距而加劇地區之間的不平衡。作為AI領域的創業公司,我們想通過實踐探索出一些方案,為世界更公平、更美好做出貢獻。”
張龍梅德國法蘭克福歌德大學經濟學博士。2010年進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任職,先后在羅馬尼亞組、菲律賓組、亞太區域經濟組、中國組從事研究工作,現任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駐華副代表。2019年入選世界經濟論壇全球青年領袖。
黃鼎隆1981年生,清華大學人機交互博士。2014年聯合創立碼隆科技,現任CEO。2017年獲中國計算機學會頒發的首屆“ 青竹獎”,2019年入選世界經濟論壇全球青年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