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玉
叔
凌晨五點半,天依舊黑。窩在很不寬敞的轎車里,瞅一眼夜色包裹的城市,我的眼睛被瞌睡越束越緊。我的眉頭皺著,我想,狗日的咋一點動靜都沒有呢?
叔說,天快亮了。叔的話在我們的神經上敲了一下。我努力睜一下眼睛,看一眼從黑暗中浮出一點點影子的那個小院,它在高樓大廈的背景之中如茫茫大海的孤舟,在城市的邊緣飄搖不定。我想,管曉敏一定是吃錯了藥,要不就是腦子進了水,否則怎么放著家里溫暖舒適的小日子不過,跟一個不知哪里來的狗日的男人在這樣一個齷齪窩囊的地方鬼混呢。
叔給我們每人遞了一根煙。叔在我們面前不像叔,有點低三下四。但看在老祖宗留下的輩分的份上,我還是努力擠出一點恭敬。叔不是親叔,有拐著彎兒的血緣,因此,事關他兒子、我的堂弟王家成,我們就不能不管。何況之前嬸子又為這事請我們吃了一頓上好酒席。
王家道拿了叔遞上來的煙,眼都不往叔臉上斜一下,兩個膝蓋頂在前排座椅后面,身子后仰,瞇著眼。
打火機咔嗒一下,明亮閃了我們的眼睛。緊接著是打火機哧哧地響。聲音在這黎明前的靜謐中格外響亮,也格外耀眼。轎車狹小的空間,一點點煙霧就塞滿了。我咳嗽兩聲,另一個兄弟家德吼一聲,把煙掐了。家道沒吭聲,但把車窗打開,一股冷風蛇一樣鉆進我的脖子,我打了個寒顫。
院里的燈亮了。燈光如一簇火苗點燃了我們的情緒。我翹了身子,扭過頭看那一點光亮。燈光把黑暗鑿出一個洞,在這個還沒有完全醒來的早晨突兀突出,很像禿子頭上的虱子。我很緊張地捏了車鑰匙。我的神經繃成一張弓,我的車就是我要射出的那支箭,只要門一開,出來一個或兩個人,我的車會吼叫著,奔他們去。
家道掐滅了手里的煙。一手攀了前面的座椅坐直了身子,一手抓起一根鐵鏈,團在一起。家德手里沒有家伙,臨時從外面撿了塊板磚,也拿起來。叔瞪著眼,看那道門,像盯一只兔子的巢穴。
令我們萬分沮喪的是,燈又滅了。燈一滅,世界又成了同一個顏色。
我知道,這樣的一對狗男女,在這樣一個租賃的房子里,不可能放過早晨這樣一個精力充沛的時期。實際來說,管曉敏也完全可以跟王家成——我的兄弟在他們溫暖的小窩里做這樣的事。我的兄弟王家成是個不錯的小伙子,無論長相還是人品,都足以配得上管曉敏。
其實,我覺得,管曉敏之所以發生這樣的事,我兄弟王家成也有責任。
王家成有份很好的工作。在一個機械廠上班,經常出去做售后,工資不低,加上各種補貼。但就在去年,他辭職了。
我不知道他辭職的事。那個早上,我要上班,迎面走來王家成。我說,沒上班?家成捏了捏眼鏡,兩條眼鏡腿在兩腮上部壓出很深的印兒。家成笑一下,說,沒。我說,還在機械廠?王家成說,辭職了。我心里一驚。因為我知道王家成的工資挺高,是我干教師收入的兩倍還多。
我說,為啥辭職?家成說,不為啥。我說,不為啥能辭職?家成說,我租了村頭王五的院落。
這么一說我明白了。王家成要創業。創業這個詞挺時髦,中央領導都提倡大眾創業,萬眾創新。我臉上掛一點對未來企業家或百萬富翁的諂媚,說,租這個院落干啥?家成說,造飛機。聽王家成這么說,我差點噴飯。我想說飛機是那么好造的。但我打住了。
我什么也沒說,就像這個鄉村的人什么也不說一樣。我們都覺得,王家成腦子應該是進水了,或者出了器質性問題,要不怎么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回家做這樣一點都不靠譜的東西呢。
我想,現在的年輕人,今天看這個好,干這個;明天又喜歡那個,再干那個。只是,辭職好辦,入職難。我想,有王家成哭的時候。
王家成挺迷。我跟王家成鄰居,很少見他。聽嬸說,王家成吃住都在村頭的院落。王家成像一只迷路的牛,一頭扎進飛機的事中,出不來了。我們問他,你造飛機是為了噴農藥還是撒化肥?這種飛機早就有了,造出來也不會有市場。王家成說,我沒想那么多,我就是想造飛機,屬于我的飛機。
我原以為,王家成搞不了多久。年輕人做事有恒心有毅力的很少。但我低估了他。兩年了,他不回家。甚至連過年也在他的院里忙活。這么長時間不回家,一定會出問題。我原來最擔心的是王家成腦子,現在看來,王家成腦子還算正常的時候,管曉敏出了問題。
管曉敏外面有人了。這樣的事倘若只是外人知道,不會引起風波。但叔知道了。叔的智商不怎么高,叔傻,卻也不是很傻。很傻的話他不會把這樣的話傳到嬸耳朵里。叔跟嬸說,有人說,我們家曉敏在外面有人。
當時嬸子正在大棚里吊茄子秧。嬸的手里有一根白色的塑料繩。繩子從棚面的鐵條上耷拉下來,嬸子拿一根繩往茄子秧上纏幾下,一棵茄子就完成了。這棵茄子剛纏完,嬸手里已經有另一根繩。
叔的話打斷了嬸手里的活兒。嬸的動作打住的時候,陽光正很明亮地從棚上的塑料布照下來。白茫茫的霧氣慢慢升騰,白云一樣在棚里流動。叔盯著嬸的臉。叔一定是想從嬸的臉上看出點什么,至少是憤怒或憂傷。但嬸的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那一刻,空氣凝結成又脆又干的一片,任何一點動靜都能讓它崩潰。
叔的手捏著一個茄子杈停在那里。叔的眼里帶著驚恐。嬸硬邦邦地問,聽誰說的?
叔嘴里的話被嬸的冰冷打碎,磕磕絆絆起來。叔說,聽……聽……嬸子越發怒了,吼,聽誰說的?叔一下說,聽強子說的。但接著又說,不是強子說的,是……叔憋了半天沒憋出個人名。嬸子不問了,嬸子知道叔的為人,快三十年的夫妻,丈夫的性格或行為都了如指掌。嬸子繼續手里的活兒,嬸子對叔說,別聽外人胡說八道,也別對外人胡說。嬸子的話是圣旨,半輩子都按照圣旨做事的叔一邊點頭,一邊諾諾連聲。
嬸
嬸很少在人面前訓斥叔,除非是叔做了很不對的事。至于人后,我們就不知道了。但我們看到的,叔總是笑嘻嘻的,一臉的幸福。而且,即使干活,叔的衣服也還干凈,叔身上很少有泥水。
反而是嬸的衣服不怎么講究。嬸常穿破衣下地,最有特點的是嬸的鞋。嬸慣常穿的是旅游鞋,旅游鞋耐穿,很少見嬸腳上有新旅游鞋。常見的是,嬸腳上的鞋蝴蝶樣長了翅膀。走路忽閃忽閃地飛。冬天穿著下地的衣服也有特點,最常見的是嬸的那件紅羽絨服。我們是從羽絨服的某些角落里看到紅色的。太陽差不多把羽絨服的顏色染成灰白,有些地方剮破了,常有幾塊閃著亮光的透明膠紙粘在上面。
嬸的嘴里有一句話,這話并不對外人說,是嬸自言自語。而且常在嬸咬著牙很費力地做某件事時。一次嬸搬著一筐茄子,往三輪上放。嬸的力氣有限。但嬸不求人??粗矍暗那炎涌?,嬸說,丈夫不如人,兒子不能不如人,日子不能不如人!嬸說這話的時候聲音不高,但很有力量。嬸憋著一口氣,一下就把茄子筐抬高,搬到三輪車斗里。
肯定有人打嬸的主意。不是嬸多漂亮,也不是嬸多溫柔,更不是嬸多風騷。實際來說,嬸的打扮和行為,都很古板。嬸甚至很少對人笑,尤其是男人。但有些男人就有這樣的愛好,加上叔的懦弱,還有關于叔的故事。
賴五子就曾打過嬸的主意。
那天下午,嬸推著滿滿一筐黃瓜像推一家人的日子磕磕絆絆往前走。一個小小的坎兒就擋住了嬸的腳步。嬸很用力地推,看著就要上去了,力氣盡了,又退回來。嬸咬牙切齒再推一次,還上不去。汗水濕透了嬸的衣服,嬸的胳膊腿又酸又疼,嬸身上的力氣被一下午的勞動榨干了,一點不剩。嬸不推了,放下小推車站在原地。嬸知道,歇一會兒,力氣會回到身上去。一鼓作氣能上去。當然,如果有人從這里過,嬸也可以求人拉一把。其實,鄉里鄉親見了,不用說,誰都會搭把手,幫嬸拉上去。
賴五子來了。嬸站著的時候看到一個人影。雖然莊稼地里有一人多高的玉米,但嬸不怕,嬸覺得在這太平世界,沒什么好怕的。
直到近了,嬸才看清是賴五子。嬸本想說,幫我拉一把。但看到賴五子,嬸不說了。嬸知道賴五子的為人,嬸不想求這樣的人。
但賴五子不嫌嬸。賴五子走到嬸面前,笑出一排白牙。賴五子說,咋了?上不去?距離這么近,又是鄰居,嬸不能不說話。嬸有點懊喪有點無助地說,這么個坎兒,就上不去。賴五子說,女人嗎,逞能逞不上的。嬸對這樣的話很反感,正要反駁,賴五子已經彎下腰,攀住了嬸小推車前邊的繩子。
嬸沒怎么用力就推上了那道坎。嬸心里懷著感激呢,想說句感謝的話。還沒說,賴五子竟在嬸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賴五子說,再有這樣的困難跟我說一聲。嬸心里很不屑,也很嫌惡,嬸心里說,跟你說算個屁。憑什么跟你說?正這樣想,賴五子竟又笑嘻嘻地來到嬸面前,一手攥住嬸的手,一手往嬸身上摟。
賴五子的動作可以理解為兩層意思。一是,他想幫忙,握住嬸的手要接攥車把。另一只手要攥另一只車把。另一層意思,只要嬸不反抗,沒有生氣的表示,他可以順勢把嬸摟進懷里。
對于這種進可攻退可守的伎倆嬸看得一清二楚。嬸什么話也不說,只把小推車重重地蹾在地上。因為用力過猛,筐里的黃瓜嘩啦啦撒了一地。
站直身子的嬸跟賴五子幾乎對臉。嬸很清楚地看到了賴五子臉上的尷尬。但嬸既沒拿巴掌扇他,也沒張嘴開罵。嬸很平靜很平和地跟賴五子說,謝謝你,我自己推就行。
再不識趣的人也知道這話里的意思。賴五子退后幾步,換上一臉尷尬的笑,一邊說,好好,一邊慢悠悠地走了。
管曉敏
天終于亮了。天光讓小院的燈失去明亮。我們肯定無法再通過觀察小院的燈光判斷管曉敏和野男人的行蹤。但明亮給了我們更寬闊的視野。兩扇破舊的黑漆木門,已經關不住他們的秘密。我知道,存在于我們想象中的兩個人——也或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很快就會暴露在我們面前。而我們也將很利落地完成叔和嬸交給我們的任務。
我稍稍打開車窗,放一放車內污濁的空氣。街上開始有人,主要是那些從辛苦里扒生活的人,小商小販,環衛工人。隨著城市醒來,更多的人加入到街上的行列中。有穿著運動衣和運動鞋的人,順著街邊,一路奔跑。
我們肯定不能動。我們怕我們的行動被管曉敏窺見。倘若他們烏龜樣躲在那個小院,一整天沒有動靜,我們大半夜的守候就會落空。我們當然可以去敲門,把他們二人堵在小院,然后把他們的某些行為照相留存,發到網上。但令人遺憾的是,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是他們租住了這個院落。
這個小院究竟是誰發現的,到現在為止,我們不得而知。叔帶我們來的,而叔是嬸帶他來的。嬸究竟怎樣探到了兒媳的愛巢,據說是有村人跟嬸說的。
嬸一開始不知道管曉敏外面有人。嬸眼里的管曉敏算個好兒媳。好壞是通過對比來的,并不是嬸特別中意。比如,很多兒媳嫁過來就不下地,只在家吃喝玩樂,還跟公公婆婆或老公要這要那,花錢大手大腳。管曉敏不,管曉敏剛嫁過來的時候很能干,經常跟著嬸下地干活。盡管管曉敏干活不怎么如嬸的意,比如,不會栽菜,不會摸杈,不會除草,不會鋪水帶澆地。但這些都不是問題,嬸想,哪個女孩生來會干活呢,自己剛開始的時候不也不會干,還不都是邊干邊學。比起那些只在家里好吃懶做的媳婦,不知好過多少倍。
但管曉敏有一些習慣又是嬸看不上的。比如,每次出門,即使下地干活,都要精心打扮:對著鏡子很認真地梳頭,拿口紅細致地涂唇,用指甲油染手指甲和腳趾甲。最后穿一身新衣服,花枝招展的樣子,再拎一個小包。這樣的裝扮不適宜跟泥土親近。管曉敏在大棚里還有一套衣服,這套衣服又臟又破,是干活用的。等到地里的活兒干完,管曉敏一定要用大棚池子里的清水洗。雖不能洗凈全身,但至少露在外面的地方要干干凈凈。管曉敏在出大棚前,就換下舊衣服,換上新衣服,再打開化妝包,拿出小鏡子小梳子,還有口紅和指甲油,很仔細地裝扮一番。
嬸看不慣這做派,這些裝扮很費時間。常常,嬸鋤了半個畦,管曉敏還沒到。嬸不等她,嬸的勤奮使大棚里的農活不需要別人,嬸有時看管曉敏累了,出汗,或捶腰,會擔心她把稚嫩的身子累壞,嬸總是很及時地提醒,歇歇,歇歇再干。
但嬸還是想讓管曉敏來棚里,嬸需要一個幫手,更重要的,嬸怕年輕人寂寞。手里有事會把心里的寂寞打發掉。
這么年輕,能下地就很不錯了。鄰里那些剛結婚的小媳婦,哪個肯到地里去?還不都在家好吃懶做。這樣想的時候,嬸挺滿足。
嬸的心里寵管曉敏。管曉敏在嬸心里沒長大,還是個孩子。嬸寵管曉敏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弟弟王家成不?;丶?。不?;丶也⒉皇遣粣酃軙悦?,也不是有外遇,弟弟的工作性質決定的。
另一個更重要的,管曉敏有了孩子,白白胖胖的小子,誰見誰愛。嬸知道,管曉敏是栽進這個家的一棵樹,孩子是這棵樹生出的根。孩子的年齡越長越大,管曉敏在這個家就越來越牢固。
管曉敏去地里的機會自從有了孩子后基本沒有了。管曉敏看地里的農活忙,要下地,嬸說,在家看好孩子。嬸沒有多余的話,嬸的話硬,是溫情壓出來的硬。
管曉敏聽嬸的話,真的在家好好侍弄孩子。但孩子小,占不了多大時間。時間還是大把大把空出來??粘鰜淼臅r間交給誰呢?交給電視。但電視里的東西單調得很,也假得很,管曉敏不愿意看,管曉敏有新的想法。
管曉敏跟嬸提買電腦的事。管曉敏說,家里倘若有電腦就好了。嬸不知道電腦是啥。嬸說,電腦有啥用?管曉敏說,電腦里什么都有。嬸說什么都有?管曉敏說,比如,我們可以從電腦里看外面的世界,也可以看王家成。這樣一說,嬸來了興致。嬸說怎么看?管曉敏說,打開視頻連線就看到了。見嬸還不明白,管曉敏說,等有了電腦,你看一看就知道了。嬸問,這么好的東西應該很貴吧?管曉敏說,不貴,差一點的二千塊錢就買得到。嬸說,我們買肯定不買差的。管曉敏說,好的也就四五千。管曉敏的話給嬸打開了一扇窗,讓嬸看到了管曉敏的需要。也給嬸吃下一顆定心丸,嬸想,四五千,不多。嬸很爽快地答應下來。嬸爽快的原因有二,一是家里不缺錢。不要說地里的收入,光丈夫的工資就足夠養活一家人的日子。公爹的死,也拋給這個家一筆豐厚的資產。另一方面,嬸想從里面看兒子。
管曉敏沒有告訴嬸電腦里還有他兒子以外的很多男人。
電腦把管曉敏的日子塞滿了。嬸回家,孩子在一邊,管曉敏對著屏幕。管曉敏的臉上笑瞇瞇的,手指在鍵盤上敲出噼里啪啦的響。嬸不知道管曉敏臉上的表情對著誰,嬸心里覺得,管曉敏只能對著王家成。嬸有時也想到微機屏幕前看一看,但嬸能看到什么呢?什么也沒有。管曉敏在嬸進入她房間的時候把電腦的窗口關了。
嬸的心里有一點疑惑。但嬸的眼里到處都是活兒,還有床上的孩子。嬸讓叔去飯屋做飯,自己抱起孩子。嬸笑得一臉幸福。孩子見到嬸,也笑得滿嘴牙花。
漸漸地,嬸發現微機里長出的繩子,把管曉敏越纏越緊。被纏緊的管曉敏,沒有時間打理別的事。嬸回家聽到孩子哭,一看,孩子尿了,應該給孩子換尿布。但管曉敏坐在電腦旁,心無旁騖。只管敲出噼里啪啦的響。
嬸有點后悔。但又想,這社會,電腦已經在更多的家庭扎了根,買電腦是遲早的事。
讓嬸疑惑的是,電腦里到底有什么,能把管曉敏粘得那么緊,緊到連孩子都不管了?
嬸把這事跟王家成說。王家成一臉的無所謂,對嬸說,能有什么?還不就是些亂七八糟的新聞之類。嬸還不放心,又問,這些東西能讓管曉敏迷到那樣的程度?王家成說,能。
嬸跟兒子討主意,怎么才能讓管曉敏不那么迷,不那么整天坐在電腦前,連吃飯的工夫都沒有。王家成說,玩夠了就不玩了。
什么時候才能玩夠呢,嬸心里不甘,但又沒有別的辦法。又想,既然兒子都這么說了,或許沒啥大不了的。
但漸漸地,嬸又發現了一些問題,管曉敏回娘家的次數多了。每次回娘家之前管曉敏都要認真打扮。當然,管曉敏連下地前都認真打扮,回娘家就更要打扮,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但管曉敏以前很少在娘家過夜,除非帶孩子一起回去。但現在孩子大了,上了幼兒園,跟爺爺奶奶睡。
這很不正常。嬸在一個夜里瞪著大眼想了很多事,嬸心里有很多疑惑,嬸有了一個初步的判斷,管曉敏的問題還是出在寂寞上,倘若兒子回家,管曉敏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了。
但兒子怎么能回家呢,有自己的工作。而且,近來兒子回家的次數并不少。兒媳只要有空還往外跑。
王家成
王家成終于還是回家了。他回家不是嬸的主意,也不是管曉敏的主意。
他想造飛機。這個想法聽起來高大上,在嬸聽來根本就是扯淡。嬸極力反對兒子的想法,也反對他的做法。嬸說,放著這么好的工作,這么高的工資,回家做這樣不靠譜的事,你傻呀?但嬸的話鉆到王家成耳朵里,鉆不到王家成心里。王家成悶著頭不做聲。
王家成買來大量關于飛機原理和空氣動力的書,還買了大量的鐵、不銹鋼,摩托車發動機,電動車電機等等。這些東西堆在院落,看上去像個廢品收購站。
但王家成回家也不是沒有一點好處。嬸想,兒子回來,雖然工作沒了,不掙工資了,但管曉敏應該老實了。兒子是拴著管曉敏的那根繩。有了這根繩,你管曉敏還能整天回娘家?
一段時間,管曉敏確實不回娘家了。管曉敏有時甚至去那個院落看王家成搗鼓飛機。但管曉敏對飛機沒有興趣。經常一邊走一邊看,手機響了,是微信或QQ那種響,嘀嘀嘀,嘀嘀嘀。手機一響,管曉敏的心飛了,管曉敏很利落地從褲袋里掏出手機,用手劃著看。
沒過多久,管曉敏又回娘家。嬸看著要推電動車的管曉敏,問,怎么,有事?管曉敏說,我回娘家。嬸問,家成知道嗎?
嬸問的目的很明確,作為妻子,做事要征求丈夫的意見。雖然嬸做事一輩子都不征求丈夫的意見,但自己的丈夫是傻子,兒媳的丈夫不是。
管曉敏說,跟王家成說了。言外之意,王家成是贊成的,至少是不管。這話一出,把嬸的嘴堵了。回趟娘家,丈夫不管,婆婆管。婆婆當然也可以管,但管得著管得住嗎?
管曉敏跟嬸說話的時候有一絲不屑。嬸低頭,裝作什么都沒看出來,嬸說,讓家成送你去!
嬸的心被小時候的磨難和結婚后的坎坷淬火,冷卻,粗糲,嬸心里的主意明亮鋒利又一箭中的。
管曉敏猶豫了一小會兒,說,他忙。
這話對。王家成忙,忙得昏天黑地,忙得廢寢忘食。嬸看不懂王家成房間里成堆的書,也看不懂王家成用鉛筆和直尺畫的圖紙,更看不懂王家成用電焊焊接的希望。但看得出王家成的忙。王家成整天泡在那個院落,不時傳出錘子敲擊鐵塊的聲響,也經常響起電焊的哧哧聲。晚上的時候,電焊的光一下一下閃到天上去,照亮了鄉村的黑暗。
嬸說,再忙也不行!嬸的話斬釘截鐵。嬸的話堵住了管曉敏的嘴,但沒堵住管曉敏手里的動作。管曉敏繼續推著電動車。嬸知道她的話對管曉敏不起作用,但嬸不是草包,嬸去找王家成。
王家成左手拿電焊帽,右手拿電焊槍,一下一下往兩塊鐵中間點。焊條點在鐵上,當當響幾下,就哧的一聲。伴隨著耀眼的光芒。
嬸的腳步聲還是驚動了王家成。王家成拿開眼前的電焊罩,扭頭,見是嬸,也不說話,就扭回頭,繼續手里的活兒。
嬸說,管曉敏回娘家你知道不?王家成停住手里的焊條,對嬸說,知道。怎么了?嬸說,你不送她?王家成說,我送她干嘛,又不是沒長腳。嬸說,你必須送她。王家成說,憑什么?王家成這么說,嬸就知道王家成傻。嬸想,難道傻也可以遺傳?
嬸說,你不覺得管曉敏回娘家的次數多了些?王家成說,那又怎樣?嬸說,怎樣?你不會管管她?王家成說,她有她的自由。這話嬸不怎么明白。在嬸眼里,丈夫管老婆天經地義。
嬸還想說什么,王家成說,隨她去。我忙了。又開始點出哧哧的聲響和耀眼的亮光。
嬸上前,扯過王家成手里的電焊罩,一下摔在地上,摔出當的一聲響。嬸黑著臉說,忙,忙,你忙個屁!老婆重要還是你手里的這些破銅爛鐵重要?!整天搗鼓這些破東西,掙不來錢還整天往里賠,我不知道你弄這些東西干啥。
嬸生了氣,王家成不。王家成對著嬸嘿嘿一笑,露出幾顆白牙。王家成說,我喜歡這些東西。嬸說,你喜歡老婆不?你不覺得管曉敏有問題?王家成不緊不慢,不溫不火,王家成說,兩碼事。
其實,那時,嬸說管曉敏有問題的話只是猜測,嬸沒有把柄。那些風言風語也還沒有刮進嬸的耳朵里。但女人的敏感,讓嬸覺得,管曉敏回娘家的事不那么簡單。
但王家成還是架不住嬸一遍一遍的威逼利誘。實在不耐煩,王家成答應送管曉敏。嬸聽到王家成送管曉敏的話,一臉的喜慶。嬸覺得,王家成沒傻透,還有救。送管曉敏回家,一定會發現問題。
但王家成很快就回來了。嬸問,送去了?王家成答,送去了!嬸問,送到家了?王家成答,送到家了呀。王家成一臉的無辜。嬸問,沒發現什么?王家成答,沒。嬸還不放心,又問,誰在家?王家成答,她爺她娘還有她弟弟,都在家。怕嬸還懷疑,王家成說,她爺在門口打撲克。她娘在家選豆子。嬸又問,路上沒碰到人?比如跟管曉敏打招呼的男人。王家成不耐煩,答,沒有。
王家成的回答把嬸心里的十五只水桶吊起了七只,嬸開始懷疑自己的想法,難道我想多了?
王家成繼續弄他的飛機。嬸覺得,即使管曉敏沒有那樣的事,嬸的話也應該是一記重錘,敲在王家成心里。至少從那刻開始,王家成應該對管曉敏的行為進行限制或調查。但嬸看到,王家成依舊在那個院子里忙,而且,嬸除了看到一大堆他自己畫的圖紙,就是一大堆破銅爛鐵,連個飛機的樣子都沒有。
管曉敏照樣回娘家,而且,很多時候整夜不回家。嬸是真坐不住了。嬸要親自行動。嬸一定要抓住管曉敏幕后的男人,割斷存在于管曉敏身上的危險,讓這個家支離破碎的危險。
冬天的風特別大,也特別冷。風在這個冬天夾雜了很多東西,比如閑話。
管曉敏的事還是傳到了嬸耳朵里。當嬸心里的的想法被閑話坐實,嬸的心里充滿了悲哀。嬸再一次把閑話的內容傳遞給王家成,王家成說,管那些干嘛?你看她對孩子好嗎?這話一問,嬸還真沒有話說,管曉敏對孩子好。管曉敏每次出去,都會給孩子買好多玩具,也給孩子買很多衣裳。當然,管曉敏管孩子也嚴,只要在家,孩子的作業都親自看,親自批。
王家成這么說,嬸想說,對孩子好也不行。但嬸的話還沒出口,王家成又說,你覺得她對我好嗎?這一問,嬸又沒話說了,嬸知道,管曉敏對王家成好,對王家成的吃喝拉撒管得到,王家成在管曉敏手里跟孩子一樣寵著。王家成造飛機拉的債,很多是管曉敏從娘家借的。
王家成又問,你覺得她對你和這個家好嗎?嬸又沒有話說了。管曉敏對嬸或這個家還真沒有說的。嬸和叔穿的衣服差不多都是管曉敏買。就這一點,已經是很多人家的兒媳做不到的了。
王家成說,既然對你對我對孩子,對這個家都還過得去,管她干啥?
但嬸說,好也不行!家就要有家的規矩,不能讓她破了!王家成不說話了,繼續忙他手里的活兒。王家成不知道嬸說的規矩是啥,嬸自己甚至也不知道是啥。但多年的人生經驗告訴嬸,管曉敏的行為存在著危險,倘若任由這個危險不斷長大,這個家就毀了。嬸要在這個危險還沒有長大的時候,徹底打掉它。
王家成說,你見過她跟別的男人在一起?道聽途說的東西,能當真?這話讓嬸沒法回話了,嬸真沒見過管曉敏跟別的男人在一起。
事情倘若到此為止,嬸的家會走上另一條路。盡管嬸預計了最壞的結局。但這個結局可能出現,也可能不出現。
但嬸不是那種坐以待斃的人。
究竟用什么方法,費了怎樣的勁,嬸找到了這個男人藏嬌的金屋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嬸在那個傍晚把我們兄弟幾個約到“一家春”酒店。酒酣耳熱之際,嬸跟我們說明了來意。
我說,嬸,你能不能再考慮一下?
嬸說,還考慮啥?事情明擺著,不把那男的逮住,斬斷他們的聯系,我們家的日子還能過?嬸白了我一眼,看了一眼桌上的菜。大盤雞只剩些骨頭和肉湯,偏口魚吃掉一半,螃蟹剩些爪子。嬸為這事破了本錢。
嬸誤解了我的意思,根據我聽來的消息,管曉敏不可能只有一個男人,斬斷這個,其他的呢?這個社會男人多了。
但這樣的話我不好跟嬸說。我知道嬸的脾氣,嬸認準的事,十頭牛也拉不回。而且,嬸在我們這個家族的威望很高,我不能駁嬸和叔的面子。
最后,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我問,王家成知道這事不?嬸說,讓他知道做啥?他知道了,一個電話給管曉敏,你們還抓個屁!
嬸在那個下午已經把準備工作做足了。嬸帶著叔去看了那個院落。叔做別的事不行,做這個絕對一流。叔就有這本事,只要嬸交待的,叔一準不會出錯。
飛? 機
天光打開了新的一天。當城市的高樓和眼前的院落在我們面前暴露出來的時候,我知道,管曉敏跟一個男人做的謎,必將隨著天光一并打開。
叔嘴上的幾根黃胡須抖動了幾下,說,門開了。
叔的話很輕,在早晨的靜謐中一點都不突出。但話里的分量很重。我們三個人的睡意被叔的話徹底抹平,一下精神抖擻。我們很利落地坐直身子,伸長脖子,從車窗看那兩扇門。
兩扇門破舊不堪,黑漆斑駁,很多地方露著白木,只有兩個耳環是新的。我猜測,這樣的木門開門時會有吱扭扭的響。只是我們距離遠,看到門開,聽不到門響。
敞門的是個蓬頭垢面的女人。這個女人有些陌生,從臉上看,我們甚至看不清是誰。我在那一刻甚至懷疑是嬸盯錯了人,或者盯錯了地方,但從走路時的外八字腿和水蛇腰,以及身高胖瘦,我們看出,是管曉敏,錯不了。
我不明白管曉敏為什么會這么蓬頭垢面出來開門。我眼里的管曉敏永遠都那么干凈,利落,那么花枝招展。
當我們的理智確定那就是管曉敏后,剩下的就是我們下車,飛快地跑進去,從屋里拖出一個男人,像公安審訊犯人那樣審訊一番,或者來幾下刑訊逼供。
但我們剛剛敞開車門,王家道下了車,王家德的一條腿還沒邁下去,一輛三輪車從敞開的大門里呼嘯而出。我們打量一下車上的男子,身高也就一米六多點,一頭亂發,穿一身臟兮兮的衣裳——這樣的形象,怎么跟我的兄弟王家成比呢。
先捉住這個男人!我說。我的話還沒完,王家道已經跑到馬路中央。王家道像一個見義勇為的英雄那樣斷喝一聲,站?。∪嗆嚿晕㈩D了頓,但應該是瞬間明白了一些東西,一下加大油門,轟的一聲,飛一樣地往前沖。王家道手里拎著鐵鏈子,只是,他的鐵鏈子反應慢了些,還沒有掄起來,三輪車已經從他面前飛過去了。
管曉敏在門口呆了一呆,她很疑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但很快明白過來,因為我們幾個兄弟的形象是管曉敏再熟悉不過的。她一定從我們幾個兄弟的行為,想到了某些事。她很利落地關閉了眼前的木門。
先捉住那男的。在王家道和王家德猶豫的一剎那,我的一句話提醒了他們。他們瞬間扭轉身,往我車里鉆。
我的車在那個早晨如一匹撒歡的騾子,在城市空曠的道路上耀武揚威。
剛剛醒來的城市還在迷糊。只有灑水車和垃圾車趕早為這個城市做活兒。少數的晨起鍛煉的人對城市道路的清閑不構成威脅。只有那些不知好歹的紅綠燈,控制著我腳下油門的大小,使我不能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捉住那破三輪。
但畢竟,三輪車和轎車的速度不是一個量級。沒過多久,三輪車的速度就被我手里的轎車碾軋。當我的車跟三輪車平行的時候,王家道又開始喊,站住,停車。但王家道不是交警,也不是三輪車司機的親爹親娘,他的話只能讓三輪車更兇猛地狂奔。
到他車前,擋住他。王家德給我出主意。但我知道,倘若距離三輪車很近的地方停住,三輪車的慣性一定會造成一場不小的交通事故,那時,根據現有的交規,我負全責。而且,我的車是我的私有財產,一定不會有人為我的車負責,包括保險公司。
我的車不能像公安那樣往上撞,又沒有很多車圍堵把三輪車圍住,我只能加大油門,在三輪車前面停住。但三輪車比轎車靈活,一見我的車停住,立即掉頭,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我們有些黔驢技窮。
實在沒有辦法,我只能跟著三輪跑。我想,就這樣一個破三輪,由著你跑,能跑多遠。
三輪車沒命狂奔,順著河堤公路,往河灘地去。這個時節,莊稼都收盡了,河灘上一人多高的荒草。他要鉆到荒草里去?那樣的話就好了,我們三個人,只要他一離開三輪車,就是魚離了水,虎離了山。
我們在大路上狂奔。忽然,有轟隆隆的響。這響好大好近,就在我們頭頂。開始我們以為打雷,或者地震。但很快我們發現不是,是一架飛機在我們頭上飛。飛機很低,低到我們可以很清楚看見駕駛員的模樣。
王家成,王家成的飛機!王家德這一聲喊,把我們喊蒙了。我吱的一聲剎住。從車里下來,瞪著眼看天上。
王家成擺擺手,低低地跟著三輪車。我想,倘若王家成的飛機裝個導彈就好了。其實,不用導彈,從飛機上扔塊石子都足以要了三輪車駕駛員的命。
王家成在三輪車頭頂上方低空掠過,差點夠到司機的頭頂。司機驚慌失措。他大概做夢也沒夢到這樣的情景。雖然不知道開飛機的是管曉敏的丈夫,但知道飛機的厲害。
我們很快扭住了三輪車上的人。王家道照那人的屁股狠狠踢了兩腳。我說,不能打。王家道說,為什么?我說,送派出所。
王家成在我們前方不遠的地方停住。我們都挺激動,王家成比我們更激動。王家成說,終于飛起來了!我說,是啊,終于飛起來了,以后會飛得更高。
王家成問我們為什么追這個三輪,我們忽然覺得很難對他說。王家道剛要開口,我用眼光阻止了他。我說,這個人偷了別人的東西。
王家成說,要沒大事,就放了吧。說完,又上了他的飛機。發動機一陣轟鳴,王家成飛上了天。
我們四個人重新上了我的車。我們真的放了那個人。
我們回去以后,才聽說,王家成的飛機摔下來了,摔在了一個叫黃莊的地方,好在他及時降低高度,只是大腿骨折,飛機卻報廢了。
后來很長時間,王家成的飛機再沒上過天,但是他還是整天搗鼓。奇怪的是管曉敏再沒有什么緋聞。村里的張三花說,管曉敏親自跟她說,她不是怕王家成,她怕王家成的飛機,那家伙要是在天上追你,動靜太大了,丟人,一丟就丟到全國去。
張三花是管曉敏閨蜜,這話不由人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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