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衛巍
在昆明機場轉機的時候,方明才給盧小可發了一條微信。說是微信,又像是一種自我安慰式的解答。他在微信上只說了四個字:一切安好。然后墜了一個笑臉。圓圓的小黃臉,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就是這個小黃臉讓他一下子得到了解脫。解脫什么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他已經從北方出來了,出來得很決絕,但也有些不舍。心里空落落的,有百般滋味無時無刻在心頭縈繞,揮之不去。離家的滋味并不那么好受,離家越遠,卻總感覺越來越近。這是裝在心底的。
一條繩索解脫開之后,另一條禁錮鐵鏈又會把人牢牢拴住。
手機那頭沒有回音,直到屏幕逐漸黑下來也沒等到信息。他希望她回一條,哪怕回個委屈的哭臉也行。但她沒有,好像他的這條微信發給了陌生人。方明一直認為現在通訊設施及通訊方式的發展只能使人產生距離。無形的距離比有形的距離要可怕得多。要是這些都沒有多好啊,至少可以寫一封信。寫信,聽起來就是一個溫馨的詞匯,方方正正的信紙,工工整整的文字,含情脈脈的語言,無論如何都會令人感到幸福??捎帜軐懯裁茨兀糠矫餍睦锵氲?。道歉抑或是思念?或者是膩膩歪歪的情話?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個過程。在機場需要等候兩個小時,時間不是很長,卻也無所事事。他擺弄著手機,從左手換到右手,然后再由右手換到左手。候機室里出奇的安靜,有幾個人在昏昏欲睡,大多是插著耳機聽音樂的年輕人。方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胸中的郁悶越來越重了。
昆明的天氣很好,晴空萬里,幾朵云彩閑散地落在天空,靜悄悄的。天空很藍,藍得空無一物,白云卻縹緲無蹤,顯得很不真實。像夢幻般,在瞳孔里若隱若現。方明看著窗外的云朵懶懶散散地飄落,思緒也隨著它們飄遠了。盧小可的臉頰越來越清晰,一下子跳進方明的腦海里。他仿佛看見她獨自一人蜷縮在臥室里悄悄落淚。他知道,這些不怪他,但他也有一份責任。兩個人的沖突絕對不會是一個人的過錯。再說,也不是什么大事。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便不是什么大事,也不至于鬧到非要離家清凈一段時間的地步。他們沒有大吵大鬧,沒有亂摔東西,也沒有決絕地指責對方。他們只是在冷戰。孤寂、清冷、落寞。想想都覺得無奈。候機室傳來登機廣播時,方明把思緒收回來,盧小可便在眼前消失了。他驚奇地發現,那些云朵也消失了,天空空空如也,心底空空如也。
轉機后方明臨窗而坐,當飛機飛上高空時他才發現土地上一切的朦朧與渺小。那些曾經需要仰望的高樓大廈、參天大樹、高山與瀑布,都在飛機上這個小小的窗戶外面變得模糊起來,它們不過是一塊又一塊不規則的圖形而已。北方的天是混沌的,朦朧的,讓人捉摸不透的,而南方的天則是清新的,空曠的,甚至如水洗過一般。云,本來就是水,一塵不染,無憂無慮。方明獨自出來休假,本身就是一場艱難的抉擇。況且,家里還撇下懷孕七個月的盧小可需要照顧。這個時候一口氣跑到幾千公里之外,除非他瘋掉了。有時候他自己也想:自己肯定是瘋掉了。云朵已經不叫云朵了,它們變成了巨大無邊的泡沫或者是連綿不絕蜿蜒起伏的山峰。只不過這些山峰有的地方厚重,重重疊疊,有的地方虛無,飄飄渺渺。
到達景洪機場的時候天色已經接近傍晚。這邊和北方還是有區別的,除了天氣之外,在時差上多少也有一些區別。這個時候,北方已經燈火通明了,尚在春寒料峭中??蛇@里,夕陽依然沉穩地嵌在山頭上,暖風拂面,說不出的溫潤。方明打開手機,微信里果然傳來盧小可的一個小哭臉。其余就什么也沒有了。方明知道,盧小可這樣做已經不錯了,畢竟這次出來也有點賭氣的意思,從家到這不過七八個小時,憋在心里的那口氣不至于這么順暢地平復下去。方明給她發了一個自拍,嘴角有點上揚,強擠出一絲笑容,只不過這個笑容有些僵硬。背后是一株高大的棕櫚樹,樹冠亭亭如蓋,葉子像一柄柄利劍,直挺挺插入云霄。
這叫什么事!?方明心里嘆息了一聲。他仿佛聽見盧小可也在恨自己:方明,你說,你至于嗎!?他能想象出她的語氣,和自己的一樣,恨恨發聲,恨鐵不成鋼,也恨一時沖動。盧小可是那種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她的語速很快,邏輯思維來得也快,往往方明說出一句話,她就會在后邊跟上三句話,且每句話都能打到心頭上。每次鬧別扭,盧小可都會說:其實,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一塊材料!
那我是什么材料?
盧小可氣呼呼地說:你根本不是什么材料,簡直就是廢物!
方明說:那我恭喜你,你撿到寶了!
這種氣話說過不止一次,且不知怎么,越來越頻繁了。想一想都覺得沒意思。結婚五年,這些話早在耳朵里生根發芽了,根本不用考慮,幾乎順著嘴巴就能蹦出來。五年,天哪,這五年是怎么走過來的?方明自己也鬧不清楚。婚姻、家庭乃至如今兩人努力造了個還沒出世的孩子,都是在這種拌嘴與吵架中生發出來的。比如說要孩子,就是盧小可一時沖動所造成的產物。說產物可能有些不恰當,可不這么說,又能怎么說呢?那次她參加同學聚會,在同學們各自吹了一通牛逼之后,緊接著又各自夸起了自己的兒子或者女兒。他們是那么懂事,那么惹人疼愛,那么富有正義感,仿佛維護世界和平、拯救地球的重任已經落到了這些兒子和女兒身上。他們是主宰未來的統治者。
盧小可沒什么牛逼可吹,就吹起方明,也吹得有些心里發虛。一個普通國企的普通員工,朝九晚五、三點一線,真沒有什么牛逼之處。況且,兩個人還沒有打算要孩子,拯救未來的重任暫時還沒有著落——她沒有這個吹牛逼的資本。
打那以后,盧小可對方明下達了最為嚴厲和苛刻的禁酒禁煙令,并且三個月之內不允許方明碰她。盧小可說:我要把你體內所有的病毒都排除出去,讓你的后代干干凈凈地來到世界上。方明說:那我憋壞了怎么辦?盧小可撇著嘴說:你可以用雙手創造未來。
不過,盧小可還是十分理解方明的,她看他有時在床頭上輾轉反側,也會不經意扔過一個避孕套來,檸檬味道的,特潤滑的那種,薄薄的,像雨天里飄起的氣泡。但即便這樣,方明總覺得有些不盡興,這種溫存變成了一種任務,為了完成任務,他總感覺有些力不從心。
盧小可懷孕可以說十分順利。這段時間她把所有的備孕知識通學了一遍,飲食注意事項、酸堿度測試、預測排卵期……可以說,除了工作之外,她推掉了所有應酬,把心思全部用在了這上面。女人對于一項事情,不專注則已,一旦專注起來,那可是勇往直前戰無不勝的。
記得那晚,盧小可穿了一件粉紅色的睡裙,頭發蓬松地綰著,又偏偏是斜綰的,上面還別了一只十分精巧的發夾,在淡紅色的燈光里蹁躚飛舞。在這之前她刻意沖了澡,并且叫了方明一起陪著。洗漱完畢之后,方明躺在床上看手機,盧小可便像魚一樣鉆進來了。那一晚,是方明三個月來最為賣力的一次,簡直無堅不摧、山崩地裂。盧小可像一枚飄零的樹葉,在漫無邊際的秋風中起伏不定,又像一條柔軟的八爪魚,緊緊地抓住了方明的身體,不離不棄。
就這一次,盧小可懷孕了。她曾自豪地對方明說:我目前可是孕前準備的一流專家啦。我們單位想要孩子的姊妹都來向我咨詢呢。對此方明不以為然,他有些不屑地說:這足以證明,我方家的種子是多么純正與優良。
出租車是在訂機票的時候就一并定下的,在昆明轉機時已經電話聯系過。方明剛把微信發出去,司機就把電話打了過來。司機的普通話還算標準:方先生,您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到啦。
按照方明的推算,這時應該到了天黑時分,可太陽依舊精力旺盛,赤條條懸在天空??諝庖呀浄浅駶櫫?,掃在臉上,有些膩膩的感覺。方明告訴司機地址后在機場外獨自徘徊。這里客流量不是很多,人們都在懶懶散散地走著,看不出有什么獨特之處。急匆匆趕到這地方,竟然一下子不知所措。他是習慣那種快速的生活的,甚至過得有些焦慮。這種焦慮到底來自何處,方明自己也不清楚,總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網在籠罩著整個內心。他曾和同事們交流,有的說他是神經質,更多的則是默默贊同。一個人處身立世,本身就困擾在剪不斷理還亂的各色壓力之中。房子、車子、票子……僅僅物質上就構成了一個個萬丈深淵。那么,精神層面上呢?繪畫、音樂、信仰……這些呢?僅憑一部手機一個微信就能緩解這些空虛寂寞,肯定不現實。那么問題來了,怎么才能實現這個現實呢?方明有時自己都覺得可笑:現實,已經變成了理想。
接到司機電話時,方明已經在機場外餐廳里喝了一杯咖啡。這種咖啡是本土產的,比較柔和,淡淡的苦味摻雜著誘人的香氣在舌尖氤氳,整個人精神了許多。司機是一位很愛聊天的中年男人,一上車便遞給方明一瓶礦泉水,笑著說道:還請方先生等一下啦,還有一位客人的,已經下了飛機,正往外趕。
既來之則安之,反正也無所事事。方明點了點頭,漠然看著車窗外的風景。有些許微風,那些巨大的南國植物的葉子飄動起來,撲簌簌直響,它們極具動感地舞動著,像是對外來者表示歡迎。
五分鐘左右,一位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女人上了車。她生得還算標致,化了淡妝,南方的潮熱使臉頰有些發紅。不過,她的身體稍微有點發福,但不仔細觀察的話也不是十分明顯。她的皮膚很白,有些細潤,緩慢的溪水一般耀人的眼睛。
她的行李有些多,方明見她往車上放比較費勁,就下車和司機一起抬到后備廂里。她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小聲說了句:謝謝,辛苦了。
車輛在蜿蜒的山路上馳騁,路并不是很好走,有些地方有些坑洼,也有些陡,這讓方明感覺到有些緊張。不過司機已經司空見慣了,他一邊開車一邊侃侃而談:看你們的樣子,肯定是來度假的了。我們這個地方,山清水秀,鳥語花香,環境優美,最適合度假了。他說話的時候愛比劃,一只手就在兩個人的眼前晃來晃去。方明想提醒他一句注意安全,但又想他早在這條路上打了無數個來回,就把話語重新咽了下去。倒是這位女子有些緊張地說:這路上安全吧。
司機哈哈一笑:放心啦,我在這條路上跑了十幾年,閉著眼睛都能開。他掏出一盒香煙,遞給方明一支。方明搖了搖頭說:對不起,我不吸煙。司機自己點起來,有些自顧自地說:你們的節奏太快啦,把自己忙得暈頭轉向,哪像我們這里這樣悠然自得。在這住一段時間也是好的,可以緩解一下緊張的神經。
方明心底一動,笑著問:你怎么知道我們的生活節奏緊張?
司機笑著說:從你們的面部我就能看出來。
那位女的也插話問:你會看相?
我哪里會看相啊!只是看你們的臉不是很自然,有些松弛,特別是這位先生,眼圈有些發黑,雙眼也不是很有神采,肯定是勞累過度引起的。司機的眼睛雖然盯著前方的山路,卻把方明說得十分仔細。他笑著說:像你們這個年紀,適當時候就應該出來放松下的。看看風景,泡泡溫泉,把心頭事扔到天邊去,過幾天神仙日子豈不快哉?
方明和身旁的女人相視一笑,都微微點了點頭。那個女的伸出手來自我介紹道:我叫張曉薇,很高興認識你。
方明握著她的手,感覺有些濕熱。他做了自我介紹,然后問道:您這次準備去哪里?
張曉薇嘆口氣說:沒有目標,出來散散心,隨便轉轉,你呢?
方明有點不好意思,沉默一會兒說:我也是。
司機按了按喇叭,把路旁的一只山雞驚得撲簌簌飛出去老遠。你們看,我們這個地方就是這么原生態,你們可以在這好好玩玩的。
到達客棧時,方明發現和張曉薇定的都是這個地方,他就搶著付了車費。這地方三面環山,一面對水,且本身就建在半山腰,環境自然優美。之所以說是客棧,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它不同于那種磚瓦結構式的酒店,相比樸素了一些,卻不失典雅,給人一種寧靜的美。它是按照當地風俗,用土木竹樓那種裝飾風格建造的,巧、奇、逸,安安靜靜地矗立在山麓之中,如朦朧女子尚未解開那層面紗般,有些神秘有些安逸,更有一種別具風情的溫馨。
房間早在網上預訂好了,辦理手續比較簡單。方明住在二樓,張曉薇住在三樓。各自忙完之后,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餐廳里的人三三兩兩各自小聲地談著,并不是很多。方明找了個位子坐了下來,給盧小可發了條微信,內容很簡單:親愛的,住下了,放心吧。這次盧小可回復得很快,內容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收到。
方明嘆口氣,點了兩瓶啤酒,一條清蒸羅非魚,一盤涼拌豬耳,外加一碗野山菌湯。啤酒尚未打開,張曉薇也走了進來。她換了一身格子裙,色調比較淡,有些寬松,顯得輕松隨意。她的頭發也隨意向后攏了攏,只用一條五色的皮繩扎著,斜垮垮散在肩頭,且沖了澡,發尖有些濕潤。襯在燈光搖影里,裝點得她恰到好處。她先是四處看了看,然后走到方明對面坐下來。張曉薇笑著說:方老師不介意的話,一起吃個飯吧?方明連忙道:美女相陪豈能介意,歡迎歡迎。張曉薇也點了兩瓶啤酒,要的菜卻豐盛了許多,有當地的烤樹蛙、炒竹蟲,還有幾只蒸山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