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宇旻

“深圳”地名始見史籍于1410年(明永樂八年),于清朝初年建墟。當 地的方言俗稱田野間的水溝為“圳”或“涌”,深圳正因其水澤密布,村落邊有一條深水溝而得名。據清代康熙年間所纂《新安縣志》記載,深圳河在歷史上不僅深,而且水流急,每逢下雨便漲起大水,居民來往十分困難,常有人“不知深淺,動遭淹溺”。
在今天,經歷輝煌的深圳人正在重新梳理自己的城市歷史,有當地人反對再用‘‘/J、漁村”一詞來概括改革開放前的該地全貌,這顯然一定程度上帶著重新凝聚激發歷史自豪感的動機。從歷史資料看,1979年以前的深圳,即使不能稱為“小漁村”,至多也是一個荒遠的邊陲小鎮,它既不在廣東省政治、經濟核心圈層的籠罩范圍之內,在當時也尚未得到國際貿易線的滋潤。它只是東莞市南邊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邊隅。
就是這么一個窮且偏遠之地,為何能在40年的時間里大跨越、大發展,成為媲美港澳、大咖云集、享譽全球的國家科技創新中心?
有學者總結稱,深圳的開放事業大致經歷了這樣一個過程:從開辟以招商局蛇口工業區為代表的園區經濟吸引合資獨資企業,到外資參與城市高樓群、商業設施和基礎設施的建設,到港澳臺加工貿易企業蜂擁而至,再到國際大型制造企業、跨國公司、科技企業、服務業、金融、商業、分銷網絡大規模進入,到今天,已以一種乘數效應,形成了外向性因素進入的洪流之勢。
深究其中曲折處,白有風雨話滄桑。沒有一個城市的發展歷程是順風順水的,用40年的時間從無到有構建出一座國際化科創之城,期間顯然不缺乏困境與瓶頸、爬坡與踏坎的過程。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后,農村改革迅速產生成效,但城市經濟體制改革要怎么改,從中央到地方依然處在探索階段。
那時,嶺南地區的行政區劃和現在不一樣,海南島尚屬于廣東省管轄,深圳并未成立,它只是廣東省下轄的一個縣,叫寶安縣。
寶安臨海,住著不少漁民,當時,一個寶安農民一年只能掙270元,眼見隔岸的香港燈火輝煌、高樓林立,一股逃港浪潮應勢而生,從此,對標香港,成為深圳的使命,只是那時候誰也不會想象,40年以后,深圳GDP將會超越香港。
1978年,時任中共廣東省委第一書記習仲勛等改革先行者向中央打報告,提出了創辦對外加工貿易區的建議,“廣東鄰近港澳,華僑眾多,應充分利用這個有利條件,積極開展對外經濟技術交流。”1980年,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十五次會議批準了《廣東省經濟特區條例》,深圳經濟特區建設肩動。
李灝是迄今深圳經濟特區歷史上任期最長的市委書記,在上世紀80年代推動了特區的進一步思想解放和改革進程,使特區擔負起改革試點和開放窗口的雙重功能,他在《深圳口述史》中回憶道:“有一天,國務院一位領導找我談話,說中央決定派我去深圳工作。那時還是計劃經濟時代,各地建設都是靠政府列入計劃才得以開始的,不是通過市場行為進行調節的。全國各地都要發展,財政就會有困難。當時梁湘同志在深圳做得有聲有色,但是深圳建設也存在規模過大、投入太多,從銀行借債數額大的問題,財政壓力大……對于改革而言,經濟特區是個新事物,對全國都有影響。那個時候,特區發展剛開始起步,一方面需要建設的地方很多,另一方面大家確實經驗不足,以為搞經濟就是鋪攤子,戰線過長。要來深圳,就意味著要接手很多事情。”
而在近兩年頗受深圳讀者歡迎的回憶錄《改革開放這些年(深圳19792017)》中,有這么一段話:“在第一批設立的國家四個特區中,深圳面向香港,珠海面向澳門,汕頭和廈門面向東南亞,這是區位優勢,然而在四個特區所面向的地區中,唯獨香港在經歷廉政風暴和產業升級后,短時間內成功躋身亞洲經濟龍頭,成為了全亞洲最繁榮富裕的地區和自由貿易港,這就意味著它有足夠的資本、經驗和渠道來孵化深圳。這個特殊的地緣優勢,使得深圳相對另外三個特區有更優厚的本錢,實現高于其他特區的發展速度。”
20世紀80年代,經濟特區朝氣蓬勃,招商引資誠意滿滿,海外資本紛至沓來。事實上,在特區獲批前夕的1980年1月,深圳蛇口就已經率先招商引資,向世界發出投資邀請,作為中國改革開放的一個信號,在國內外引起強烈反響。1980年,蛇口組建第一家中外合資企業“中瑞(士)機械工程有限公司”。1982年,蛇口第一家中外合資經營進出口商品并收取外幣的購物中心開業。1983年,蛇口建立第一家日資企業:三洋電機(蛇口)公司。
80年代初,我國改革開放的首批外資來自香港企業,譬如,第一家合資企業來自香港,第一家五星級酒店也由港商投資,而比鄰港澳地區的珠江三角洲地區,作為全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更是吸引了香港的大批企業家,他們窺準時機,第一時間帶著資金、技術把制造業北移,向只有一河之隔的深圳進發。
改革方面,這一時期的深圳可謂“破立并舉”。破,針對的是傳統制度和觀念約束;立,指的是以蛇口、羅湖為龍頭的工業區建設和城市商業建設。許多項“第一”在這期間敲下,包括但不限于一一
敲響土地拍賣“第一槌”。1987年12月,深圳房地產公司經理駱錦星以525萬元的價格,獲得了市政府拍賣的一塊8588平方米住宅用地的使用權,使用期限50年,如今通行各地的“招拍掛”制度,最初就發軔于深圳。
新中國第一只公開發行的股票。1983年7月,寶安縣聯合投資公司在報紙上刊登招股肩事:“歡迎省內外國營集體單位、農村社隊和個人(包括華僑、港澳同胞)投資入股,每股人民幣10元,實行入股自愿,退股自由,保本付息,盈利分紅。”發行股票的當天,購買的隊伍排成了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龍,盛況空前。 全國第一家證券公司成立。1987年9月,經中國人民銀行批準,深圳市十二家金融機構出資組成了全國第一家證券公司一一深圳經濟特區證券公司,而此前的中國人只是從茅盾的小說《子夜》及據此改編的電影中依稀對證券交易場景有一點印象。
深圳證券交易所設立,全國第一部國企股份化法規制定,第一次白發的公司并購發生......多年以后,有人點評,深圳的大多數突破性改革舉措都是在這段黃金時期打下了基礎。
1992年春,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視察深圳并發表了重要談話,從理論上回答了一系列關于中國改革發展的重大認識問題,把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推向了新的發展階段。在這以后,深圳到處澎湃著二次創業的激情,步入了快速發展的新高潮。
二
上世紀90年代后期,隨著改革開放浪潮迅速浸潤我國沿海地區、深入內陸腹地,深圳作為第一批先行試點的城市,獨特性變得不再突出。
這是必然的趨勢,也是時代的進步。不過,對于當時的深圳人來說,難免帶來失落和迷惘,城市發展定位一度失去方向。從90年代后半期到21世紀頭幾年,深圳遭遇一系列青春期的煩惱:雖然,包括GDP、工業產值在內的經濟指標仍然保持增長勢頭,但居民收入增長速度明顯放緩,城市在招商引資方面進入低潮,“特區不特”的質疑開始浮出水面。同時,治安問題越來越突出,一股雜亂而浮躁的氣息飄蕩在大街小巷。
2002年,一篇文章的出現被載入了深圳的城市發展史。人民網、新華網的論壇上出現一篇1 8萬字長文《深圳,你被誰拋棄?》,引起媒體輿論巨大反響,激起深圳市民集體共鳴。
當時的時代背景是,深圳兩大高科技產業支柱一一華為、中興盛傳即將把總部遷往上海,不僅如此,當地金融業兩大企業一一平安保險、招商銀行也在考慮將核心業務部門移往上海,連好不容易招來的零售業跨國公司巨頭一一沃爾瑪,也在考慮把中國總部遷出深圳,如果這五大巨頭全部“遷都”,深圳的新技術產業、現代服務業無疑被釜底抽薪。
《深圳,你被誰拋棄?》一文的字里行間透出對城市的濃厚感情和深深失落:“顯然,越來越多的優秀企業和人才正把目光拋向上海、北京、廣州等地。在這場關于21世紀經濟話語權的競爭與高級人才的爭奪之中,深圳顯然已經落于下風。沒有了政策優勢,又受制于經濟地理條件,深圳的這種劣勢在競爭中越來越明顯。深圳,曾經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曾經是中國最具活力的城市,曾經創造了諸多奇跡的經濟特區,曾經是光芒四射的年輕城市,但到現在似乎已黯然失色。”
“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國大陸的經濟發展從局部試驗性的階段開始向普遍改革推進。搞市場經濟、對外開放、與國際市場接軌,已經成為全中國的要求,不能再把優惠局限于幾個特殊的區域。而這也意味著,在中國加入WTO的背景下,經濟特區正在越來越失去其特殊性。盡管每一個經濟特區都不愿意放棄其特殊性,但它們仍然不能不接受一個越來越明顯的現實:經濟特區在中國的歷史使命已經完結。”
不久,該文作者被時任深圳市政府領導接見,這反映了文章觀點在政府層面獲得了一定程度的共鳴。
四
深圳市政府并非沒有認識到問題的存在。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三來一補”的引資風潮持續了十年時間左右,附加值低、粗放發展、污染環境等問題逐漸顯現,政策層面形成新共識,要進行產業遷移和轉型升級。
1995年,時任深圳市委書記厲有為提出第一次創業為深圳經濟特區打基礎,第二次創業要調整產業結構,高速推進經濟發展,發展高端服務業、金融業,發展高新技術產業,保護生態環境。厲有為后來在回憶錄中說,“深圳建立經濟特區伊始,由于當時的歷史條件,吸引來的投資商中不少是低端、附加值低、粗放型、污染環境的企業,例如小電鍍化工廠小印染廠等,生產中產生的‘三廢嚴重污染環境。這些企業只有兩條出路,要么轉型升級、要么徹底淘汰。但是要做到談何容易?以當時的‘三來一補企業為例,都是當時各村集體收入的主要來源,村民們依靠這些企業致富。但從全市層面來看,這些加工企業對我們未來的發展是很不利的,我們就要把他們或升級或遷移。這樣一來,就會觸動各個村的利益,村里就不愿意了。”
幸而,具有前瞻性的眼光,得到了省委領導的“背書”,在時任廣東省委書記的有力支持下,深圳市制定了若干鼓勵高新技術產業發展的政策。“在當時,村民不太理解,認為自己的利益受到損害,但現在看,這個方向是正確的,現在大家都是獲益者。”厲有為回憶道。
1999年深圳成功舉辦首屆高交會,回過頭看,這是比較重要的歷程節點,從這一年始,深圳借助全球網絡科技熱潮,致力推動科技創業,除了通信行業出現了華為、中興,互聯網公司涌現了騰訊、迅雷,電子信息有長城,還培育出華強北這個被稱為亞洲最大的電子元器件交易中心。寶安、龍崗兩個傳統制造業基地則有意識地實施技術改造升級,現代物流業和現代金融業齊頭并進,與高新技術產業一起,共同形成了三大支柱產業。雖然期間一度出現上文提到的“深圳,你被誰拋棄”的反思和討論,但朝著高附加值、高技術含量的微妙曲線兩端轉移的步伐,并沒有放慢。
2003年,我國香港地區實施自由行政策,赴港旅行更加便利,大大深化了深圳和香港兩地企業家的合作關系。在騰訊初創時期,創始人馬化騰常常往返深港兩地,在企業起步階段獲得全球知名風投機構的關鍵性融資;如今無人機領域的領先企業一一大疆科技的創始人汪滔則是在2003年入讀香港科技大學電子及計算機工程學系,2006年本科畢業、準備讀研時創立大疆無人機,產學研結合的模式風格十分明顯。
2005年,深圳提出建成自主創新型城市的發展目標,爭取實現從“深圳制造”到“深圳創造”的轉變,而幾乎同時,香港逐漸陷入產業空心化的陷阱,制造業徹底外遷,越來越依賴地產、旅游和既有的國際金融地位作為經濟支柱,一河之隔,路徑迥異。
五
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深圳迎來了高科技產業和現代服務業的爆發式增長和集群式崛起,互聯網和信息技術、生物醫藥、新能源、新材料的行業引領者幾乎都誕生在深圳,一大批耳熟能詳的知名公司騰訊、華為、中興通訊、比亞迪、大疆無人機、華大基因在各自領域出盡風頭、獨領風騷。杭州有阿里,深圳有騰訊,幾乎占據了中國互聯網的半壁江山。現代服務業方面,深圳的全國500強企業受到新一輪高新技術浪潮帶動,也煥發了新貌,擴大了在各自領域的巨大競爭優勢,尤其是招商銀行、平安保險、萬科地產、中信證券、正威集團......而其它城市的一些知名企業逐漸將核心業務遷往深圳,引起輿論關注,如恒大地產。同時,也出現了不少旋風式崛起、又迅即跌落神壇的企業現象,譬如2014年初創的全國首家互聯網銀行微眾銀行一度火爆,但如今業績平平,并未達到人們的期待。當然,作為一個不斷探索的創新城市,持續更新的500強名單,本身也是百川入海、有容乃大的見證。
黨的十八大召開后,習近平同志離京考察的“第一站”,來到了“得改革開放風氣之先”的廣東、深圳,在多個場合發表重要講話,高度肯定深圳經濟特區所作的歷史貢獻,對經濟特區肩負新的歷史使命、打造新的發展平臺、服務“一國兩制”戰略、強化創新人才支撐、大力加強作風建設等提出新的要求。
新挑戰總是不斷涌現,發展才是永恒的主題。近年來,隨著深圳的人口規模不斷膨脹、空間容量漸趨飽和、租金人工成本快速上漲,這座城市又面臨新的節點。2018年,華為又一次陷入外遷傳聞,此次的“接盤俠”是東莞松山湖,對此,華為創始人任正非表示:“總部永遠在深圳。”不過,結合2016年中興將生產研發基地遷往河源的舉動,暗示的信息似乎已經相當明顯:今天的深圳面臨昨日的香港同樣的難題:怎樣應對高端制造業的規模化外遷?如何保持城市的持久競爭活力?對于深圳這個國內一線城市來說,沒有指示牌,沒有活樣本。
2019年2月18日,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標志著珠三角地區進入新的區域融合發展階段。這份文件會不會成為下一輪深圳跳躍的起點?時間可以證明一切。