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的蛙聲

許衛國

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稻香與蛙聲，都是詩做成的。詩人們只要拿過來便事半功倍。

這里蛙聲出處顯然是在田野，那里離自然最近，離人類相對較遠，最適宜自由歌唱。而有一段時間，青蛙受到人類極不友好的對待，青蛙仙子和青蛙仙女這些可愛的精靈幾乎絕跡，紅塵之處，音訊全無，唯在窮鄉僻壤，人跡罕見處偶有幾聲蛙鳴，也多是只言片語，那蛙聲不僅戰戰兢兢，且多變調了，像第一次上臺講話，像第一次向情侶表白，也像在槍口下發表言論，總之無論怎么比喻也表達不了青蛙的心情。可憐的青蛙，沒想活了多少輩子遇到這樣慘烈的大屠殺。

早些年，每逢春雨落下，青蛙包括類似青蛙的土蛤蟆，都會盡情地歌唱，各個聲部，各種唱法匯集在水面的舞臺，立體環繞，傳播很遠，它們不分早晚，深夜尤甚，為生命歌唱，為愛情歌唱，為田野歌唱，失眠的人這個時候聽了不會煩躁，或者說會在青蛙的合唱中安然睡去，疲憊的人聽了蛙聲，仿佛那聲音在給他們按摩，渾身酥軟放松；這是鄉村的人一年之中最清新明麗的音樂節，除了青蛙，還有鳥叫蟲鳴加入，這是給勞動者的特殊的待遇，不收費。而至于城里可曾有蛙聲？我就孤陋寡聞了。

我對青蛙向來尊重，愛護有加，這源于老師的教導，也源于青蛙自身的美麗和美妙的歌喉。小時候的一天，我在小河邊游玩，看到一串青蛙腿都被穿在一條線上，在水邊掙扎，試圖朝不同方向努力逃竄，眼睛鼓著，望著我，下頜扇動，嘴里不停地叫著“哥哥”“哥哥”，那聲音可憐又哀傷、無助，與河邊青盈盈的水草，翩翩閃光的蝴蝶，粼粼的水波，極不和諧。我頭腦一熱，將線頭解開，一抽，嘩啦嘩啦，青蛙從斷線處紛紛滑落水中，四處逃散。有的潛水，不辭而別；浮水的還朝我深情凝望，或懷疑這自由來的突然，是真是假？就在我和青蛙一樣如釋重負，也要離開時，過來一個手拿魚鉤的大男孩，立即判斷是我放走他的辛苦捉來的青蛙，便掌巴一揮，毫不猶豫，不偏不向，使我的左右臉頰發出春雷一樣聲響，耳朵里頓時如蚊蠅紛飛，淚如春雨，那大男孩也覺得手掌發麻了，再看我比青蛙還可憐，便罵罵咧咧地走了。我望著明亮的水面，一個青蛙的影子也沒有，一絲蛙聲也聽不見，耳朵里蚊蠅依然沒有散去，我望著河水像河邊的樹，久久不動，若是細心的人看到，一定以為我是想不開，要投河。

青蛙，我為你挨打，為的就是要聽到你的歌唱，那也是幸福。幸福都是奮斗來的。那些時候我會坐在小河邊聽得入迷，以致后來我學的蛙叫，連青蛙都信以為真，和我對歌，一唱一和，一呼百應。有時他們休息，我學幾下他們的叫聲，都能引來他們參演、共鳴。我還看見青蛙在水面東張西望，尋找我的叫聲，我不知道我的發聲是他們的女聲還是男聲。我想它們的歌里面肯定是有情歌的部分。我真的快成蛙人了。

今年，對，就是今年春天，我在我的窗前聽到了蛙聲，開始以為是電視里的，再聽這聲音來自窗外小河邊。最早一聲兩聲，過幾天就數不清有幾聲了，再過幾天，整個水面就“蛙聲一片”了。這可是在城里啊！這旋律，這音高，音色，音質，幾乎與幾十年前無異，蛙聲依然字正腔圓，依然肆無忌憚，忘乎所以地在大合唱，春天的夜場是連續，此起彼伏。小孩子聽不懂，起先也以為這是電視里的。

這蛙聲，也不像那段時間偶爾聽到那零星的叫聲，戰戰兢兢，欲言又止的發音。我想起這些歌手應是我當年救下的那些青蛙后代。這么多年來受到那么多驚恐、捕殺、污染，毒害，還能保持原有的主旋律，為大地歌唱，啊，青蛙，你們的歌唱，是對綠水青山的贊美，這聲音對于環境，勝過任何夸獎和錦旗、勛章。這聲音也帶來自然的慰藉，鄉村的淳樸，田野的旋律，農耕文化的鄉愁鄉韻。

天亮時分，我來到小河邊，一群群黑色的蛤蟆珠（蝌蚪） ，結隊游動，在小河的無（非五）線譜紙上像一個個游動的音符，不久，也就會發聲，在沒有嚴格限制的節律中，同樣發出流水一般的歌聲。沖刷喧囂，淹沒噪音，蕩滌哀鳴，淘汰嘮叨……

我驚嘆，在我們的小城里居然有了蛙聲，這蛙聲何嘗不是美麗家園贊美詩，何嘗不是我們心靈的及時雨，浥清塵，清虛火，它使我回到自然，回到本真，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生命的交響樂，文明的主旋律，蛙聲是不可或缺的綠色聲部。

小城，因為蛙聲又多了幾分生機，我，因為蛙聲而找回了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