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鶴北
故宮博物院宮廷部副研究館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博物館學和中國古代服飾,「有界之外—卡地亞與故宮博物院特展」「靈感中國」單元策展人之一
二十世紀最初四十年間,西方世界經歷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兩次戰爭,而此間也正是東西方女性從緊張的社會關系中不斷探求新的身份,并努力擴大自身合法活動范圍的重要時期。
與此同時,翡翠飾品不約而同地得到諸多風云女性的傾慕垂愛;這些精美的翡翠飾品因承載了她們各自對生活的態度、對未來的期許以及身后的種種落寞,而被賦予了形式與材料之外更多的文化意涵。
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翡翠從一眾珠寶中異軍突起,被東西方名流淑女所追捧并躋身于頂級珠寶行列,因其貨源及流通、制作技術皆被中國銷售商牢牢掌握,翡翠最終成為由中國珠寶商人確立其審美品鑒標準、由中國傳統知識精英不斷為其背書的重要珠寶品類。
翡翠曾于當時備受矚目,首先是因為經打磨拋光的優質翡翠最終呈現出光滑圓融的質感和鮮明潤澤的色彩,而這恰好符合正當其時的裝飾藝術那種明快濃烈、奢華性感的審美追求。其次,翡翠自清中期以后經歷了使用功能和品鑒標準的巨大轉變,新標準下的高品質、玻璃種翡翠(像玻璃一樣通透,品質非常細,結晶顆粒致密的一種翡翠)極其稀少罕見,這使優質翡翠逐漸超越其他寶石(包括玉石),成為最為昂貴的佩飾材料,不僅如此,翡翠亦被賦予專治皇權的象征意義,致使對翡翠的鑒賞與收藏也別具沾潤皇權的要義。
翡翠飾品承載了傳奇女性的生活態度、未來期許以及身后落寞,并且被賦予了形式與材料以外的諸多文化意涵。而這些引領時尚潮流的傳奇女性,又藉由翡翠飾品,在歷史的舞臺上展示著自己個性化的審美主張。
同光兩朝,國家政治幾乎全為慈禧太后一手把持,她自認于國家社稷之功堪比清高宗,無視國運衰微,在起居飲饌方面一味鋪張豪奢,服飾妝容尤喜踵事增華。因她對翡翠珠寶情有獨鐘,常年向織造、鹽政、粵海關、淮關等衙門需索,致使極品高翠幾乎成為內府禁臠,翡翠市值亦隨之飆升。清朝末年,翡翠居然超越和闐羊脂玉,成為價值最昂貴的玉石品種。
孝欽顯皇后(即慈禧太后)去世后,坊間流傳有大太監李蓮英的口述記錄《愛月軒筆記》存世。據傳李蓮英在書中曾一一歷數孝欽定陵隨棺入葬珍寶,其中尤以翡翠西瓜、翡翠白菜以及翡翠荷葉等俏色翠雕為稀世奇珍。對《愛月軒筆記》成書經過到內容真偽的評判,至今仍屬懸案,但從現存的清代內務府光緒三十四年十月至宣統元年八月《孝欽顯后入殮送衣版賞遺念山陵供奉衣服等賬》來看,孝欽顯皇后裝殮入葬場面之宏大,殉葬珍寶品質、數量之奢華應確鑿無疑。
從清末至民初,翡翠在中國市場一直炙手可熱。但促成清宮翡翠高調進入西方珠寶商和豪門名流視野的,是發生在一九二四至一九二八年間的一系列引發全國輿論關注的事件。
一九二四年,前清皇室內務府因無法償還籌辦溥儀大婚時所欠款項,將大量清宮金器、陶瓷及玉器抵押給大陸銀行貸款。是年五月二日,北京《晨報》以《清室又可拍賣古物》為標題進行揭發,引發輿論嘩然。這次抵押風波,成為鹿鐘麟「逼宮」、溥儀被迫出走、故宮博物院成立的直接導火索。遜帝溥儀后流亡天津,同時將為數眾多的清宮珍藏書畫和珠寶玉器帶出紫禁城。至一九三一年間,在京津古董珠寶界,不時出現前清皇帝變賣孝欽太后生前珍寶,特別是其珍愛翡翠的流言。這些流言觸發了古董、珠寶商和掮客的商業直覺。
一九二四年,內務府迫于情勢和輿論壓力,僅于一月后即向大陸銀行贖回了抵押物,但旋即又將這批珍寶秘密抵押給北京鹽業銀行,獲得貸款八十萬元。一九二七年,由于未被贖回,鹽業銀行計劃將其中部分陶瓷、玉器變賣出售,使得一批來源可靠的清宮舊藏珍寶待價而沽。舊金山古董商安倍·甘普(Abe Gump)在華代理人埃德·紐厄爾(Ed Newell)成為極少數參與了這次交易的外國珠寶商之一。安倍·甘普在搜求清宮玉器的過程中,自中國古董、珠寶商人處獲知大量有關中國古代玉器分類品鑒以及象征意義的知識。這些知識,對后來西方藏家的收藏品位造成極大影響。
隨后不久的一九二八年七月,國民革命軍第六軍團十二軍軍長孫殿英,盜掘河北省遵化市普陀峪清定東陵,所獲甚巨。為掩蓋行跡邀北平古董商人黃百川幫助銷贓。定東陵的盜掘,致使陪伴慈禧入葬的金玉珍玩,包括為數眾多的翡翠珍寶重現世間。最終,裹挾著底層民眾經年累月對清朝權貴、北洋軍閥以及國民政府官僚集團奢靡貪腐的怨懟不滿,伴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陰霾的不斷逼近以及中國在國際事務中地位的逐步上升,慈禧皇太后的翡翠收藏被順理成章地演義成近代首屈一指的珠寶傳奇,成為全球珠寶藏家渴慕的對象。
黃蕙蘭女士(一八九九年~一九九二年),為「爪哇糖王」印尼華僑首富黃氏家族第二代掌門人黃仲涵與原配所生第二女。她在爪哇度過了天真爛漫的童年,后于少女時代隨母親旅居歐洲。甫一成年,她便步入倫敦社交界,與名媛紳士相交往還。她姿容妍麗,體態窈窕,深諳歐洲社交禮節,熟練掌握英、法、漢語及爪哇語,對歐洲時尚品牌如數家珍。她擁有同時代女性難以企及的財富與行動自由,充分享受到歐洲工業革命以來,現代化的物質文明與進步觀念帶給女性的自由與舒適。
一九一八年,顧維鈞隨中國外交團赴巴黎參加和會,商討一戰參戰國戰后事宜。黃蕙蘭姐姐黃琮蘭其時居于巴黎,在寓所招待代表團成員,借機撮合二人相識。一九二〇年十月二十一日,黃蕙蘭于布魯塞爾與顧維鈞結為伉儷,成為其第三任妻子。一九二三年,顧維鈞與黃蕙蘭定居北京,寓所位于鐵獅子胡同五號(即現在北京市東城區地安門東大街二十三號)。黃蕙蘭曾親手置辦顧氏公館一應陳設,并于平生首次體驗到地道純粹的中國文化。她為北京的城市格局、傳統建筑、硬木家具、裝飾繁縟的中式服裝甚至是憨態可掬的京巴犬而著迷,尤其耽溺于古玩瓷器以及翡翠收藏。京巴犬與瑩潤質美的老坑翡翠,多藏于沒落清朝貴族的大宅門內。而即便這些貴族的生活已經捉襟見肘也絕不公然兜售所藏— 交易一概采取中間人上門接洽斡旋的方式,若無人引介,縱使你不吝金錢亦難有所獲。黃蕙蘭則獲益于前清駐法公使裕庚第三女裕德齡(一八八五年~一九四四年)的幫助。在裕德齡引介下,黃蕙蘭成為北京前門外廊房二條德源興珠寶店的忠實客戶。德源興的掌柜是被同業推舉為北京市珠寶業同業公會會長,號稱「翡翠大王鐵百萬」的回族珠寶商鐵寶亭,近代重要翡翠作品的流轉,絕大多數都與鐵寶亭有關。(一九一三年,鐵寶亭曾經接受山中商社委托,為其鑒定并購買恭親王府出售的珠寶玉器,這次交易受到西方古董市場的極大關注,鐵寶亭很可能自此獲得了國際聲譽。后來,鐵寶亭甚至還向歐洲珠寶品牌提供翡翠原料)由于貨源稀少,優質翡翠的市場長期處于供需高度不平衡狀態,造成銷售壟斷和一家獨大的局面。鐵寶亭一方面掌握著從緬甸克欽山區流出的高品質翡翠的優先選貨權;另一方面,他擁有大量包括杜月笙、孔祥熙在內的財勢傲人、身份顯赫的客戶,亦曾經手從前清皇室、孫殿英等處秘密流出的慈禧太后翡翠珍寶。
黃蕙蘭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斗石經歷,實際上是一個轉換了敘事立場的鐵寶亭軼事。根據黃蕙蘭自傳,以及帕特里克·法蘭克(Patrick Franch)在《自由與毀滅》(Liberty or Death)一書中的記載,第一代威靈敦伯爵弗里曼·弗里曼- 托馬斯(Freeman Freeman-Thomas)在一九三一年出任英國駐印度總督后,曾應邀出席在上海舉辦的一次歡迎酒會。席間,黃蕙蘭主動向猶太富商維克多·沙遜提出賭額為一千美金的斗石賭局,威靈敦伯爵欣然成為見證人。二人當時皆藏有出自清宮的翡翠珍品,遂約定擇期一較高下。后來,為黃蕙蘭贏得這場賭局的是一枚核桃大小、純凈無瑕的翡翠青椒。黃蕙蘭獲得翡翠青椒的經過,僅見于自述:鐵寶亭曾因受到同行惡意攻訐,被北平市長下令拆除加高后的店鋪。他上告無門,走投無路之時,幸得黃蕙蘭襄助,拆屋風波得以平息。出于感激,鐵寶亭向黃蕙蘭出示了這顆純凈無瑕、色艷欲滴、舉世無雙的翡翠青椒,并告知這件珍寶為溥儀出宮所攜之物,是一百余年前清高宗乾隆皇帝為撫慰香妃思鄉情切降旨雕制的。遜帝籌款心切,出價一百萬元,倘若交易不成,需將寶物送回天津。(在黃蕙蘭自傳中文版中,此處將鐵寶亭譯為「老德」,應為「德源興」之誤。有關斗石經過,參見黃蕙蘭《沒有不散的筵席》,中國文史出版社,二〇一二年,一六二~一六五頁)這個驚人的出價,令人不由懷疑此交易是專為黃蕙蘭精心設計的。溥儀自一九二五年出宮,至一九三一年十一月間一直居住在天津日租界,至一九三一年離津赴旅順,未曾再返。根據這一線索以及賭局的時間,可推斷出此交易不晚于一九三一年,不早于一九二五年。
黃蕙蘭自述她在獲得翡翠青椒后,曾委托路易·卡地亞將這件曠世奇珍制成吊墜,并配以總重達二十五克拉的鉆石吊墜扣,路易·卡地亞在對其進行品鑒時曾深表贊嘆,并摒絕一切旁人在場,以防意外。最后,這枚吊墜被卡地亞配以總重達二十五克拉的鉆石吊墜扣,成為黃蕙蘭畢生的摯愛珍藏。在她移居美國后,翡翠青椒曾被短暫出借給華盛頓史密森尼博物院展出。黃蕙蘭晚年居住曼哈頓島,這枚吊墜被保存在紐約的銀行保險柜中,在她去世后,即湮沒世間。
卡地亞檔案館現存有卡地亞受黃蕙蘭委托,為其加工制作的一枚翡翠青椒吊墜的照片,檔案記錄顯示委托時間為一九二六年,此外再無相關信息。按照黃蕙蘭敘述,委托制作鉆石吊墜扣一事必晚于一九三一年,即在威靈敦伯爵就任英國駐印度總督之后。所以,從時間上看,現存卡地亞檔案中的翡翠青椒影像不可能是黃蕙蘭自傳所述、路易·卡地亞接受委托的那件作品。但從目前所知全部記錄中,未見黃蕙蘭提及曾另有一枚于一九二六年委托給卡地亞的翡翠吊墜。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在自傳中,她每每不忘、反復提及曾擁有過的每一件卡地亞作品:卡地亞首飾盒、粉盒和鼻煙壺,是其少女時代倫敦最流行,并令她愛不釋手的社交禮品;在婚禮舉行之際,顧維鈞自黃母處收到的結婚禮物包括一副卡地亞的珍珠領扣;在一九二一年阿斯脫勛爵舉辦的社交酒會,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參加白金漢宮舉行的首次宮廷舞會時,黃蕙蘭皆身著沃斯禮服裙,佩戴卡地亞鉆石冠冕。當然,路易·卡地亞對翡翠青椒吊墜的激贊是其自傳中最為得意的片段,相形之下,其他珠寶品牌皆沒有獲得如此熱情洋溢的回憶和記錄。顯然,黃蕙蘭與其同時代人相仿,將卡地亞視為經營高貴、優雅生活方式的不二典范,是碩果僅存的品位、權威之象征,個人所藏曾獲得路易·卡地亞本人首肯的經歷,必是黃蕙蘭頗引以為豪的歷史。這段難以自洽的故事或許暗示這枚翡翠青椒的獲得經過存在需要被隱去的曲折情節。
在黃蕙蘭堪比傳奇的翡翠收藏經歷中,引起我們注意的,一方面是她驚人的財力和豪奢的手筆;另一方面,是裕德齡所起到的不可或缺的作用。黃蕙蘭與裕德齡的交往并非純粹私人友誼或偶然經歷,裕德齡既是黃蕙蘭之子的干媽,后又成為芭芭拉·赫頓第二次婚禮的見證人。正如下文即將談到,芭芭拉·赫頓在抵達中國后,同樣是在裕德齡的引導和幫助下大量購買包括翡翠珠寶在內的中國玉器,同樣在極短時間內建立起彼此信任的親密友誼。從探究史實角度出發,包括斗石在內,黃蕙蘭自傳中大量存在著與客觀事實難以吻合,或明顯出自她個人立場的論述。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那個由翡翠青椒演繹出的故事—乾隆皇帝與香妃纏綿悱惻的戀情。盡管黃蕙蘭的轉述令人明顯感到這是由鐵寶亭杜撰的生意經,但黃蕙蘭顯然是從裕德齡口中直接領受的。而這一故事,后來又由裕德齡依照原樣,講給了芭芭拉·赫頓。實際上,類似主題和口味的前清宮廷軼事,曾大量存在于裕德齡撰寫的虛構文學作品中。它們同眾多清朝人物軼事一道,構成了黃蕙蘭在北京時期所沉溺的興趣愛好和文化氛圍。這些事物的出現,源自民國時期北京特殊的政治與文化生態。民國肇始,外交使節、士兵、傳教士,外國的商人、學者乃至游客悉數到訪古都,北京儼然成為眾多外來觀察者體驗中國帝制文化余韻的應許之地。失去權勢和經濟倚靠的清朝權貴、八旗氏族,亟須尋找對已然逝去的顯赫地位以及繁縟鋪張的生活方式進行悼念和補償的途徑。對昔日榮光的追憶留戀,以及對今不如昨的悵惘抑郁,在相當程度上,被釋放和轉移到向好奇的外來者們展示、幫助其體驗器物賞玩、戲劇鉆研、庭院營造、寵物飼養與調制飲饌等生活藝術當中。
一九三三年,二十一歲的美國社交名媛芭芭拉·赫頓(Barbara Hutton, 一九一二年~一九七九年),與格魯吉亞國姆季瓦尼家族的亞歷克斯(Alexis Mdivani)王子,在紐約麗茲酒店舉辦盛大婚禮。芭芭拉·赫頓是美國零售業巨子弗蘭克·溫菲爾德·伍爾沃斯的外孫女,被稱為當時世界上最富有的女繼承人。結婚典禮舉辦前,芭芭拉的父親送給她的結婚禮物是一匣貴重珠寶,其中包括葉卡捷琳娜二世佩戴過的一頂祖母綠冠冕,拿破侖三世贈送給卡斯第里昂(Verasis de Castiglione)伯爵夫人的祖母綠珠寶套件,以及一條晶瑩純凈的翡翠項鏈。{Adrian Levy, Cathy Scott-Clark, Stone of Heaven: unearthing the secret history of Imperial Green Jade(《天國瓊路》), Little, Brown and Company, 2001}這條翡翠項鏈由二十七顆葡萄粒大小翠色欲滴、純凈無瑕,直徑范圍在一點五四至一點九二厘米的翠珠串成,配有一個鉆石搭扣。據《天國瓊路》一書作者查考,北京德源興珠寶鋪掌柜「翡翠大王」鐵寶亭曾天價購得兩塊翡翠色料(時間約在一九三〇年前后),皆出自一塊名為「藍水綠」的緬甸產翡翠原石。「藍水綠」因品質絕倫、毫無瑕疵,至今仍被珠寶同行視為傳奇。這條作為結婚禮物的翡翠項鏈,就是鐵寶亭用「藍水綠」原石制作,當時估價五萬美金。芭芭拉之父斥巨資將其購得,后委托卡地亞公司制作鉆石搭扣。一九三四年,赫頓本人再次委托卡地亞公司,將原來簡潔的鉆石搭扣改為由紅寶石、鉆石和紅寶石絲穗組成的華麗款式。改制后的紅寶石絲穗部分現已不存,不過當時的設計圖稿則由卡地亞檔案館保存至今。
這條項鏈后被芭芭拉贈予童年友人 路易莎·馮· 艾 林(Louise van Alen),后者不久也嫁入姆季瓦尼家族,這件首飾遂歸姆季瓦尼家族珠寶收藏。(這條項鏈也被稱為赫頓- 姆季瓦尼翡翠珠鏈)一九八九年,這條項鏈由蘇富比公司拍出,一九九四年,再次通過蘇富比拍賣,二〇一四年,卡地亞以創下翡翠首飾交易紀錄的巨資回購這條翡翠珠鏈,將其收入卡地亞典藏。
芭芭拉·赫頓,曾是二十世紀三十至六十年代「咖啡館名流」的代表人物。她癡迷于藝術品和珠寶收藏,不僅擁有大量法貝熱和卡地亞作品,且對中國玉器、翡翠情有獨鐘。一九三四年婚后不久,芭芭拉·赫頓計劃跨越太平洋到中國旅行。從舊金山起航前,她結識了古董商安倍·甘普,即前文提到曾參與鹽業銀行變賣清宮玉器交易的美國古董商。在尚未履踐古老國度前,芭芭拉就在安倍的店鋪中購買了她最初的翡翠及其他玉器收藏(《天國瓊路》),并自此開始,從這位古董商那里不斷汲取有關中國玉器鑒別和斷代的知識。他傳授給芭芭拉有關如何鑒定清宮翡翠以及如何通過手感而非僅憑肉眼識別玉料品質的行內經驗,這些經驗多是安倍從與之往來過的北京前門、珠市口珠寶商鋪中獲得。
芭芭拉抵達上海后,立即開始大量搜購中國玉器以及其他古董藝術品。據《天國瓊路》記述,芭芭拉大量購置翡翠手鐲,每每沉醉于聆聽層層疊套在雙腕上的翠鐲彼此敲擊后發出的清悅聲響,全然不顧其會發生崩裂的危險。她在上海購得一副慈禧太后生前珍愛的「絲瓜皮綠」翠鐲,并將它寄到紐約卡地亞公司,委托卡地亞為其制作鉆石搭扣。在她抵達北平后,起初不諳購買高品質翡翠的門徑,最終亦是在裕德齡的幫助和引導下購得大量心愛的玉器。裕德齡向她講述了清高宗于乾隆二十四年平息準格爾叛亂的偉大功業。平準之役使乾隆皇帝獲得了源源不斷的和闐玉貢,以及一位美艷絕倫的回族寵妃。乾隆皇帝與香妃伉儷情深,憐惜她思慕故土,下旨命玉作名手雕制翡翠青椒,以慰香妃思鄉之苦。此外,這位曾朝夕侍奉前清太后的御前女官還向芭芭拉講述了這位女性統治者每日的生活起居— 都是在金翠琳瑯的瓊臺玉宇中,萬千侍女、太監的簇擁下度過的。在她的寢宮內,堆疊著數千匣秘不示人的翡翠珍寶。這些信口開河、荒謬附會的講述,顯然對芭芭拉產生了巨大的魔力,使她陷入了對于翡翠的癡迷之中。
在芭芭拉中年時,她對中國玉器的收藏興趣逐漸轉移至和闐羊脂玉以及上古玉器上,對晚近流行的翡翠不再過分看 重。(Mona Eldridge, In Search of a Prince:My Life with Barbara Hutton, Sidgwick & Jackson,1988, p. 26-27)這種變化,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查爾斯·朗·弗里尓(美國著名鐵路車輛制造商)所認同的中國傳統文人階層對古代玉器的認知的影響。這種口味的轉變,更加直觀地表達出芭芭拉·赫頓對中國玉器的收藏熱情是源自其作為國家之重典、王命之輔佐而被賦予的價值。芭芭拉·赫頓收藏、佩戴過的傳奇珠寶,至今仍多存世,而她的收藏偉業卻隨其生前大量慷慨贈予及身后遽然破產終泯沒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